欢迎光临我的网站!
http://www.13030853300.com
知识改变命运,以学习竟争未来!惟一持久的竞争优势,是具备比你的竞争对手学习得更快的能力!
 五龙画室书法美术培训中心
wu long hua shi
 
 
     
 

 

       上    下»
胡雪岩全传--红顶商人
内容简介
胡光墉(1823-1885),字雪岩,安徽绩溪人。
台湾著名作家高阳先生在《胡雪岩》(上、中、下)一书中,己讲述到
胡雪岩依靠王有龄在官场中的势力,结交中外各式人物,层层投靠,精巧运
动,经营丝茶、军火生意,大发其财,发迹于上海、杭州。
在本书中,作者讲述了此后发生的故事。太平军李秀成兵围杭州,胡雪
岩间道潜出,购运大批粮食欲解危城之围,无奈城中清军因饥饿而无力突破
铁围接粮,杭州终为太平军雄师所下,王有龄自缢。胡雪岩随即转倚左宗棠
为奥援,为其出谋划策、筹措军饷,镇压太平军。时左宗棠立意办洋务,以
增实力,但钱财匮乏,胡雪岩即以精细的谋划,与洋商谈判,借得巨额资金,
力助左宗棠西征并办洋务,从而开我近代外债的先河。胡雪岩的作为,使他
深得左宗棠器重并出凑保荐,遂蒙廷赏,将受二品顶戴,获赏穿黄马褂、赐
紫禁城骑马的殊荣,赫赫然成为晚清唯一戴红顶子的商人。
高阳先生在其《胡雪岩》、《红顶商人》之后的《灯火楼台》(此书亦
为本公司出版)中,向读者铺叙了胡雪岩在为左宗棠办洋务和镇压捻、回起
义大开钩源,并立功封官之后,商事达于鼎盛,生活极其腐化,因而临近衰
落的过程。
胡雪岩全传--红顶商人

“禀大帅”戈什哈向正在“饭后一局棋”的曾国藩请个安说,“浙江的
差官求见。请大帅的示:见是不见?”
曾国藩正在打一个劫,这个劫关乎“东南半壁”的存亡,非打不可,然
而他终于投子而起。
“没有不见之理。叫他进来好了。”
那名差官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行装,九月底的天气,早该换戴暖帽了,
而他仍是一顶凉帽,顶戴是亮蓝顶子,可知是个三品武官。
“浙江抚标参将游天勇,给大帅请安。”那游天勇抢上两步,跪下去磕
头,背上衣服破了个大洞,露出又黄又黑的一块皮肉。
“起来,起来!”曾国藩看他那张脸,仿佛从未洗过似地,内心老大不
忍,便吩咐戈什哈说,“先带游参将去息一息,吃了饭再请过来说话。”
“回大帅的话,”游天勇抢着说道:“卑职奉敝省王抚台之命,限期赶
到安庆,投递公文,请大帅先过目。”
“好,好!你给我。你起来说话!”
“谢大帅!”
游天勇站起身来,略略退后两步,微侧着身子,解开衣襟,取出一个贴
肉而藏的油纸包,厚甸甸地,似乎里面装的不止是几张纸的一封信。
那油纸已经破裂,但解开来看,里面的一个尺把长的大信封却完好如新,
曾国藩接到手里,便发觉里面装的不是纸,是一幅布或绸。翻过来先看信面,
写的是:“专呈安庆大营曾制台亲钧启”,下面署明:“王有龄亲笔谨缄”。
再拆开来,果不其然,是一方折叠着的雪白杭纺,信手一抖,便是一惊,
字迹黑中带红,还有数处紫红斑点,一望而知是血迹。王有龄和血所书的,
只有四个海碗大的字,“鹄候大援”,另有一行小字:“浙江巡抚王有龄谨
率全省数百万官民百拜位求”。
曾国落平生修养,以“不动心”三字为归趋,而此时不能不色变了大营
中的幕友材官,见了这幅惊心动魄、别具一格的求援书,亦无不动容,注视
着曾国藩,要看他如何处置。
曾国落徐徐卷起那幅杭纺,向游天勇说道:“你一路奔波,风尘劳苦,
且先休息。”
“是,多谢大帅。”游天勇肃然答说:“卑职得见大帅,比什么都安慰,
种种苦楚,这时都记不起来了。只求大帅早早发兵。”
“我自有道理。”看他不愿休息,曾国藩便问他浙江的情形,“你是哪
天动身的?”
“卑职是九月二十从杭州动身的。那时余杭已经沦陷。”游天勇答道,
“看样子,现在杭州已经被围。”
“杭州的城池很坚固。我记得《一统志》上说,是十个城门。”曾国藩
念道:“‘候潮听得清波响,涌金钱塘定太平。’宋仁宗的时候,处士徐仲
晦,愿子孙世世不离钱塘,说是永无兵燹之灾。想来杭州可以守得住。”
他念的那两句诗,游天勇倒是听过,是拿杭州的十个城门,候潮门、清
波门等等缀成诗句,至于什么宋朝人的话,他就莫名其妙了。只是听语气,
说杭州守得住便无发兵之意,游天勇大为着急,不能不说话。
“杭州的城坚固,倒是不错。不过守不长久的。”
“喔,”曾国藩叉开五指,抓梳着胡须问:“这是什么道理?你倒说来
我听听。”
“杭州存粮不足..”
杭州虽称富足,但从无积米之家。浙西米市在杭州东北方一百里处的长
安镇,杭州的地主,每年所收租谷,除了留下一家食米之外,都运到长安镇
待价而沽,所以城里无十日之粮。这年春夏,青黄不接之际,米价大涨,而
杭州经过上年二月间的一场激战,城中早已艰苦度日。本来是想等新谷登场,
好好作一番储粮的打算,谁知兵败如山,累累满野,全部落了空。
“唉!”曾国藩深深叹息,“在浙东的张玉良、李定太,如果肯拼命抵
挡一阵就好了。”他接着又问,“守城最要紧的是粮食丰足。王抚台难道就
不想办法?”
“王抚台也在极力想办法,去年就出告示,招商采买,答应所过地方,
免抽厘税。不过路上不平靖,米商都不敢来。”游天勇说,“卑职动身的时
候,听说王抚台预备请胡道台到上海去采办粮食军人,也不知运到了没有?”
“哪个胡道台?”曾国藩问,“是胡元博吗?”
“不是。是胡雪岩。”
“喔,喔,是他!听说他非常能干?”
“是!胡道台很能干的,杭州城里,大绅士逃的逃,躲的躲,全靠胡道
台出面,借粮借捐维持官军。”
曾国藩点点头,默想了一下杭州的形势,随又问道:“钱塘江南岸呢,
现在浙江的饷源在宁绍,这条路总是畅通的吧?”
“是,全靠这条路。不过..”
“你说!有什么碍口的?”
“回大帅的话,过钱塘江,萧山、绍兴、宁波一带,都归王大臣管,他
路王抚台不和。事情..”游天勇略微摇一摇头,说不下去了。
王大臣是指钦命团练大臣王履谦。曾国藩亦深知其人,并且曾接到他来
信诉苦,说绍兴、宁波两府,每月筹饷十万两银子解送省城,而王有龄未发
一卒渡江。现在听游天勇的话,似乎事实并非如此。但不论谁是谁非,将帅
不和,兵民相仇,总不是好兆。浙江的局势,真个令人灰心。
“你下去休息。”以曾国藩的地位,若有所处置,自不需跟游天勇明说,
更不必向他作何解释,只这样吩咐:“你今晚上好好睡一觉,明来取了回信,
即刻赶回杭州去复命。公文、马匹、盘缠,我会派人给你预备。”
“是!”游天勇站起身来请个安,“多谢大帅。”
* * *
跑上海、安庆的轮船,是英商太古公司的四明号,船上的买办叫萧家骥,
原是上海的富家子,生就一副喜欢搜奇探秘的性格,最初是因为好奇,拜了
古应春做老师学英文。再由他的“师娘”七姑奶奶而认识了“舅舅”尤五,
他跟着七姑奶奶的孩子这样叫,因而对漕帮也有了渊源。但是,他跟胡雪岩
一样,是一个深懂“门槛”里的内幕,却是个在“门槛”外面的“空子”。
为了曾国藩派李鸿章领兵援沪,四明号接连跑了几趟安庆,到得事毕,
已在深秋,萧家骥方得抽空去看古应春。
古应春很得意了,先跟胡雪岩合作丝茶生意,很发了点财,及至江浙局
势大变,丝茶来路中断,改行经营地皮,由于躲避战争的富室大族,纷纷涌
向上海租界,地价大涨特涨,越发财源茂盛。而且近水楼台,选地鸠工购料
都方便,所以在新辟的二马路上,造了一所极精致的住宅,一家三口--七
姑奶奶生了个儿子,倒用了上十口的下人。
他们师弟的感情一向深厚,自然先谈些旅途情况之类的闲话,说不到几
话,听得七姑奶奶的声音,接着便出现在他们面前,浓妆艳抹,一张银盆大
脸,白的格外白,红的格外红,加以首饰炫耀,更令人不可逼视。
“师娘要出门?”萧家骥站起身来招呼。
“是啊,有两个远道来的亲戚,去见见上海的市面。逛逛洋行兜兜
风..”
“这么冷的天去兜风?”古应春打断她的话笑道:“你在发疯!”
古应春就爱捉他妻子话中的漏洞,七姑奶奶听惯了不理他,只管自己往
下说:“中午请客人吃番菜,下午去看西洋马戏。晚上还没有定,要不要在
一起吃饭?”
“不必了!晚上回家吃饭。这两天蟹好,我去弄一篓蟹来。”
“对!”七姑奶奶大为高兴,“今年还没有好好吃过一顿蟹。”接着又
叹口气,“遭劫!兵荒马乱,蟹的来路都断了。这个年头,做人真没味道。”
“好了,好了,不要不知足了!”古应春说,“你住在夷场上,不忧穿、
不优吃,还说做人没有味道,那么陷在长毛那里的人呢?”
“就为的有人陷在长毛那里,消息不通,生死不明,叫人牵肠挂肚,所
以说做人没有味道。”说着,便是满脸不欢。
“顾不得那么多了。”古应春用劝慰的语气说:“你们去逛逛散散心,
晚上回来吃蟹。”
七姑奶奶没有再说什么,低着头走了。
古应春亦不免黯然,“局势很坏。”他摇摇头,“杭州只怕就在这几天
完蛋。”
“胡先生呢?”萧家骥问道,“不晓得在杭州怎么样?”
“没有信来。”古应春忽然流下两滴眼泪,“这么一个好朋友,眼看他
失陷在里面,也不晓得将来还有没有见面的日子?这两天晚上跟你师娘谈起
来,都是一整夜睡不着觉。”
“吉人天相!”萧家骥劝慰他说,“我看胡先生,不管他的相貌、性情、
行为,都不象是遭劫的人。再说,以胡先生的眼光、心思,又哪里会坐困愁
城,束手无策?”
这几句话很有用,古应春想了好一会,点点头说:“我也怎么样都看不
出他是短命相。”
在古家吃了饭,师弟二人,同车而出,古应春将他送到了船公司,自己
便到他的做地产的号子里,派“出店老司务”去买蟹,特为关照:只要好,
价钱不论。
有这一句话,事情就好办了。那老司务也很能干,到内河码头上等着,
等到一只嘉兴来的船,载来十几篓蟹,眼明手快,先把住一篓好的下放手,
然后再谈价钱。
“五钱银子一个,大小不论,这一篓三十二个,格外克己,算十五两银
子。”
“十五两银子,还说克己?”
“要就要,不要拉倒。你要晓得,蟹在嘉兴不贵,这一路到上海,是拿
性命换来的,难道不值五钱银子一个?”说着,货主就要来夺回他的货色。
老司务哪里肯放,但是也不能照数付价,摸出十二两现银,塞到货主手
里,此人不肯接,软磨硬吵,十四两银子成交。
将蟹送到古家,七姑奶奶刚好回家,拿蟹来看,只见金毛紫背,壮硕非
凡,取来放在光滑如镜的福建漆圆桌上,八足挺立,到处横行。那老司务看
着,不由得就咽唾沫。
七姑奶奶本性厚道,也会做人,当时便对老司务说,“买得多了,你拿
几个带到号子里,跟同事分着尝尝。”说着便从篓子里拎了一串出来,恰好
五尖五团,整整十个,就手递了过去。
老司务却不肯要,无奈七姑奶奶执意要大家分尝,只好带了回去。然后
亲自下厨,指挥厨子用紫苏蒸蟹,接着又开箱子找出一套银餐具,小钳子、
小钉锤,做得极其玲玫可爱。
正在吃得热闹的当儿,只见人影幢幢,有人声,也有脚步声。七姑奶奶
天不怕、地下怕,就怕见这种情形,一下子吓得手足发软、脸色苍白,因为
她家在她六岁的时候,遭过一阵火灾,当时的情形就是如此,快三十年了,
印象不消,余悸犹在。
“不要这样子,”她又气又急地喊,“你们在乱什么?”
一句话没有完,只见男仆扶进一个人来,七姑奶奶越发惊心,但总算还
好,一眼瞥见古应春是好好的。他抢上几步,亲手揭开门帘,不断地喊,“扶
好,扶好!”又抽空向里说了句,自是对七姑奶奶而发:“快叫人搬一张藤
靠椅来!”
惊魂初定的七姑奶奶问道:“谁啊?”
不知从哪里闪出来一个萧家骥,接口说道:“胡先生!”
“哪个胡先生?”
“还有哪个?小爷叔!”
七姑奶奶一听心就酸了,急急往门口迎了出去,正好男仆扶着胡雪岩到
门口,灯光映照,哪里还认得出来?
“是小爷叔?”
“七姐!”满脸于思、憔悴异常的胡雪岩勉强笑了笑,露出一嘴森森的
白牙,“是我。”
“真的小爷叔?”七姑奶奶双泪交流,“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这时候哪里有工夫说话?”古应春不耐烦地催促:“还不快搬藤椅
来?”
七姑奶奶赶紧回身指挥丫头,搬来一张藤椅,铺上褥子,男仆们七手八
脚地将胡雪岩扶着躺下,她这时才发觉,胡雪岩一条腿受伤了。
“快请医生来!拿姜汤!”古应春一叠连声地吩咐:“熬粥!”
事出突兀,七姑奶奶乱了枪法,倒是萧家骇比较镇静:“师父,你让胡
先生先坐定了再说。”
胡雪岩那边坐定下来,已有丫头端来一碗红枣姜汤,他一面喝,一面喘
气,手在发抖,腿在抽筋,那副样子看在七姑奶奶眼里,视线立刻就模糊了。
“这是虚极了!”古应春对他妻子说,“这时候还不能多吃东西,你把
那支老山人参拿出来。”
这是因为胡雪岩已经两个月没有吃过一顿饱饭,坐只小船一路逃出来,
由于身上带着公事,不敢露面,昼伏夜行穿过一个接一个的太平军防区,沿
途也不容易弄到食料,就算有,也不能尽情饱餐,因为肠胃太弱,骤饱之下,
无法消化。相传每年冬天开施粥厂,头一天总有几个穷汉因为过于贪吃而胀
死,七姑奶奶也懂这个道理,急急去取了那支出自大内、珍藏已久的吉林老
山人参来,让胡雪岩嚼咽而食,扶保元气。
“小爷叔,”七姑奶奶望着他那条受伤的腿说:“我看看你的伤口。”
说着,就要伸手去捧他的脚。胡雪岩急忙往里一缩。伤是在嘉兴附近为
太平军盘问时,一句话不对劲被砍了一刀,无医无药,在荒郊野庙胡乱找了
些香灰掩敷,从小褂子上撕了些布条扎紧,如今正在溃烂,血污淋漓,肮脏
不堪,所以胡雪岩不愿让她沾手,“七姐,你不要动它。”胡雪岩说一句便
喘气,停了一下又说了两个字:“我饿!”
“我晓得,我晓得!粥在熬了。”七姑奶奶想到一个办法,“我先弄些
东西来给小爷叔吃。”
她亲自入厨,舀了一碗现成的鸡汤,撇去浮油,撕一块脯子肉剁成肉泥,
倒在汤里,然后取一块米粉做的奶糕,在鸡汤中捣碎泡化,成了一碗“浆糊”,
亲手捧给胡雪岩。
一闻见香味,胡雪岩先就忍不住连连咽回着唾沫,接到手里恨不得一下
子吞进肚里,但他想到,过于露出“馋相”,会伤他们夫妻的心,所以不得
不强自抑制着,装得斯文从容地,一匙一匙舀着吃。
一大碗浆糊吃得光光,实在意有未足,便用无可奈何的声音说道:“七
姐,五脏庙还在造反。”
“小爷叔,”古应春劝他,“等下再吃!”
“喔!”胡雪岩点点头,但脸上是异常失望的神色。
七姑奶奶大为不忍,但也不能不顾他的肠胃,随即说道:“这样吧,弄
点吃不坏的东西来吃。”
于是装了几盘零食,松子、杏仁、蜜枣、金橘饼之类,为他“煞馋”,
而就在这个时候,伤科医生到了,检视伤口,认为相当严重,总要半个月才
能行动。
“这,这办不到,”胡雪岩很着急他说,“至多三、五天,我一定要回
去。”
“什么?”七姑奶奶急急问道,“小爷叔,你还要回去?回杭州?”
“是阿!杭州城里,多少张嘴都朝天张大了在等我。”
“小爷叔是受王抚台的重托,特为到上海来买米的。”古应春向七姑奶
奶解释:“这是救命的事,小爷叔确是不便耽搁,我已经派人去请五哥来商
量了。不过,”他转脸向伤科医生问道:“先生,无论如何要请你费心,不
管用什么贵重药,总要请你想个法子,让我们这位小爷叔,三、五夭以内,
就能走动。”
“真的。”这时的七姑奶奶也帮着恳求,“郎中先生,你要做做好事,
我们这位小爷叔早到一天,杭州城里就要多活好些人。这是阴功积德的大好
事,郎中先生,你一生看过的病人,没有比这位再要紧的。”
最后这句话很有力量,伤科医生大为动容,将他的伤口左看右看,攒眉
咂嘴了好半天,说出一句话来。
“办法是有,只怕病人吃不起痛苦。”
“不要紧!”胡雪岩咬一咬牙说,“什么痛我都不在乎。只要早好!”
“说说容易。”伤科医生大摇其头,“看你的样子,人是虚弱到了极点,
痛得厉害,人会昏过去。等我想想。”他转脸问道:“古先生,你不是认识
外国医生?”
这一说,提醒了古应春,悔恨不迭,只为胡雪岸的模样,令人震惊,一
时昏瞀,竟想不起请西医,如今倒不便“另请高明”了。
“是呀!”他只好先回答了再说。
“外国医生的看法来得慢,不过他们有两样药很管用,你能不能去要点
止痛药来。”
“这,”古应春面有难色,他知道西医跟中医不同,不曾诊视过病人,
不肯随便给药,而且止痛的药也不止一种,有外敷,有内服,“要哪一种止
痛药,总得有个药名才好。”
“药名就说不出来了,叽哩咕噜的洋文,弄不清楚。”伤科医生略停一
下,下了决心,“算了!耽误时候,也不是一回事,我先动手。”
于是他从药箱里取出一个布包,一打开来,雪亮耀眼,是几把大小不同
的刀钳,然后用新棉花擦拭伤口,运刀剜去腐肉,疼得胡雪岩满头大汗。古
应春和七姑奶奶心惊肉跳,也陪着他淌汗,同时还得故作镇静,想出话来安
慰病人,七姑奶奶象哄小孩似地,不断地说:“不疼,不疼,马上就好了。”
毕竟好了,敷上止血定痛的“降香散”,包扎妥当,伤科医生自己也大
大地舒了口气,“总算还好,没有变成破伤风。”他说,“‘金疮出血太多,
其脉虚细者生’。如今千万要好好照料,疏忽不得。”
接着他又说了许多禁忌,不能劳动,不能生气,不能大说大笑,还要“忌
口”,咸、酸、辣和热酒、热汤都不能喝,连热粥也在禁忌之列。
“糟了!”七姑奶奶说,“刚喝了一大碗热鸡汤。”
“喝也喝过了,提它干什么?”古应春说,“以后小心就是了。”
等伤科医生一走,古应春要改请西医来看,七姑奶奶不赞成,胡雪岩也
表示不必,因为他自觉痛楚已经减轻,证明这位伤科医生有些手段,自不宜
更换医生。
“我精神好多了。”胡雪岩说,“办大事要紧。五哥怎么还不来?”
“今天是他一个徒弟续弦;在吃喜酒,我已经派人去追了。
小爷叔,”古应春说:“有事你先分派我。”
“好!”他探手入怀,掏摸了好半天,才掏出一个油纸包,递了给古应
春。
打开油纸包,里面是惊心动魄的王有龄的两通血书,一通致闽浙总督庆
端,乞援以外,更望设法督催一直逗留在衢州的李元度,带领所募的湘勇,
往杭州这方面打,好牵制太平军,减轻杭州的压力。
还有一通是给江苏巡抚薛焕的,要求筹饷筹粮,同时附着一件奏稿,托
薛焕代缮拜发。其中详叙杭州被围绝粮,归咎于驻在绍兴的团练大臣王履谦,
勾结劣绅,把持地方,视省城的危急,如秦人之视越。更骇人听闻的是,居
然唆使手下戕害命官。九月二十四,太平军攻占钱塘江南岸的与杭州隔水相
望的萧山,绍兴知府瘳宗元派炮船,出战拦击,众寡不敌,清军败退。王履
谦和萧、绍一带的团练,平时就与清军不和,猜忌甚深,这时以为炮船通敌,
回来是替太平军带路,王履谦便下令包围活捉,格杀不论。廖宗元得报,知
道这纵非诬陷,也是极严重的误会,赶紧亲自出城弹压。王履谦手下一声呼
啸,将廖宗元从马上拉下来痛欧,王履谦袖手旁观,默赞其事。这一番内江,
替太平军制造了战机,太平军长驱猛扑,兵不血刃而陷绍兴。城破的前一天,
王履谦携带家眷辎重,由绍兴逃到宁彼,经海道逃到福建,而杭州的粮道,
也就此断了。王有龄自然要参劾王履谦,措词极其严厉,甚至有“臣死不瞑
目”的话,可以想见他对王履谦怨恨入骨。
“这两封血书,”古应春问道,“怎么样处置?”
“都送薛抚台..”
“好。”古应春不等他话完,就要起身,“我连夜送去。”
“这倒不必。明天一早送去好了,我还有话。”
“是!你说。”
“我要托你面见薛抚台。”胡雪岩虽然气弱,但低微的语声中,仍然显
得很有决断:“米,我自己想办法,运米的船,回头要问五哥,能够不麻烦
官府最好。不过,他要替我派兵护运。”
“这条路通吗?”
“有一条路好走,你不明白,五哥知道,等他来了再说。”胡雪岩又说:
“还有几首诗,也请你送给薛抚台,你说我因为腿伤,不能当面去见他,要
问杭州惨状到什么样子,请他看这几首诗就知道了。”
一面说,一面又在衣襟中摸索半天,才掏出几张极皱的纸。古应春摆在
桌上抹平了细看,标题叫《辛酉杭城纪事诗》,作者名叫张荫榘。一共是十
二首七绝,每首都有注解,看到第五首,古应春念道:
“雍容铃阁集簪据,九月秋清气象舒。
无数妖氛惊乍逼,十门从此断军书。”
诗下的注解是:“九月二十六日,贼以数十万众围城,十门紧闭,文报
从此不通,居民如笼中鸟,釜中鱼。”
古应春念到这里,屈指数了一下:“今天十一月初五,围了四十天了。”
“四十天不算多,无奈缺粮已久,围到第十天就人心大乱了。”胡雪岩
叹口气说:“你再看下去。”
接下去看,写的是:
“十面城门十面围,大臣谁是识兵机?
国人望岁君胡胄,传说张巡整队师。”
注是:“十月初六日,张军门玉良援到,大获胜仗,即派况副将文榜于
下午入城见王中丞有龄,请城内连夜移兵出扎,便可与张军门联络,以通粮
道。饶军门从旁阻之云:‘明日总来得及。’不料伪逆李秀成连夜筑成木城,
于是饷道与张营隔绝。而十城隔壕,亦遍筑土城。当张军门令况副将入城见
中丞,以灭贼自任,百姓延颈觇伺,均言贼必扑灭。”
看完这首诗和原注,古应春问道:“饶军门是谁?”
“饶廷选。这个人因为救过广信府,靠沈夫人出了大名,其实没用。”
胡雪岩叹口气说:“我劝过王雪公多少次,说他因人成事,自己胆子小得很。
王雪公不听我的话。救杭州就靠这个机会,错过这个机会,神仙来都没救了。”
“张王良呢?”古应春又问,“这个人大家都说他不行,到底怎么样?”
“你再往下看,下面有交代。”
诗中是这样交代:
“桓侯勇健世无双,飞炮当前气肯降?
万马不嘶军尽泣,将星如斗落长江。”
“怎么?阵亡了?”
“阵亡了。”胡雪岩摇摇头,“这个人也耽误了大事,嘉兴一败,金华
兰谿又守不住,杭州就危险了。不过,总算亏他。”
“诗里拿他比做张飞,说得他很好。”
“他是阵亡殉国的,自然要说得他好。”胡雪岩黯然说道:“我劝王雪
公暂且避一避。好比推牌九摇摊一样,这一庄手气不顺,歇一歇手,重新来
过。王雪公不肯,他说他当初劝何根云,守土有责,决不可轻离常州,现在
自己倒言行不符,怎么交代得过去?”
“看起来王雪公倒是忠臣。”
“忠臣?”胡雪岩冷笑:“忠臣几个钱一斤?我看他..”
语声哽咽欲绝。古应春从未听胡雪岩说过什么愤激的话,而居然将“忠
臣”说得一文不值,可以想见他内心的沉痛悲愤。只是苦干没有话可以安慰
他。
“先吃饭吧!”七姑奶奶说,“天大的事,总也得吃饱了才好打主意。
而且小爷叔真的也饿了。”
“提到杭州,我哪里还吃得下饭?”胡雪岩泪汪汪地抬眼,“你看最后
那两首诗。”
古应春细细看了下,颜色大变,七姑奶奶不免奇怪,“怎么了?”她问,
“说的什么?”
“你听我念!”古应春一个字一个字地念。
“剜肉人来非补疮,饥民争啖事堪伤。
一腔热血三升泪,强作龙肝凤脯尝。”
“什么?”七姑奶奶大惊问道:“人吃人?”
古应春不即回答,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注解:“兵勇肆掠,居民鸣锣捕
获,解送凤山门王中丞常驻之处。中丞询实,请王命尽斩之,尺积道旁,兵
士争取心肝下酒,饥民亦争脔食之。‘食人肉’,平日见诸史乘者,至此身
亲见之。”
就这一段话,将厅前厅后的人,听得一个个面无人色,七姑奶奶连连摇
头:“世界变了!有这样的事!”
“我也不大相信。小爷叔,真有其事?”
“不但真有其事,简直叫无足为奇。”胡雪岩容颜惨淡地喘着气说:“人
饿极了,什么东西都会吃。”
他接下来,便讲杭州绝粮的情形。这年浙西大熟,但正当收割之际,太
平军如潮水般攻到,官军节节败退,现成的稻谷,反而使太平军得以作长围
久困之计。否则,数十万太平军无以支持,杭州之围也就不解而自解了。
杭州城里的小康之家,自然有些存粮,升斗小民,却立刻就感到了威胁。
米店在闭城之前,就已歇业。于是胡雪岩发起开办施粥厂,上中下三城共设
四十七处,每日辰、申两次,每次煮米一石,粥少人多,老弱妇孺挤不到前
面,有去了三、四次空手而回的。
没有多久,粥厂就不能不关闭。但官米还在计口平卖,米卖完了卖豆子,
豆卖完了卖麦子。有钱的人家,另有买米的地方,是拿黄金跟鸦片向旗营的
八旗兵私下交换军粮。
又不久,米麦杂粮都吃得光光,便吃药材南货,熟地、米仁、黄精,都
可以代饭,枣栗之类,视如珍品,而海参、鱼翅等等席上之珍,反倒是青穷
人的食料。
再后来就是吃糠、吃皮箱、吃钉鞋(钉鞋是牛皮做的)、吃浮萍、吃草
恨树皮。杭州人好佛,有钱人家的者太太,最喜欢“放生”,有处地方叫小
云栖,专养放生的牛羊猪鸭,自然一扫而空了。
“杭州城里的人,不是人,是鬼,一个个骨头瘦得成了一把,望过去脸
上三个洞,两个洞是眼睛,一个洞是嘴巴。走在路上,好比‘风吹鸭蛋壳’,
飘飘荡荡,站不住脚。”
胡雪岩喘口气,很吃力地说,“好比两个人在路上遇着,有气无力在谈
话,说着,说着,有一个就会无缘无故倒了下去。另一个要去扶他,不扶还
好,一扶头昏眼花,自己也一跟头栽了下去,爬不起来了。象这样子的‘倒
路尸’,不晓得有多少?幸亏是冬天,如果是夏天,老早就生瘟疫了。”
“那么,”七姑奶奶急急问道:“府上呢?”
“生死不明。”胡雪岩垂泪说道:“早在八月里,我老娘说是避到乡下
好,全家大小送到北高峰下的上天竺,城一关,就此消息不知。”
“一定不要紧的。”七姑奶奶说,“府上是积善之家,老太太又喜欢行
善做好事,吉人天相,一定平安无事。”
“唉!”古应春叹口气。
这时已经钟打八点,一串大蟹,蒸而又冷,但得知素称佛地的杭州,竟
有人吃人的惨状,上上下下,谁都吃不下饭。七姑奶奶做主人的,自不能不
动,但草草终席,塞责而已。
吃饱了的,只有一个闻信赶来的尤五,吃他徒弟的喜酒,自然奉为上宾,
席间听得胡雪岩已到的消息,急于脱身,但仍旧被灌了好些酒,方得离席。
此时一见之下,酒意去了七八分,只望着胡雪岩发愣。
“小爷叔,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五哥,你不要问他了。真正九死一生,现在商量正事吧!”
“请到里头来。”七姑奶奶说,“我替小爷叔铺排好了。”
她将胡雪岩的卧室安排在古应春书斋旁边的一间小屋,裱糊得雪白的窗
子,生着极大的火盆,一张西洋铜床铺得极厚的被褥,同时又预备了“独参
汤”和滋养而易于消化的食物,让他一面吃,一面谈。
实际上是由古应春替他发言,“五哥,”他说,“杭州的人们都要活活
饿死了,小爷叔是受王抚台的重托,到上海来办米的,越多越好,越快越好。”
“浙江藩库发了两万银子,现银没法带,我是空手来的。”胡雪岩说,
“我钱庄里也不知道怎么样?五哥,这笔帐只好以后再算了。”
“钱小事,”古应春接口说道,“我垫。”
“也用不着你垫”尤五接口说道,“通裕庄一千石米在仓里,另外随时
可以弄一千石,如果不够,再想办法。米总好办,就是怎么样运法?”
“运河不通了,嘉兴这一关就过不去。”胡雪岩说,“只有一条路,走
海道经鳖子门。”
鳖子门在海宁,是钱塘江入海之处,在明朝是杭州防备倭患的第一门户。
尤五对运河相当熟悉,海道却陌生得很,便老实说道:“这我就搞不清楚了。
要寻沙船帮想办法。”
沙船帮走海道,从漕米海运之议一起,漕帮跟沙船帮就有势不两立的模
样。现在要请他跟沙船帮去打交道,未免强人所难,胡雪岩喝着参汤,还在
肚子里盘算,应该如何进行,古应春却先开口了。
“沙船帮的郁老大,我也有一面之识,事到如今,也说不得冒昧了。我
去!”
说着,就站起身来,尤五将他一拉,慢条斯理地说:“不要忙,等我想
一想。”
胡雪岩依然非常机敏,看出尤五的意思,便挣扎着起身,七姑奶奶赶紧
一面扶,一面问,“小爷叔,你要啥?”
胡雪岩不答她的话,站起身,叫一声:“五哥!”便跪了下去。
尤五大惊,一跳老远,大声说道:“小爷叔,小爷叔,你这是为啥?折
煞我了。”
古应春夫妇,双双将他扶了起来,七姑奶奶要开口,他摇摇手说:“我
是为解杭州之围求五哥!”
“小爷督,你何必如此?”尤五只好说痛快话了:“只要你说一句,哪
怕郁老大跟我是解不开的对头,我也只好去跟他说好话”
他跟郁老大确是解不开的对头。郁老大叫郁馥华,家住小南门内的乔家
滨,以航行南北洋起家,发了好大一笔财。本来一个走海道,一个走运河,
真所谓“河水不犯井水”,并无恩怨可言,但从南漕海运以后,情形就很不
同了。尤五倒还明事理,大势所趋,不得不然,并非郁馥华有意想承揽这笔
生意,打碎漕帮的饭碗,但他手下的小弟兄,却不是这么想。加以沙船帮的
水手,趾高气扬,茶坊酒肆,出手阔绰,漕帮弟兄相形见绌,越发妒恨交加,
常起摩擦。
有一次两帮群欧,说起来,道理是漕帮这面欠缺。但江湖事,江胡了,
而郁馥华却听信了江苏海运局中几个候补佐杂的话,将尤五手下的几个弟
兄,扭到了上海县衙门。知县刘郇膏是江苏的能员,也知道松江漕帮是“百
足之足,死而不僵”,不愿多事,同时古应春在上海县衙门也算是吃得开的,
受尤五之托,去说人情。两下一凑,刘郇膏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传了尤五
到堂,当面告诫一番,叫他具了“不再滋事”的切结,将人领了回去。
这一下结怨就深了。在尤五想,连县大老爷都知道松江漕帮不好惹,网
开一面,郁馥华反倒不讲江湖义气,不想想大家都是“靠水吃水”,一条线
上的人。既然如此,两不往返,尤五特地召集所属码头的头脑,郑重宣布:
凡是沙船帮的一切,松江潜帮,不准参预。有跳槽改行到沙船帮去做水手的,
就算“破门”,从今见面不认。
郁馥华自己也知道做错了一件事,深感不安,几次托人向尤五致意,希
望修好。尤五置之不理,如今却不得不违反自己的告诫,要向对方去低头了。
“为小爷叔的事,三刀六洞,我也咬一咬牙‘项’了,不过这两年,我
的旗号扯得太足,一时无法落逢。难就难在这里。”
“五哥,你是为杭州呀。”胡雪岩说,“我腿伤了,没办法跟郁老大去
办交涉,话说回来了,出海进鳖子门这一段,不要紧,一进鳖子门,反有风
险,郁老大作兴不骨点头。只有你去托他,他要买你一个交情,不骨也得肯。
至于你说旗号扯得太足,落不下篷,这也是实后,我倒有个办法,能够让你
落篷,不但落逢,还让你有面子,你看怎么样?”
“小爷叔,你不要问我,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其实我也是说说而已,
真的没有办法,也只好硬着头皮去见郁老大。”
“不会让你太受委屈。”胡雪岩转脸说道:“老古,我请你写封信,写
给何制台..”
“写给何制台?”古应春说,“他现在不知道躲在哪里?”
“这难道打听不到?”
“打听是一定打听得到的。”尤五接口说道,“他虽然革了职,要查办,
到底是做过制台的人,不会没人晓得。不过,小爷叔,江苏的公事,他已经
管不到了,你写信给他为啥?”
“江苏的公事他虽管不到,老长官的帐,人家还是要买的。”胡雪岩说,
“我想请他交代薛抚台或者上海道,让他们出来替五哥跟郁老大拉拉场。”
“不必,不必!”尤五乱摇双手,“现在的官儿,我跟他们身分不配,
这种应酬,场面上尴尬得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古应春倒觉得胡雪岩的话,大有道理,便道:“冤家宜解不宜结,如有
地方大员出面调停,双方都有面子,应该顺势收逢了。这还在其次,”他接
下来讲第二个理由:“为了小爷叔的公事,郁老大的沙船是无论如何少不了
的,不过风险太大,就算买五哥你的面子,欠他的这个情,将来很难补报。
有官府出面,一半就等于抓差,五哥,你的人情债不就可以轻得好多?”
“老古的话,一点不错。”胡雪岩连连点头,“我正是这个意思。”
既然他们都这样说,尤五自然同意,于是胡雪岩口述大意,古应春代为
执笔,写好了给何桂清的信,约定第二天一早分头奔走,中午都得办妥。至
于运米的细节,要等尤五跟郁馥华言归干好以后才谈得到。
* * *
安顿好了两拨客人,七姑奶奶上床已交半夜子时了,向丈夫问起胡雪岩
的公事,听说其中有写信给何桂清的这一段周折,当时就“跳”了起来。
“这是什么时候?还容得你们‘城头上出棺材,大兜大转’!且不说杭
州城里的人都快饿死光了,光是看小父叔这副样子来讨救兵,就该连夜办
事。”她气鼓鼓他说,“真正是,看你们男子汉,大丈夫,做事怎么这样子
娘娘腔?”
古应春笑了,“你不要跟我跳脚,你去问你哥哥!”他说:“不是我劝,
五哥跟郁老大的过节还不肯解呢!”
“等我去!”七姑奶奶毫不迟疑地,“等我去跟五哥说。”
不用她去,尤五恰好还有私话要跟妹夫来说,一开门就遇见,见她满脸
不悦的样子,不由得诧异。
“怎么?跟哪个生气?”
古应春一听这样,赶紧拦阻:“七姐,你跟五哥好好说。五哥有五哥的
难处,只要你讲得有道理,五哥会听的。”
“好,我就讲道理。五哥,你进来坐,我请问你一句话,是小爷叔的交
情要紧?还是什么制台、抚台的面子要紧?”
“你问这话啥意思?”
“自然有讲突。你先回了我的话,我再讲缘故给你听。”
“当然小爷叔的交情要紧。”
“好!”七姑奶奶脸色缓和下来了,“我再同一句,杭州被围,跟我们
潜帮与郁老大的过节,五哥,你倒放在天平上秤一秤,哪一方来得重?”
尤五哑然,被驳得无话可说。古应春又高兴,又有些不安,因为虽是娘
舅至亲,到底要保持一分客气,有些话不便率直而言,现在有了“女张飞”
这番快人快语,足以折服尤五,但又怕他妻子得理不让人,再说下去会使得
尤五起反感,希望她适可而止。
七姑奶奶长了几岁,又有了孩子,自然亦非昔比,此时声音放得平静了:
“依我说,小爷叔是想替你挣面子,其实主意不大高明。”
“这样说,你必有高明主意?”古应春点她一句:“倒不妨慢慢说给五
哥听一听,看看行不行得通?”
“要做官的出来拉场,就有点吃罚酒的味道,不吃不行..”
“对!”尤五一拍大腿,大为称赏,“阿七这话说到我心里了,小爷叔
那里我不好驳,实实在在是有些这样的味道。”
“江湖事,江湖了。”七姑奶奶又有些慷慨激昂了,“五哥,你明天去
看郁老大,只说为了解杭州之围和小爷叔的交情,向他低头,请他帮忙。这
话传出去,哪个不说你大仁大义?”
尤五凝神想了一下,倏然起身,一句话不说就走了。他要跟妹夫说的私
话,就是觉得不必惊动官府,看看另外有更好的办法没有?这话,现在也就
不必再说了。
一到小南门内乔家滨,老远就看到郁家的房子,既新且大。郁馥华的这
所新居落成不久,就有小刀会起事,为刘丽川用了三年,咸丰五年大年初一,
江苏巡抚吉尔杭阿由法国海军提督辣尼尔帮忙,夺回了上海县城,郁馥华收
复故居,大事修茸,比以前更加华丽了。
尤五还是第一次到郁家来,轻车简从,无人识得,他向来不备名帖,只
指一指鼻子说:“我姓尤,松江来的。”
尤五生得劲气内敛,外貌不扬,衣饰亦朴素得很,郁家的下人不免轻视,
当他是来告帮求职的,便谈谈地说了句:“我们老爷不在家,你明天再来。”
“不,我有极要紧的事,非见你家老爷不可。请派人去找一找,我就在
这里立等。”
“到哪里去找?”郁家的下人声音不好听了。
尤五是极有涵养的人,而且此来既然已下了降志以求的决心,亦就容易
接受委屈,便用商量的语气说道:“既然如此,你们这里现成的条凳,让我
坐等,可以不可以?”
郁家门洞里置两条一丈多长的条凳,原来供来客随带的踉班和轿佚歇脚
用的,尤五要坐,有何不可?尽管请便就是。
这一坐坐了有个把时辰,只见来了一辆极漂亮的马车,跨辕的俊仆,跳
下车来,将一张踏脚凳放在车门口,车厢里随即出来一名华服少年,昂然入
门。
这个华服少年是郁馥华的大儿子郁松年,人称“郁家秀才”,郁馥华虽
发了大财,总觉得子侄不得功名,虽富不贵,心有未足,所以延请名师,督
促郁松年下帷苦读。但“场中莫论文”,一直连个秀才都中不止,因而捐银
五万,修茸文庙,朝廷遇有这种义举,不外两种奖励,一种是饬令地方官为
此人立牌坊褒奖,一种是增加“进学”,也就是秀才的名额。郁葫华希望得
到后一种奖励,经过打点,如愿以偿。
这是为地方造福,但实在也是为自己打算。学额既已增加,“入学”就
比较容易,郁松年毕竟得青一拎。秀才的官称叫做“生员”,其间又有各种
分别,占额外名额的叫做“增生”,但不论如何,总是秀才,称郁松年为“郁
家秀才”,表示这个秀才的名额,是郁家斥巨资捐出来的,当然有点菲薄的
意味在内。
但是郁松年倒非草包,虽不免纨袴习气,却是有志于学,彬彬有礼,当
时已经在下人一片“大少爷”的招呼声中,进入屏门,忽然发觉有异,站定
了,回身注视,果然看到了尤五。
“尤五叔!”他疾趋而前,请了个安,惊喜交集地问,“你老人家怎么
在这里?”
“我来看你老人家,”尤五气量甚宽,不肯说郁家下人的坏话,“听说
不在家,我等一等好了。”
“怎么在这里坐?”郁松年回过脸去,怒声斥责下人:“你们太没有规
矩了,尤五爷来了,怎么不请进去,让贵客坐在这里?”
原先答话的下人,这才知道自己“有眼不识泰山”。自家主人跟尤五结
怨,以及希望修好而不得的经过,平时早就听过不止一遍,如今人家登门就
教,反倒慢客,因此而得罪了尤五,过在不有,说不定就此敲碎了绝好的一
只饭碗,所以吓得面无人色。
尤五见此光景,索性好人做到底了,“你不要骂他,你不要骂他。”他
赶紧拦在前面,“管家倒是一再邀我进去,是我自己愿意在这里等,比较方
便。”
听得这一说,郁松年才不言语,“尤五叔,请里面坐!”他说,“家父
在勘察城墙,我马上派人去请他回来。”
“好的,好的!实在是有点要紧事,不然也不敢惊动你老人家。”
“尤五叔说哪里话?请都请不到。”
肃客入厅,只见华堂正中,悬一块蓝底金字的匾额,御笔四个大字:“功
襄保赤”。这就是郁馥华此刻去勘察城墙的由来。当收复上海时,外国军舰
在浦江南码头开炮助攻,从大南门到大东门的城墙,轰坏了一大片,朝廷以
郁家巨宅曾为刘丽川使用,郁馥华难免“资匪”之嫌,罚银十万两修复城墙,
而经地方官陈情,又御赐了这一方匾额。如今又有太平军围攻上海的风声,
郁馥华怕自己所修的这段城墙,不够坚固,万一将来由此攻破,责任不轻,
所以连日勘察,未雨绸缪。
听郁松年说罢究竟,尤五趁机安个了伏笔,“令尊一向热心公益,好极,
好极!”他说,“救人就是救己,我今天就是为了这件事来的。”
“是!”郁松年很恭敬地问道:“尤五叔是先吩咐下来,还是等家父到
了再谈?”
“先跟你谈也一样。”于是尤五将胡雪岩间关乞粮的情形,从头细叙,
谈到一半郁馥华到家,打断了话头。
“尤五哥,”郁馥华是个中号胖子,走得上气不接下气,又喘又笑地说,
“哪阵风把你吹来的。难得,难得!”
“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件事来求你,正跟你们老大谈。”
郁松年接口提了一句:“是要运粮到杭州..”
郁馥华脑筋极快,手腕极其圆滑,听他儿子说了这一句,立刻就猜想到
一大半,急忙打岔说:“好说,好说!尤五哥的事,总好商量。先坐定下来,
多时不见,谈谈近况。尤五哥,你的气色好啊,要交鸿运了!”
“托福,托福。郁老大,今天我来..”
“我晓得,我晓得。”郁馥华不容他谈正事,转脸向他儿子说道:“你
进去告诉你娘,尤五叔来了,做几样菜来请请尤五叔,要你娘亲手做。现成
的‘糟钵头’拿来吃酒,我跟你尤五叔今天要好好叙一叙。”
尤五早就听说,郁馥华已是百万身价,起居豪奢,如今要他结发妻子下
厨,亲手治馔款客,足见不以富贵骄人,这点象煞不忘贫贱之交的意思,倒
着实可感,也就欣然接受了盛情。
摆上酒来,宾主相向而坐,郁馥华学做官人家的派头,子弟侍立执役,
任凭尤五怎么说,郁松年不敢陪席。等他执壶替客人斟满了,郁馥华郑重其
事地双手举杯,高与鼻齐,专敬尤五,自然有两句要紧话要交代。
“五哥,”他说,“这几年多有不到的地方,一切都请包涵。江海一家,
无分南北西东,以后要请五哥随处指点照应。”说着,爷脸干了酒,翻杯一
照。
尤五既为修好而来,自然也于了杯,“郁老大,”他也照一照杯,“过
去的事,今天一笔勾销。江海一家这句话不假,不过有些地方,也要请老大
你手下的弟兄,高抬贵手!”
“言重,言重!”郁馥华惶恐他说了这一句,转脸问道:“看福全在不
在?”
尤五也知道这个人,是帮郁馥华创业的得力助手,如今也是面团团的富
家翁。当时将他唤了来,不待郁馥华有所言语,便兜头作了个大揖,满脸赔
笑地寒暄:“尤五叔,你老人家还认得我吧?”
“喔,”尤五有意眨一眨眼,作出惊喜的神气,“是福全哥,你发福了。”
“不敢当,不敢当。尤五叔,你叫我小名好了。”
“真的,他们是小辈,尤五哥你客气倒是见外了。”郁馥华接着转脸告
诫福全:“你关照下去,江海一家,松江漕帮的弟兄,要当自己人一样,处
处尊敬,处处礼让。尤五叔有啥吩咐,就跟我的话,一式一样。”
他说一句,福全答应一句,神态不但严肃,而且诚恳。江湖上讲究的是
“受人一尺,还人一丈”,尤五见此光景,少不得也有一番推诚相与、谦虚
退让的话交代。
多时宿怨,一旦解消,郁馥华相当高兴。从利害关系来说,沙船帮虽然
兴旺一时,而漕帮到底根深蒂固,势力不同,所以两帮言归于好,在沙船帮
更尤其来得重要。郁馥华是个极有算计的人,觉得这件事值得大大铺张一番,
传出去是尤五自己愿意修好,岂不是足可以增加光彩与声势的一种好事?
打定了主意,当即表示,就在这几天,要挑个黄道吉日,大摆筵席,略
申敬意。言语恳切,尤五不能也不宜推辞,当下未吃先谢,算是定了局。
这一下情分就更觉不同,郁馥华豪饮快谈,兴致极好。尤五却颇为焦急,
他是有要紧事要谈,哪有心思叙旧?但又不便扫他的高兴,这样下去,等主
人喝得酩酊大醉,岂不白来一趟?
等了又等,也是忍了又忍,快将忍不住时,郁松年看出苗头,提醒他父
亲说:“爹!尤五叔有事要跟爹商量呢!”
“喔,喔,是的。”郁馥华不能再装马虎了,随即转脸说道:“尤五哥,
你倒请再说一遍看。”
“是这样的,有一批米,要借重老大你的船,走海道,由海宁进鳖子门,
入钱塘江,运到杭州。”尤五又说,“杭州城里的人,不但吃草根树皮,已
在吃人肉了,所以这件事务必要请老大你帮忙,越快越好。”
“尤五哥,你的事,一句话。不过,沙船帮的情形,瞒不过你,鳖子门
这条路从来没有去过,水性不熟,如果搁浅,岂不耽误大事?”他紧接着说,
“当然,漕帮弟兄可以领路,不过沙船走在江里,路道不对。这样子,我马
上找人来商量,总要想条万全之计,好不好明天给你回话?”
听得这一说,尤五颇为不悦,心里在想,这种兵荒马乱的时候,到哪里
都是冒险,就算承平时候,风涛险恶,也没有什么保险不出事的把握。说要
想一条万全之计,不就是有心推托,想是这样想,当然决没有发作的道理,
不过话要点他一句,“郁老大,”他说,“亲兄弟,明算帐,人情归人情,
生意归生意,请你仔细盘算一下,运费出公帐,何必放着河水不洗船?”
“言重,言重!尤五哥,你误会了,我决不是在这上头打算盘。为的
是..”郁萌华觉得怎么样说都不合适,而且也要问问路上的情形,便改口
问道:“尤五哥,那位胡道台,我久仰大名,好不好领我会一会他?”
胡道台就是胡雪岩,这几年连捐带保,官运亨通。成了浙江省城里亦官
亦商的一位特殊人物,尤五原就有意替他们拉拢见一面,现在郁馥华自己开
口,当然毫无推辞,而且表示:“说走就走,悉听尊便。”
“今天太匆促了!一则喝了酒,二则,草草未免不恭,准定明天一早,
我去拜访。不知道胡道台耽搁在哪里?”
“他住在舍亲古应春家。明天一早我来接。”
“原来是考古那里。我们也是熟人,他府上我去过,不必劳驾,我自己
去就是了。”
谈到这里,告一段落,而且酒也够了,尤五起身告辞。一回到古家,七
姑奶奶迎上前来,虽未开口,那双眼睛却比开口还显得关切。
“怎么样?”
尤五不答,只问胡雪岩的伤势如何?这倒是使得七姑奶奶可以高兴的,
夸赞伤科医生有本事,胡雪岩的痛楚大减,伤口好得很快,预计三天以后,
就可以下床走动了。
“这也是人到了这里,心就安了。”七姑奶奶又说,“人逢喜事精神爽,
郁老大如果肯帮忙,真比吃什么药都有用。”
“帮忙是肯帮的,事情没有那么快。先跟小爷叔谈了再说。”
于是从头谈起。一旁静听的七姑奶奶,先是一直含着笑,听到郁馥华说
要明天才有回话,一下子跳了起来。
“这明明是推托嘛!”
“七姐,”胡雪岩赶紧拦住她说:“人家有人家为难的地方。你先不要
着急,慢慢儿商量。”
“我是替你着急。小爷叔!”
“我晓得,我晓得。”胡雪岩依旧从容不迫地,“换了我是郁老大,也
不能不仔细,海面上没有啥,一进了鳖子门,走在钱塘江里,两岩都是长毛,
她自然要担足心事。这件事只有这样办,一方面,我们要跟他说实话,哪里
有危险,哪里没有危险,出了危险,怎么样应付?一方面要得请他放点交情,
冒一冒险。俗语说:‘前半夜想想人家,后半夜想想自己’。我们现在先想
自己,有什么好处到人家那里,人家肯看交情上头,冒一冒险。”
对!”‘尤五不胜倾倒,”小爷叔这两句话入情入理,照这样去想,事
情就可以办通了。”
“好吧!”七姑奶奶无可奈何,转个念头,自己女流之辈,可以不必来
管这桩大事,便即说:“天塌下来有长人顶,与我不相干,你们去商量。”
说完转身就走。
“七姐!”胡雪岩急忙喊道:“有件事非跟你商量不可。你请回来!”
她自然又立脚站定,胡雪岩原是听她的话近乎赌气,其实并没有什么事
要她商量,不过既已说出口,倒又不得不找件事跟她商量了。
灵机一动,开口只道:“七姐,上海我半年不曾来过了,最近有没有好
的馆子?”
“有啊!”七姑奶奶答道:“新开一家泰和馆,一统山河的南北口味,
我吃过几次,菜呱呱叫。”
“地方呢,宽敞不宽敞?”
“岂止宽敞?庆兴楼、复新园、鸿运楼,数得出的几家大馆子,哪一家
都没有它讲究。”七姑奶奶问道:“小爷叔,你是不是要请客?”
“我的心思瞒不过七姐。”胡雪岩笑着回答,是有意恭维她一句,然后
转脸看着尤五说:“五哥,你既然委屈了,索性看我们杭州一城人的面上,
委屈到底,请你出面请个客,拿郁老大手下的大小角色都请到,我们漕帮弟
兄,最好也都到场,给足了他面子,看他怎么说?”
“好的。一句话。”
“那就要托七姐了,定泰和馆的席。名归五哥出,钱归我出“这用不着
你交代。”七姑奶奶抢着说,“就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定多少桌席?”
这当然要问尤五,他慢吞吞地答道:“要么不请,请了就不管他多少人
了。我只备一张贴子,统请沙船帮全体弟兄,拿泰和馆包下来,开流水席,
有一桌算一桌。”
“这倒也痛快。就这么说了。”胡雪岩向七姑奶奶拱拱手:
“拜托,拜托!”
七姑奶奶最喜欢排场热闹,一诺无辞,但粗中有细,想了想问道:“哪
一天请?”
“不是要快嘛!”尤五答说,“要快就在明天。”
七姑奶奶不作声,将挂在门背后的皇历取了下来,翻了翻说,“明天怕
不成功,是好日子,总有人做亲,要在那里请客。后天是个平日,‘宜祭把、
订盟,余事不宜’。不晓得可以不可以?”
“可以!”胡雪岩接口便说:“我们这就算‘订盟’。”
事不宜迟,七姑奶奶当时便取了一封银洋,亲自坐马车到泰和馆去定席。
尤五便找古家的帐房赵先生来,写好一封大红全帖,送到乔家滨郁家,同时
又派人去找他一个心爱的徒弟李得隆来办事。
他们兄妹在忙,胡雪岩一个人躺在床上盘算,等尤五再回进来时,他已
经盘算停当了。
“五哥,我们现在一桩桩来谈,米怎么样?”
“我已经关照下去,今天下午就可定局。”尤五答道:“虽说多多益善,
也要看郁老大有多少船?总而言之一句话,只要他有船,我就有米。”
“那好。我们谈船。郁老大怕来伯去,是怕长毛。不过不要紧,长毛在
岸上,我们在江里,他们没有炮船,就不必伯他。至多坐了小划子用洋枪来
攻,我们自己能有一批人,备它几十杆好枪,说开人就开火,打他个落花流
水。”胡雪岩又说,“这批人,我也想好了,不知道老古跟杨坊熟不熟?”
尤五懂他的意思,点点头说:“很熟的。就不熟也不要紧。”
“何以呢?”胡雪岩问。
“小爷叔,你的意思是不是想借洋将华尔的人?”
“对啊!”胡雪岩问,“不是说洋将跟上海道的交涉,都是杨坊在居间
接头的吗?”
“一点不错。杨坊是‘四明公所’的董事,宁波也是浙江,为家乡的事,
他没有不肯出力的道理,就算不认识,一样也可以请他帮忙。”
“我对此人的生平不大清楚,当然是有熟人从中说话,事情更容易成功。
不过,我想是这样,行不行得通,还不晓得。先要问一问老古,他不知道什
么时候回来?”
“不必问他,”尤五手一指:“现成有个人在这里。”
这个人就是萧家骥。他是一早跟了古应春去办事的,由于胡雪岩关照,
王有龄的两封血书要面递薛焕,所以古应春一直守在江苏巡抚设在上海的行
署中,等候传见。为怕胡雪岩惦念,特地先派萧家骥回来送信。
“你看,”胡雪岩对尤五说,“这就是我刚才盘算,要借重洋将的道理。
官场办事,没有门路,就叫行不通,要见薛抚台一面都这么难,哪里还能巴
望他派兵替我们护粮。就算肯派,也不是三天两天就走得动的。”他加重语
气又说:“我主意打定了,决定我们自己想办法。”
于是尤五将他的打算告诉了萧家骥,萧家骥静静地听完,并未作声。
“怎么样?家骥!”胡雪岩催问首,已看出他另有主意。
“这件事有个办法,看起来费事,其实倒容易。”他说,“不如请英国
或者法国的海军提督,派兵船护送。”
“这..”尤五首先就表示怀疑,“这行得通吗?”
“行得通的。”萧家骥说:“外国人另有一套规矩,开仗是一回事,救
人又是一回事。如果说:这批米是军粮,他们就不便护送,为了救人,当然
可以。”
听这一说,胡雪岩大为高兴,但是,“这要怎么样说法,跟哪个去接头?”
他问。
“我就可以去!”萧家骥自告奋勇,但立刻又加了一句:“不过先要问
问我师父。”
“你的师父当然赞成,”尤五接口说道,“不过,我始终不大相信,只
怕没有这么好的事。”
“那也不妨双管齐下。”胡雪岩问萧家骥:“你看,我们自己出钱,请
华尔派几十个人保护,这个办法可以不可以试一试?”
“试是没有什么不可以试的。”萧家骥答说:“不过,我看很难。为什
么呢..”
为的是第一,华尔部下的“佣兵”,已经为上海道吴煦“惯”坏了,花
了大钱,未必能得他们的出死力,第二,这批佣兵是“步军”,在水上能不
能发挥威力,大成疑问。
“说得有道理。”胡雪岩最不肯掩没人的长处,对萧家骥大为欣赏,“家
骥,这件事倒要请你好好帮我一个忙。”
“胡先生言重了,有什么事,尺管吩咐就是。”
一个赏识,一个仰慕,于是尤五有了一个计较,暂且不言,要等古应春
回来了再说。
* * *
“薛抚台见着面了。”古应春的神情不愉,“小爷叔,王雪公要想指望
他肯出什么大力,恐怕是妄想。”
“他怎么说?”胡雪岩很沉着的问。
不问还好,问起来叫人生气。薛焕念了一大遍苦经,又怪王有龄在浙江
自己不想办法练军队,军饷都接济了皖南和江西,如今局势一坏,连带上海
亦吃紧,又提到他在江苏的时候,如何跋扈刚愎,言下大有落到今日的光景,
是自取其咎之意。
“也难怪他!”古应春又说:“京里闹得天翻地覆,两个亲王都送了命,
如今又是恭王当政,一朝天子一朝臣,曾国藩也快到两江来了,薛抚台署理
两江总督跟实缺江苏巡抚的两颗印把子,看起来摇摇欲坠,心境当然不好。
“我知道。”胡雪岩说,“你没有来之前,我跟五哥还有家骥,都商量
过了,本来就不想靠他。不过,他到底是江苏巡抚,王雪公的折子,一定只
有请他拜发。不知道这件事,他办了没有?”
“这他不敢不办。”古应春说,“连催李元度的公事,都已经交待下去。
我还怕下面太慢,特意打了招呼,答厘所有的公事,明天都一起办出。”
“那就不管它了。我们商量我们的。”
于是尤五和萧家骥将刚才所谈经过,原原本本说了给古应春听。这在他
是个很大的安慰,本来为了要见薛焕,将大好时光,白白糟蹋,不但生气,
而且相当着急。照现在看起来,路子甚多,事情并不是无处借手,因此愁怀
一去,精神大为振作。
“既然如此,我们要把宗旨先定下来,请兵护送的事,能够说动英、法
提督派兵护送,不但力量够强,足可保险,而且还不用花钱,不过有两层顾
虑,第一,恐怕仍旧要江苏巡抚出公事,第二,不是三、五天之内可以办得
成的。”
“慢就不行!”胡雪岩立即答说,“我现在度日如年,巴不得明天就走。”
“要快只有雇华尔的部下。这笔钱,恐怕不在少数。”
“要多少?”
“要看雇多少人,每个人起码三十两银子,死一个抚恤一千。照五十个
人算,最少一千五,如果..”
如果全数阵亡,就得另外抚恤五万,话到口边,古应春才发觉这话太丧
气,果然如此,胡雪岩的性命自然也就不保,所以把话硬咽了下去了。
胡雪岩却不以为意,“一千五就一千五,带队官总要多送此,我不在乎。
倒是,”他指着萧家骥说,“他的顾虑不错,只怕在岸上打惯了仗的,一上
了船,有劲使不出,有力用不上。”
“这要问他们自己才知道。虽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性命到底是拿钱
换不来的,如果他们没有把握,当然不敢贸然答应。我们局外人,不必自作
聪明。”
古应春最后这句话,颇有告诫学生的意味,因而原有一番意见想陈述的
萧家骥,就不便开口了。
“说到杨坊,我也认识,交情虽不深,倒承他不弃,还看得起我。今天
晚上我就去看他。”
“对了!我们分头行事。此刻大家规定一下,米跟沙船,归我,请洋将
归你,”尤五对古应春说,“还有件事,你要调一批现头寸来。”
“这不要紧!”胡雪岩从手上取下一个戒指,交给古应春:“我往来的
几家号子你是晓得的,看存着有多少头寸,你随意调度就是。”
戒指是赤金的,没有一两也有八钱,其大无比,其俗也无比,但实际上
是一枚图章,凭戒面上“胡雪岩印”四个朱文篆定,调集十万八万银子,叱
咤立办。不过以古应春实力,也还用不到此。
“不必!你这个戒指片刻不离身,还是你自己带着。”
“不然!”胡雪岩说,“我另外还有用意。这一次回杭州,好便好,如
果将来再不能见面,一切托你料理。人欠欠人,等我明天开出一张单子来交
给你。”
托到后事,无不惨然,古应春也越发不肯收下他那枚戒指图章,拉过他
的手来,硬要替他戴上,正在拉拉扯扯的时候,七姑奶奶回来了,少不得询
问究竟。大家都知道她重感情,说破了一定会惹她伤感,所以彼此使了个眼
色,随意扯句话掩饰了过去。
“菜定好了,八两银子一桌的海菜席,包他们四十桌。”七姑奶奶说,
“那里老板说是亏本生意,不过要借这桩生意创招牌。人家既然看得这么重,
人少了,场面不够热闹,面子上不好看,五哥,我倒有点担心。”
“担什么心?叫人来帮场面、吃酒席,还怕没有人?回头我会关照李得
隆。”
“那么郁老大那里呢?”
“这你更可以放心。小爷叔想的这个办法,在郁老大求之不得,来的人
一定多。”尤五又说,“你再要不放心,我叫李得隆放个风出去,说我们包
了泰和馆,大请沙船帮,不来就是看不起我们。”
“那好。我叫人去通知,再预备十桌在那里。”七姑奶奶一面说,一面
就走了出去。
“七姐真有趣。”胡雪岩笑道:“好热闹,一定是福气人。”
“闲话少说,我还有一桩事,应春,你看如何?”尤五说道:“小爷叔
要人帮忙,我说实话,你我去都没啥用处。我派李得隆,你派萧家骥,跟了
小爷叔一路到杭州。”
“嗯!”古应春略有迟疑的神情。
“不必,不必。”胡雪岩最知趣,赶紧辞谢。
古应春实在很为难。因为萧家骥跟他的关系,与漕帮的情形不同,漕帮
开香堂收徒弟,师父之命,其重如山,而且出生人死,不当回事。萧家骥到
底只是学洋文,学做生意的徒弟,到这种性命出入的事,不便勉强,要问问
他本人。
但是胡雪岩这方面的交情,实在太厚,能有一分力,一定要尽一分力,
决说不出推辞的话来。同时看出胡雪岩口称“不必”,脸上却有失望的表情,
越觉得过意不去了。
想一想只有老实说:“小爷叔,如果我有个亲兄弟,我都一定叫他跟了
我去。家骥名为徒弟,到底姓萧,我来问问他看。”说到这里,发觉话又不
妥,如果萧家骥胆怯不肯去,岂不又显得自己的徒弟“不够料”,因而只好
再加一句掩饰的话:“他老太太病在床上,如果病势不碍,我想他一定会去
的。”
话刚完,门外有人接口,是萧家骥的声音,他正好走了来听见,自告奋
勇:“我去!我一定去!”
这一下解消了古应春的难题,也觉得脸上很有光彩,但胡雪岩却不能不
辞谢,他也知道萧家骥母亲病在床上的话,是古应春为了体恤徒弟,有意留
下的一个退步。只是“光棍好做,过门难逃”,而且这个“过门”,古应春
不便来打,要自己开口。
“家骥,我晓得你义气。不过为人忠孝当先,令堂老太太身体不舒服,
你该留下来侍奉。”
“不碍,不碍!”萧家骥也很机警,很快地答说:“我娘胃气痛是老毛
病,两三天就好了。”
“那就这样吧!”古应春站起身来:“既然你要跟了去,一切事情要接
得上头才好,你跟我一起去看‘大记’杨老板。”
* * *
杨坊开的一家专销洋庄的号子,就叫“大记”,师徒二人到了那里,杨
坊正在大宴客商,相邀入座应酬一番,亦无不可,但古应春为了表示事态紧
急,坚辞婉拒,同时表示有个不情之情:需要当时就单独交谈。
“好!”杨坊慨然许诺,“请到这面来。”
就在客厅一角,促膝并坐,古应春开门见山地道明来意,杨坊吸了口气,
样子显得颇为棘手似地。
“杨兄,恕我再说句不该说的话,浙东浙西,休戚相关,看在贵省同乡
的面上,无论如何要请你想办法。”
“我自然要想办法,自然要想办法。”杨坊一叠连声地说:“为难的是,
最近华尔跟吴道台闹意气。洋人的脾气很倔,说好什么都好,犯了他的性子,
不容易说得进话去。现在只有这样:我先派人去约他,今天晚上见个面。等
我敷衍完了客人,我们一起去。便菜便酒,你何妨就在这里坐了。”
说到这话,古应春自然不便再推辞,入席酬酢,同时在肚子里盘算,如
何说动华尔。
“师父,我想我先回去一趟,等下再来。”萧家骥忽然说道:“我要好
好去问一问胡先生。”
“问什么?”
“洋人做事情仔细,又是打仗,路上的情形,一定要问得情清楚楚,不
然决不肯答应。”
“一点不错。”杨坊大为赞话,这位小阿弟实在有见识。那你就快去吧!
两个钟头谈得完谈不完?”
“够了。”
“好。我就约华尔九点钟碰头,八点半钟情你无论如何赶了来。”
萧家骥不到预定的时间,就已去而复回,除了将他想到该问的情形都问
明白以后,还带来胡雪岩一句话。
“师父!胡先生叫我跟师父说:请将不如激将!”
这真有点“军师”的味道了,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付下来这样一个“锦
囊”。古应春在颠簸的马车上,反复体味着“请将不如激将”这六个字。
* * *
华尔扎营在沪西静安寺附近,杨坊是来惯的,营门口的卫兵拿马灯一照,
挥挥手放行,马车一直驶到华尔的“签押房”。
介绍过后,四个人围坐在一张小圆台上,杨坊开个头,说古应春是浙江
官场的代表之一,有事相恳。接着便由古应春发言,首先补充杨坊的话,表
明自己的身份,说浙江官场的正式代表是胡雪岩,一个受有清朝官职的很成
功的商人,而他是胡雪岩所委派的代表。
说到这里,华尔提出第一个疑问:“胡先生为什么要委派代表?”
“他受伤了。伤势很重,为了希望在三到五天以内赶回去,他需要遵守
医生的嘱咐,绝不能行动。”古应春说:“他就住在我家养伤。”
“喔!”华尔是谅解的神态:“请你说下去。”
于是古应春道及本意,提出希望以后,还有一翻恭维,说华尔一定会站
在人道的立场,助成这场义举,而他的勇敢的部下,亦一定会圆满达成任务。
说到一半,华尔已在不断摇头,等他说完,随即用冷峻的声音答道:“抱
歉!我很同情,但是没有办法给你们什么帮助。”
“这太叫我失望了。”古应春问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不能予以帮助
的原因?”
“当然!第一,浙江不是我应该派兵的范围,第二,任务很危险,我没
有把握。”
“第一个理由,似乎不成立。我已经说过,这是慈善任务..”
“不!”华尔抢着说:“我有我的立场。”
“你的立场不是助顺--帮助中国政府吗?”
“是的。”华尔很勉强地说,“我必须先顾到上海。”
“但是,抽调五十个人,不至于影响你的实力。”
“是不是会影响,要我来判断。”
“上校,”杨坊帮着说好话,“大家都对你抱着莫大的希望,你不应该
这样坚拒。”
“不!”华尔尽自摇头,“任务太危险。这是毫无价值的冒险。”
“并不危险!”古应春指着萧家骥说:“他可以为你解释一切情况。”
“不!我不需要听他的解释。”
这样子拒人干千里之外,且大有渺视之意,古应春忍不住火发,想到胡
雪岩的话,立即有了计较,冷笑一声,而凝寒霜地对杨坊说:“人言不可信。
都说客将讲公理正义,急人之急,忠勇奋发,谁知道完全不是这回事。一群
胆怯贪利的佣兵而已!”
说到最后这一句,华尔勃然变色,霍地站起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古应
春喝道:“你说谁是胆怯贪利的佣兵?”
“你应该知道。”
“我当然知道!”华尔咆哮着:“你必须道歉,我们不是佣兵。”
“那么,你是正规军队?”
“当然。”
“正规军队,一定受人指挥,请问,你是不是该听命于中国官员?是薛
还是呈,只要你说了,我自有办法。”
这一下击中了华尔的要害,如果承认有人可以指挥他,那么找了可以指
挥他的人来下命令,岂不是自贬身分。
“说老实话,贪利这一点,也许我过分了,但是我不承认说你胆怯也是
错了!”
“你最大的错误,就是这一点。说一个军人胆怯,你知道不知道是多么
大的侮辱?”
古应春丝毫不让,针锋相对地顶了过去:“如果是侮辱,也因为你自己
的表现就是如此!”
“什么!”华尔一把抓住了古应春的肩,使劲地摇撼着:“你说!我何
处有胆怯的表现?”
一看他要动武,萧家骥护师心切,首先就横身阻挡,接着杨坊也来相劝,
无奈华尔的气力大,又是盛怒之际,死不放手。
古应春却是神色泰然,冷冷说道,“凡是胆怯的人,都是勇于私斗的。”
一句话说得华尔放了手,转身对杨坊说道:“我必须维持我的威信,此
人的行为,所侮辱的不是个人,是整个团体。这件事相当严重。如果他没有
合理的解释,他将要担负一切不良的后果。”
杨坊不知道古应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免怨责:“这样子不大好!本
来是求人的事,怎么大破其脸?如今,有点不大好收场了。”
他是用中国话说的,古应春便也用中国话回答他:“你放心!我就要逼
得他这个样子!我当然有合理的解释。”
杨坊哪知道他是依照胡雪岩“请将不如激将”这条“锦囊妙计”,另有
妙用,只郑重其事地一再嘱咐:“千万平和,千万平和,不要弄出纠纷来。”
“你请放心,除非他蛮不讲理,不然一定会服我。”古应春用中国话说
了这几句,转脸用英语向华尔说:“上校!杭州有几十万人,濒临饿死的命
运,他们需要粮食,跟你我现在需要呼吸一样。如果由于你的帮助,冒险通
过这条航路,将粮食运到杭州,有几十万人得以活命。这是‘毫无价值的冒
险’吗?”
一句话就将华尔问住了。他卷了根烟就着洋灯点燃,在浓重的烟气中喷
出答语:“冒这个队,没有成功的可能。”
“是不是有可能,我们先不谈,请你回答我的话:如果冒险成功,有没
有价值?”
华尔被逼得没有办法,只能承认:“如果能成功,当然有价值。”
“很好!”古应春紧接着他的话说:“我认为你是一个有价值的人,当
然也愿意做有价值的事。你应该记得,我向你说过,这个任务并不危险,萧
可以向你说明一切情况。而你,根本不作考虑,听到洪杨的部队,先就有了
怯意。”
“谁说的!”华尔大不服气,“你在侮蔑我。”
“我希望你用行为表现你的勇敢,表现你的价值。”
“好!”华尔受激,脱口说道:“让我先了”解情况。”说着,便站起
身来,走到一张地图面前立定。
事情有了转机,杨坊既佩服,又兴奋,赶紧取了桌上的洋灯,同时示意
萧家骥去讲解情况。连古应春一起跟着过去,在洋灯照映下都望着墙壁上所
贴的那张厚洋纸画的地图,这比中国的舆图复杂得多,又钉着好些红蓝小三
角旗,更让人看不明白。但萧家骥在轮船上也常看航海图,所以略略注视了
一会,便已了然。
“在海上不会遭遇任何敌人,可能的危险从这里开始。”萧家骥指着鳖
子门说:“事实上也只有一处比较危险的地方,因为海面辽阔,洪杨部队没
有炮艇,不能威胁我们的船只。只有这一处,南北两座山夹着,是个隘口,
也就是闻名的‘浙汉潮’所以造成的由来,冲过这个隘口,江面又宽了,危
险也就消失了。”
“那么这个隘口的江面,有多宽?”
“没有测量过。但是在岸上用长枪射击,就是打到船上也没有力量了。”
华尔摇摇头:“我不怕步枪。”他接着又问:“有没有炮台?”
“决没有。”古应春在旁边接口。
“即使没有炮台,也一定有临时安置的炮位。如果是我,一定在这里部
署炮兵阵地。”
“你不要将洪杨部队,估计得太高。”古应春又说,“他们不可能了解
你们的兵法。”
这一点,华尔认为说得不错,他跟太平军接过许多次仗,对此颇有了解,
他们对洋枪尚不十分熟练,很可能忽略用炮火扼守要隘的战法。再进一步看,
即使懂得,亦用不着防守这个隘口,因为在这一带的清军,兵力薄弱,更无
水师会通过这个隘口增援杭州,那么,布炮防守,岂不是置利器于用无之地。
但是,“多算胜”的道理,中外兵法都是一样的,华尔觉得还是要采用
比较安全的办法,所以又问:“这个隘口,是不是很长?”
“不会。”古应春估计着说:“至多十里八里路。”
“那么,用什么船呢?”
“用海船。”
所谓海船是就是沙船,华尔学的是陆军,对船舶是外行,不过风向顺逆
之理总知道的,指着地图说道:“现在是西北风的季节,由东向西行使,风
向很不利。”
“不一点,”古应春很谨慎地答道:“我想你不必过虑。除了用帆以外,
总还有其它辅助航行的办法。海船坚固高大,船身就具备相当的防御能力,
照我想,是相当安全的。”
“这方面,我还要研究,我要跟船队的指挥者研究。最后,我们能在黑
夜之间,偷渡这个隘口,避免跟洪杨部队发生正面的冲突。”
这样的口气,已经是答应派兵护航了,杨坊便很高兴地说:“谢谢上校!
我们今天就作个决定,将人数以及你所希望补助的饷银,定规下来,你看如
何?”
“五十个人,我照数派给你们。其他的细节,请你们明天跟我的军需官
商量。”
“好的!”杨坊欣然答道:“完全遵照你的意思。”
于是“化干戈为玉帛”,古应春亦含笑道谢,告辞上车。
“老古,”在车中,杨坊表示钦佩:“你倒是真有一套。以后我们多多
合作。”
“侥幸!亏得高人指点。”古应春说:“也是胡道台一句话:请将不如
激将。果然把华尔激成功了。”
“原来胡道台也是办洋务的好手。”
“他倒不十分懂洋务,只是人情熟透熟透!”
“几时我倒要见见他。”杨坊又说:“华尔的‘军需官’,也是我们中
国人,我极熟的。明天晚上我约他出来吃花酒,一切都好谈。”
“那好极了。应该我做东。明天早晨,我就备帖子送到你那里,请你代
劳。”
“你做东,还是我做东,都一样,这就不去说它了,倒是有句话,我要
请教:杭州不是被围了吗?粮船到了那里,怎么运进城?”
这句话让古应春一愣,“啊,”他如梦补醒似地,“这倒是!我还没有
想到。等我回去问了,再答复你。”
“可以不可以今天就给我一个确实回音?”
到了杭州的事,此刻言之过早,而且米能不能运进杭州城,与杨坊无干,
何以他这么急着要答复?看起来,别有作用,倒不能不弄个明白。这样想着,
便即问道:“为什么这么急?”
“我另外有个想法。如果能运进杭州城,那就不必谈了,否则..”杨
坊忽然问道:“能不能此刻就替我引见,我想跟胡道台当面谈一谈。”
“这有什么不可以?”
于是马车转向,直驶古家,车一停,萧家骥首先奔了进去通知。胡雪岩
很讲究礼节,要起床在客厅里迎接会面,七姑奶奶坚决反对,结果折衷办法,
起床而下出房门,就在卧室里接见客人。
女眷自然回避。等古应春将杨坊迎了进来,胡雪岩已经穿上长袍马衬,
扶着萧家骥的肩,等在门口了。
彼此都闻名已久,所以见礼以后,非常亲热,互相仰慕,话题久久不断。
古应春找个机会,插进话去,将与华尔交涉的经过,略略说了一遍,胡雪岩
原已从萧家骥口中,得知梗概,此刻少不得要向杨坊殷殷致谢。
“都是为家乡的事,应当出力。不过,”杨坊急转直下的转入本题:“粮
船到了杭州,不晓得怎么运进杭州?”
提到这一层,胡雪岩的脸色,马上转为优郁了,叹口气说:“唉!这件
事也是失策。关城之先,省城里的大员,意见就不一,有的说十个城门统统
要关,有的说应该留一两个不关。结果是统统关了。这里一关,长毛马上在
城外掘壕沟,做木墙。围困得实腾腾。”他一口气说到这里,喘息了一下又
说:“当初还有人提议,从城上筑一道斜坡,直到江边,作为粮道。这个主
意听起来出奇,大家都笑。而且工程也浩大,所以就没有办。其实,此刻想
来,实在是一条好计,如果能够这么做,虽费点事,可是粮道不断,杭州就
能守得任!”接着,又是一声长叹。
听得这样说法,古应春先就大为着急:“小爷叔,”他问:“照你这么
说,我们不是劳而无功吗?”
“这也不见得。”胡雪岩说:“只要粮船一到,城里自然拼死命杀开一
条血路,护粮进城。”
杨坊点点头,看一看古应春,欲语不语地,胡雪岩察言观色,便知其中
有话。
“杨兄,”他说,“你我一见如故,有话尽请直说。”
“是这样的,我当然也希望杭州的同乡,有一口活命的饭吃。不过,凡
事要从最坏的地方去打算,万一千辛万苦将粮船开到杭州,城里城外交通断
绝,那时候,胡先生,你怎么办?”
“我请问杨兄,依你看,应该怎么办?”
“在商言商,这许多米,总不能送给长毛,更不能丢在江里。”杨坊说
道:“如果运不进杭州城,可以不可以请胡先生改运宁波?”
原来他急于要见胡雪岩,是为了这句话。古应春心想:此人倒也是厉害
角色,“门槛”精得很,不可小觑了他。因此,很注意地要听胡雪岩如何回
答。
“杨兄的话很实在。如果米运不进杭州城,我当然改运别处,只要不落
在长毛手里,运到什么地方都可以。”说到这里,胡雪岩下了一个转语:“不
过,杨兄的话,我倒一时答应不下。为什么呢?因为宁彼的情形,我还不晓
得,许了杨兄,倘或办不到,岂不是我变成失信用。”
“宁彼的情形,跟上海差不多..”
因为宁波也有租界,江苏的富室逃到上海,浙东的大户,则以宁波租界
为避难之地。早在夏天,宁波的士绅就条陈地方官,愿集资五十万两银子,
雇英法兵船代守宁波。及至萧绍失守,太平军一路向东,势如破竹,攻余姚、
下慈溪、陷奉化,宁波旦夕不保,于是英、法、美三国领事,会商以后,决
定派人到奉化会晤太平军守将范汝增,劝他暂缓进攻宁波。范汝增对这个请
求,不作正面答复,但应允不伤洋人。因此三国领事已经会衔了布告,保护
租界,但陆路交通,近乎断绝,商旅裹足,也在大闹粮荒。杨坊的打算,一
方面固然是为桑梓尽力,另一方面亦有善贾而沽,趁此机会做一笔生意的想
法。
不过杨坊的私心,自然不肯透露,“胡先生,”他说,“据我晓得,逃
在宁波的杭州人也不少。所以你拿粮食改运宁波,实在是不得已而求其次的
唯一出路。”
“那么,到了宁波呢?如果不能上岸,又怎么办?”
“不会的。英、法、美三国领事,哪一位都可以出面保护你,到那时候,
我当然会从中联络。”
“既然如此..”胡雪岩矍然而起,因想好了主意,一时兴奋,忘却腿
伤,一下子摔倒在地,疼得额上沁出黄豆大的汗珠。
萧家骥动作敏捷,赶紧上前扶起,古应春了也吃了一惊,为他检视伤势。
乱过一阵,胡雪岩方能接着他自己的话说下去。
“杨兄,既然如此,我们做一笔交易。杭州缺粮,宁波也缺粮,我们来
合作,宁波,我负责运一批米过去,米、船,都归我想办法。杭州这方面,
可以不可以请你托洋人出面,借个做善事的名义,将我这一批米护送进城?”
“这个办法..”杨坊看着古应春,颇有为难的神情。
“小爷叔,做生意,动脑筋,不能不当你诸葛亮。”古应春很委婉他说,
“可惜,洋务上,小爷叔你略为有点外行,这件事行不通。”
“怎么呢?”
“因为外国领事出面干预,要有个名目,运粮到宁波,可以‘护侨’为
名,为的洋人不能没有食物接济,但杭州的情形就不同了,并非英法美三国
侨民需要救济,而救济中国人,要看地方,在交战区域,民食军粮是无从区
分的。”
等古应春解释完了,杨坊接着补充:“八月里,英国京城有一道命令给
他们的公使,叫做‘严守中立’,这就是说,哪一面也不帮。所以胡先生的
这个打算,好倒是好,可惜办不通。”
胡雪岩当然失望,但不愿形诸颜色,将话题回到杨坊的要求上,慨然说
道:“那就一言为定了。这批米如果运不进杭州城,就转运宁波。不过,这
话要跟郁老大先说明白,到时候,沙船不肯改地方卸货,就要费口舌了。”
“这一层,我当然会请应春兄替我打招呼,我要请胡先生吩咐的是粮
价..”
“这不要紧!”胡雪岩有力地打断他的话,“怎么样说都可以。如果是
做生意,当然一分一厘都要算清楚,现在不是做生意。”
“是,是!”杨坊不免内惭,自语似地说:“原是做好事。”
谈话到此告一段落,古应春怕胡雪岩过于劳累,于伤势不宜,邀了杨坊
到客厅里去坐,连萧家骥在一起,商定了踉华尔这方面联络的细节,直到深
夜方散。
* * *
第二天大家分头办事,只有胡雪岩在古家养伤,反觉清闲无事,行动不
便,不能出房门,一个人觉得很气闷,特为将七姑奶奶请了来,不免有些微
怨言。
“我是不敢来打扰小爷叔,让你好好养伤。”七姑奶奶她解释的好意,
“说话也费精神的。”
“唉!七姐,你哪晓得我的心事。一个人思前想后,连觉都睡不着,有
人谈谈,辰光还好打发。”
谈亦不能深谈,胡雪岩一家,消息全无,谈起来正触及他的痛处。因此,
平日健谈的七姑奶奶,竟变得笨嘴拙舌,不知道说什么好?
“七姐,”胡雪岩问道:“这一阵,你跟何姨太太有没有往来?”
何姨太太就是阿巧姐。从那年经胡雪岩撮合,随着何桂清到通州,不久,
何桂清果然由仓场侍郎,外放浙江巡抚,升任两江总督,一路扶摇直上。阿
巧姐着实风光过一阵子。
“好久没有见到她了。”七姑奶奶不胜感慨地,“那时候哪个不说她福
气好?何大人在常州的时候,我去过一次,她特为派官船到松江来接我,还
有一百个兵保护,让我也大大出了一次风头。到了常州,何大人也很客气。
何太大多病,都是姨太太管事,走到哪里,丫头老妈子一大群跟着,那份气
派还了得!人也长得越漂亮了,满头珠翠,看上去真象一品夫人。哪晓得何
大人坏了事!前一晌听人说,人都老得认不得了。伍子胥过昭关,一夜工夫
急白了头发,看起来真有这样的事。”
“这样说起来,她倒还是有良心的。”
“小爷叔是说她为何制台急成这个样子?”
“中阿!”胡雪岩说,“我听王雪公说,何制台的罪名不得了。”
“怎样不得了?莫非还要杀头?”
胡雪岩看着她,慢慢点头,意思是说:你不要不信,确有可能。
“这样大的官儿,也会杀头?”七姑奶奶困惑地,大有不可恩议之感。
“当然要杀!”胡雪岩忽然出现了罕见的激动,“不借一两个人头做个
榜样,国家搞不好的。平常作威作福,要粮要饷,说起来是为了朝廷、为了
百姓,到真正该他出力的时候,收拾细软,一溜了之。象这样的人,可以安
安稳稳拿刮来的钱过舒服日子,而尽心出力,打仗阵亡的人,不是太冤枉了
吗?”
七姑奶奶从未见过胡雪岩有这样气急败坏的愤激之态,因而所感受的冲
击极大。同时也想到了他的境况,心里有着说不出的难过。
“小爷叔,”她不由自主地说:“我看,你也用不着到杭州去了,粮船
叫五哥的学生子跟家骥押了去,你在上海养养伤,想办法去寻着了老太太,
拿一家人都接到上海来,岂不甚好?”
“七姐,谢谢你!你是替我打算,不过办不到。”
“这有什么办不到?”七姑奶奶振振有词他说:“这一路去,有你无你
都一样。船归李得隆踉沙船帮的人料理,洋将派来保护的兵,归家骥接头。
你一个受了伤的人,自己还要有人照应,去了能帮什么忙?越帮越忙,反而
是累赘。”
“话不错。不过到了杭州,没有我在从中联络,跟王雪公接不上头,岂
不误了大事?”
想一想这话也不错,七姑奶奶便又问道:“只要跟王抚台接上头,城里
派兵出来运粮进城,小爷叔,就没有你的事了。”
“对。”
“那就这样,小爷叔,你不要进城,原船回上海,我们再商量下一步,
怎么样想法子去寻老大大。”七姑奶奶又说,“其实,小爷叔你就在杭州城
外访查也可以,总而言之,已经出来了,决没有自投罗网的道理。”
“这话也说得是..”
听他的语气,下面还有转语,七姑奶奶不容他出口,抢着说道:“本来
就是嘛,小爷叔,你是做生意的大老板,捐班的道台,跟何制台不同,没有
啥守土的责任。”
“不尽是为公,为的是交情,”胡雪岩说:“我有今天,都是王抚台的
提拔,他现在这样子为难,真正是在十八层地狱里受熬煎,我不跟他共患难,
良心上说不过去。”
“这自然是义气,不过这份义气,没啥用处。”七姑奶奶说,“倒不如
你在外头打接应,还有用些。”
这话说碍很有道理,但胡雪岩总觉得不能这么做。他做事一向有决断,
不容易为感情所左右。其实,就是为感情所左右。也总在自己的算盘上先要
打得通,道穿了,不妨说是利用愿情。而对王有龄,又当别论了。
“唉!”他叹口气,“七姐,我何尝不知道你是一句好话,不但对我一
个人好,而且对王雪公也好。不过,我实在办不到。”
“这就奇怪了!既然对你好,对他也好,又为什么不这么做?小爷叔,
你平日为人不是这样的。
“是的。我平日为人不是这样,唯独这件事,不知道怎么,想来想去想
不通。第一,我怕王雪公心里会说:胡某人不够朋友,到要紧关头,他一个
人丢下我不管了。第二,我怕旁人说我,只晓得富贵,不知道啥叫生死交情。”
“嗳!”七姑奶奶有些着急了,因此口不择言:“小爷叔,你真是死脑
筋,旁人的话,哪里听得那么多,要说王抚台,既然你们是这样深的交情,
他也应该晓得你的心。而况,你又并没有丢下他不管,还是替他在外面办事。”
说到这里,她觉得有一肚子的议论要发:“为人总要通情达理。三纲五常,
总也要合道理,才有用处,我最讨厌那些伪道学,或者不明事理的说法,什
么‘君要臣死,不能不死,父要子亡,不得不亡’!你倒想想看,忠臣死了,
哪个替皇帝办事?儿子死了,这一家断宗绝代,孝心又在哪里?”
胡雪岩笑了,“七姐,”他说,“听你讲道理,真是我们杭州人说的‘刮
拉松脆’,好痛快!”
“小爷叔,你不要恭维我,你如果觉得我的话,还有点道理,那就要听
我的劝!”七姑奶奶讲完君臣、父子,又谈“第五伦”朋友:“我听说大书
的说‘三国’,桃园结义,刘关张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
死,这话就不通!如果讲义气的好朋友,死了一个,别的都跟着他一起去死,
这世界上,不就没有君子,只剩小人了?”
“这话倒是。”胡雪岩兴味盎然,“凡事不能寻根问底,追究到底,好
些话都不通。”
“原是如此!小爷叔,这天把,我夜里总在想你的情形,想你,当然也
要想到王抚台。我从前听你说话,他曾劝过何制台不要从常州逃走,说一逃
就身败名裂了!这话现在让他说中。想来杭州即使不保,王抚台也决不会逃
走,做个大大的忠臣。不过,你要替他想一想,他还有什么好朋友替他料理
后事?不就是小爷叔你吗?”
这话说得胡雪岩矍然动容,“七姐,”他不安地,“你倒提醒我了。”
“谢天谢地!”七姑奶奶合掌当胸,长长地舒了口气:“小爷叔,你总
算想通了。”
“想是还没有想通。不过,这件事我倒真的要好好想一想。”
于是他一面跟七姑奶奶闲谈,一面在心里盘算。看样子七姑奶奶的话丝
毫不错,王有龄这个“忠臣”是做定了!杭州的情形,要从外面看,才知道
危险,被围在城里的,心心念念只有一个想法:救兵一到,便可解围。其实,
就是李元度在衢州的新军能够打到杭州,亦未见得能击退重重包围的太平
军。破城是迟早间事,王有龄殉节,亦是迟早问事。且不说一城的眼光,都
注视在他身上,容不得他逃,就有机会也不能逃走,因为一逃,不但所有的
苦头都算白吃,而且象何桂清这样子,就能活又有什么味道?
“我想通了。”胡雪岩说:“王雪公是死定了!我要让他死得值。”
“是嘛!”七姑奶奶异常欣慰,“原说小爷叔是绝顶聪明的人,哪里会
连这点道理都想不通?常言道的是‘生死交情’,一个人死了,有人照他生
前那样子待他,这个人就算有福气了。”
“是阿!他殉了节,一切都在我身上,就怕..”
他虽没有说出口来,也等于说明白了一样,这倒不是他自己嫌忌讳,是
怕七姑奶奶伤心。然而,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以七姑奶奶的性情,自然也会
有句痛快话。
“小爷叔,这一层你请放心。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一切都在我们兄妹夫
妻身上。”
“是了!”胡雪岩大大地喘了口气,“有七姐你这句话,我什么地方都
敢去闯。”
这话又说得不中听了,七姑奶奶有些不安:“小爷叔,”她惴惴然地问:
“你是怎么闯法?”
“我当然不会闯到死路上去。我说的闯是,遇到难关,壮起胆子来闯。”
胡雪岩说,“不瞒你说,这一路来,我遇见太平军,实在有点怕,现在我不
怕了,越怕越误事,索性大胆去闯,反倒没事。”

由浏河出长江,经崇明岛南面入海,一共是十八号沙船,最后商量定规,
保护的洋兵一共是一百十二个人,一百士兵,大多是“吕宋人”,十二个官
长,七个吕宋人;三个美国人,还有两个中国人算是联络官。分坐两号沙船,
插在船队中间胡雪岩是在第一条船上。同船的有萧家骥、李得隆、郁馥华派
来的“船老大”,李庆山,还有一个姓孔的联络官。一切进退行止,都由这
五个人在这条船上商量停当,发号施令。
一上船,胡雪岩就接到警告,沙船行在海里,忌讳甚多,舵楼上所设,
内供天后神牌的小神龛,尤其不比等闲。想起“是非只为多开口”这句话,
胡雪岩在船上便不大说话,闲下来只躺在铺位上想心理。但是,别人不同,
萧家骥虽惯于水上生活,但轮船上并无这些忌讳,姓孔的更不在乎,李庆山
和李得隆识得忌讳,不该说虽不说,该说的还是照常要说。相形之下,就显
得平日谈笑风生的胡雪岩仿佛心事重重,神情万分抑郁似地。
于是姓孔的提议打麻将,萧家骥为了替胡雪岩解除寂寞,特地去请他入
局。
“五个人怎么打。除非一个人做..”
说到“做”字,胡雪岩缩住了口,他记起坐过“水路班子”的船,“梦”
字是忌讳的,要说“黄粱子”便接下去:“除非一个人做黄粱子。”
萧家骥一愣,想了一下才明白,“用不着。”他说,“我不想打。胡先
生你来,解解厌气。”
于是胡雪岩无可无不可的人了局。打到一半,风浪大作,被迫终止。胡
雪岩又回到铺上去睡觉,心里不免忐忑不安,加以不惯风涛之险,大呕大吐,
心里那份不宁帖,真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感。
“胡先生,不要紧的!”萧家骥一遍一遍地来安慰他。
不光是语言安慰,还有起居上的照料,对待胡雪岩真象对待古应春一样,
尊敬而亲热。胡雪岩十分感动,心里有许多话,只是精神不佳,懒得去说。
人夜风平浪静,海上涌出一轮明月,胡雪岩晕船的毛病,不药而愈,只
是腹肌难忍,记得七姑奶奶曾亲手放了一盒外国饼干在网篮,起床摸索,惊
醒了熟睡中的萧家骥。
“是我!”他歉然说道:“想寻点干点心吃。”
“胡先生人舒服了!”萧家骥欣然说道,“尾舱原留了粥在那里,我替
你去拿来。”
于是萧家骥点上一盏马灯,到尾舱去端了粥来,另外是一碟盐鱼,一个
盐蛋,胡雪岩吃得一千二净,抹一抹嘴笑道:“世乱年荒,做人就讲究不到
哪里去了。”
“做人不在这上面,讲究的是心。”萧家骥说,“王抚台交胡先生这样
的朋友,总算是有眼光的。”
“没有用!”胡雪岩黯然,“尽人事,听天命。就算到了杭州,也还不
知道怎么个情形,说不定就在这一刻.杭州城已经破了。”
“不会的。”萧家骥安慰他说:“我们总要朝好的地方去想。”
“对!”胡雪岩很容易受鼓舞,“人,就活在希望里面。家骥,我倒问
你,你将来有什么打算?”
这话使萧家骥有如逢知音之感,连古应春都没有问过他这句话,所以满
腹大志,无从诉说,不想这时候倒了有倾诉的机“我将来要跟外国人一较短
长。我总是在想,他们能做的,我们为什么不能做?中国人的脑筋,不比外
国人差,就是不团结,所以我要找几个志同道合的人,联合起来,跟外国人
比一比。”
“有志气!”胡雪岩脱口赞道:“我算一个。你倒说说看,怎么样踉他
们比?”
“自然是做生意。他到我们这里来做生意,我们也可以到他那里去做生
意。在眼前来说,中国人的生意应该中国人做,中国人的钱也要中国人来赚。
只要便宜不落外方,不必一定要我发达。”
胡雪岩将他的话细想了一会,赞叹着说:“你的胸襟了不起。我一定要
帮你,你看,眼前有啥要从外国人那里抢过来的生意。”
“第一个就是轮船..”
于是,从这天起,胡雪岩就跟萧家骥谈开办轮船公司的计划,直到沙船
将进鳖子门,方始停了下来。
依照预定的计划,黑夜偷渡,越过狭处,便算脱险,沿钱塘江往西南方
向走,正遇着东北风,很快地到了杭州,停泊在江心。但是,胡雪岩却不知
道如何跟城里取得联络,从江心遥望,凤山门外,太平军集结,仿佛数十里
连绵不断,谁也不敢贸然上岸。
“原来约定,是王雪公派人来跟我联络,关照我千万不要上岸。”胡雪
岩说:“我只有等、等、等!、王有龄预计胡雪岩的粮船,也快到了,此时
全力所谋求的,就是打通一线之路,直通江边,可以运粮人城。无奈十城紧
围,战守俱穷,因而忧愤成疾,肝火上升,不时吐血,一吐就是一碗,失血
太多,头昏目眩,脸如金纸,然而他不肯下城休息,因为休息亦归于无用,
倒不如勉力支撑,反倒可收激励士气的效用。
困兵的士气,倒还不坏,但俗语道得好:“皇帝不差饿兵”,打仗是费
气力的事,枵腹操戈,连路都跑不动,哪谈得到拼杀?所以每天出城攻击,
太平军一退,清军亦随即呜金收兵。这样僵持了好久,一无成就,而城里饿
死的人,却是越来越多了。先还有做好事的人,不忍见尸骨暴露,掘地掩埋,
到后来埋不胜埋,只好听其自然,大街小巷“路倒尸”不计其数,幸好时值
冬天,还不致发生疫疠,但一城的尸臭,也熏得人够受的了。
到了十月底,城外清军的营盘,大都为太平军攻破,仅存的,只有候潮
门外,副将曾得胜一营,至今未破。这一营的不倒,是个奇迹,但说穿了不
希奇,城外比较容易找粮食,真的找不到了,到太平军营盘里去找,反正打
仗阵亡也是死。绝粮坐毙也是死,既然如此,不如去夺太平军的粮食,反倒
是死中求活的一条生路。因此,曾军打起仗来,真有“视死如归”之概。说
也奇怪,太平军真有些敌不住曾得胜营,往往失利。但是,这一营也只能自
保,要想进击取胜,实力悬殊过甚,到底无能为力。
只是王有龄却对这一营寄以莫大的期望,特别下令仁和知县吴保丰,将
安置在城隍上的一尊三千斤重的大炮,费尽力量,移运到曾得胜营里,对准
太平军的壁垒,大轰特轰。太平军倒是从这一带退却了,但仍无法直通江边,
因为大炮射程以外,太平军仍兵多将广,重重隔阻,处处填塞,始终杀不开
重围。
就在这时候,抓住一名探子。探子极易分别,因为城里的人,不是面目
浮肿,就是骨瘦如柴,走路挪不了三寸,说话有气无力,如果遇到一个气色
正常,行动舒徐,说话不必侧耳就可以听得清楚的,必是从城外混进来的,
这样一座危城,还有人跳了进来,其意何居?不问可知。果然,抓住了一顿
打,立刻打出了实话,此人自道是太平军所派,送一封信来给饶廷选部下的
一名营官,约定里应外合的日期,同时也从他口中得到一个消息,说钱塘江
中,停泊了十几号大船,满装粮食。这不问可知,是胡雪岩的粮船到了。王
有龄徒觉精神一振,当即去看杭州将军瑞昌,商量如何杀开一条血路,能让
江中的粮食运入城内。
不需多作商量,便有了结果。决定请副都统杰纯,当此重任。事实上怕
也只有此人堪当重任。杰纯是蒙古人,他祖先驻防杭州,已有好几代,杰纯
本人是正六品骁骑校出身,武艺娴熟,深得军心,积功升到正四品的协领,
颇为瑞昌所倚重。
咸丰十年春天,杭州城第一次为太平军轰破,瑞昌预备自刎殉职,杰纯
劝他不必轻生,认为安徽广德来的太平军,轻骑疾进,未有后继,不足为忧,
不妨固守待援。瑞昌听了他的话,退守满营,营盘在西湖边上,实际是一座
子城,俗称满城。因为防御得法,太平军连攻六天不下。杰纯的长了守城阵
亡,杰纯殓而不哭,认为长子死得其所,死得其时。到了第七天,张玉良的
援兵到了,杰纯策马突出,当者溃散,配合援军,大举反攻,将太平军逼出
城外十几里。以此功劳,赏戴花翎,升任为宁夏副都统,但仍旧留在杭州,
成了瑞昌的左右手。
这次杭州再度吃紧,杰纯战功卓著,赐号巴图鲁,调任乍浦副都统,这
是海防上的一个要缺,但乍浦已在太平军手中,所以仍旧留防省城。杭州十
城,最关紧要的就是北面的武林门和南面的凤山门,凤山门原由王有龄亲自
坐镇,这一阵因为呕血过多,气衰力竭,才改由杰纯防守。胡雪岩的粮船,
就泊在凤山门外的江面,让杰纯去杀开一条血路,亦正是人和地利,两皆相
合的顺理成章之事。
* * *
围凤山门的太平军主将叫做陈炳文,照太平天国的爵位,封号称为“朗
天义”。他本来要走了,因太平军的军粮,亦渐感不敷,李秀成已经拟定行
军计划,回苏州度岁,预备明年春天,卷土重来。但陈炳文已从城里逃出来
的难民口中,得知城内绝粮,已到了人吃人的地步,所以翻然变计,坚持不
走,同时也知道城内防守,以凤山门为重点,因而又厚集兵力,一层夹一层,
直到江边,弹丸之地,集结了四万人之多。
等到粮船一到,遥遥望见,陈炳文越发眼红,一方面防备城内会冲出来
接粮,一方面千方百计想攻夺粮船,无奈江面辽阔,而华尔的部下防守严密,
小划子只要稍稍接近,便是一排枪过来,就算船打不沉,人却非打死打伤不
可。
一连三日,无以为计,最后有人献策。仿照赤壁雇兵,大破曹军的办法,
用小船满载茅柴,浇上油脂,从上游顺流而下,火攻粮船。
陈炳文认为此计可行。但上游不是自己的战区,需要派人联络,又要禀
报忠王裁夺,不是一两天所能安排停当的。同时天气回暖,风向不定,江面
上有自己的许多小划子,万一弄巧成掘,惹火烧身,岂不糟糕?因而迟疑未
发。就在这时候,粮船上却等不得了。
因为一连三天的等待,胡雪岩度日如年,眠食俱废。而护航洋兵的孔联
络官,认为身处危地,如果不速作处置,后果不堪设想,不断催促胡雪岩,
倘或粮食无法运上陆地,就应依照原说,改航宁波。沙船帮的李庆山口中不
言,神色之间亦颇为焦急,这使得胡雪岩越发焦躁,双眼发红,终日喃喃自
语,不知说些什么,看样子快要发疯了。
“得隆哥,”萧家骥对胡雪岩劝慰无效,只好跟李得隆商议,“我看,
事情不能不想办法了,这样‘并’下去要出事。”
“是啊!我也是这样在想。不过有啥办法呢?困在江心动弹不得。”李
得隆指着岸上说:“长毛象蚂蚁一样,将一座杭州城,围得铁桶似的,城里
的人,怎么出得来?”
“就是为了这一点。我想,城里的人出不来,只有我们想法子进城去,
讨个确实口信,行就行,不行的话,胡先生也好早作打算。这样痴汉等老婆
一般,等到哪一天为止?”
李得隆也是年轻性急,而且敢冒险的人,当然赞成萧家骥的办法,而且
自告奋勇,愿意泅水上岸,进城去通消息。
“得隆哥,”萧家骥很平静地说:“这件事倒不是讲义气,更不是讲客
气的。事情要办得通,你去我去都一样,只看哪个去合适?你水性比我好,
人比我灵活,手上的功夫,更不是我比得了的..”
“好了,好了!”李得隆笑道,“你少捧我!前面捧得越高,后面的话
越加难听,你老实说,我能不能去?”
“不是我有意绕弯子说话,这种时候,杂不得一点感情意气,自己好弟
兄,为啥不平心静气把话说清楚。我现在先请问你,得隆哥,你去过杭州没
有?你晓得我们前面的那个城门叫啥?”
“不晓得。我杭州没有去过。”
“这就不大相宜了。杭州做过宋朝的京城,城里地方也蛮大的。不熟,
寻不着。这还在其次,最要紧的一点是,你不是听胡先生说过,杭州城里盘
查奸细严得很,而且因为饿火中烧,不讲道理。得隆哥,”萧家骥停了一下
说:“我说实话,你不要动气。你的脾气暴躁,口才不如我。你去不大相宜!”
李得隆性子直爽,服善而肯讲道理,听萧家骥说得不错,便即答道:“好!
你去。”
于是两个人又商量了如何上岸,如何混过太平军的阵地,到了城下,如
何联络进城,种种细节,大致妥当,才跟胡雪岩去说明其事。
“胡先生!”是由李得隆开口,“有件事禀告你老人家,事情我们都商
量好了,辰光也不容我们再拖下去了,我说了,请你老人家照办,不要驳回。
请你写封信给王抚台,由家骥进城去送。”
李得隆其实是将胡雪岩看错了。他早就想过,自己必须坐守,免得城里
于辛万苦派出入来,接不上头,造成无可挽救的错失,此外,只要可能,任
何人都不妨进城通消息。所以一听这话,神态马上变过了。
“慢慢来!”他又恢复了临大事从容不乱的态度,比起他这两天的坐卧
不宁来,判若两人,“你先说给我听听,怎么去法?”
“泅水上去..”
“不是,不是!”第一句话就让他大摇其头,“湿淋淋一身,就不冻出
病来,上了岸怎么办?难道还有客栈好投,让你烤干衣服?”
“原是要见机行事。”
“这时候做事,不能说碰运气了。要想停当再动手。”胡雪岩说,“你
听我告诉你。”
他也实在没有什么腹案,不过一向机变快,一路想,一路说,居然就有
了一套办法,整套办法中,最主要的一点是,遇到太平军,如何应付?胡雪
岩教了他一条计策:冒充上海英商的代表,向太平军兜售军火。
“好得你会说英语,上海洋行的情形也熟,人又聪明,一定装得象。”
胡雪岩说:“你要记住,长毛也是土里土气的,要拿外国人唬他。”
一一交代停当,却不曾写信,这也是胡雪岩细心之处,怕搜到了这封信,
大事不成,反惹来杀身之祸。但见了王有龄,必须有一样信物为凭,手上那
个金戒指本来是最真确的,又怕引起太平军的注意,胡雪岩想了半天,只有
用话来交代了。
“我临走的时候,王抚台跟我淡了好些时候,他的后事都托了我。他最
钟爱的小儿子,名叫苕云,今年才五岁,要寄在我名下,我说等我上海回来
再说。这些话,没有第三个人晓得,你跟他说了,他自然会相信是我请你去
的。
这是最好的征信办法,萧家骥问清楚了“苕云”二字的写法,紧记在心。
但是,一时还不能走,先要想办法找只小船。
小船是有,过往载运逃难的人的渡船,时有所见,但洋兵荷枪实弹,在
沙船上往来侦伺,没有谁敢跟近。这就要靠李得隆了,借了孔联络官的望远
镜,看准远远一只空船,泅水迎了上去,把着船舷,探头见了船老大,先不
说话,从身上摸出水淋淋的一块马蹄银,递了过去,真是“重赏之下,必有
勇夫”,很顺利地雇到了船。
这时天色将幕,视界不明,却更易混上岸去。胡雪岩亲自指点了方向,
就在将要开船时,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喂,喂,船老大,你贵姓?”
船老大指指水面:“我就姓江。”
“老江,辛苦你了。”胡雪岩说,“你拿我这位朋友送到岸上,回来通
个信给我,我再送你十两银子。决不骗你,如果骗你,叫我马上掉在钱塘江
里,不得好死。”
听他罚得这么重的咒,江老大,似乎颇为动容,“你老爷贵姓?”他问。
“我姓王。”
“王老爷,你老人家请放心,我拿这位少爷送到了,一定来报信。”
“拜托,拜托!”胡雪岩在沙船上作揖,“我备好银子在这里等你,哪
怕半夜里都不要紧,你一定要来!你船上有没有灯笼?”
“灯笼是有的。”江老大也很灵活,知道他的用意,“晚上如果挂出来,
江风一吹,马上就灭了。”
“说得有理。来,来,索性‘六指头搔痒’,格外奉承你了。”胡雪岩
另外送他一盏燃用“美孚油”的马灯,作为报信时挂在船头的信号,免得到
时候洋兵不明就里,误伤了他。
等萧家骥一走,李得隆忍不住要问,何以要这样对待江老大,甚至赌神
罚咒,唯恐他不信似地。是不是不放心萧家骥?
“已经放他出去了,没有什么不放心。”胡雪岩说,“我是防这个船老
大,要防他将人送到了,又到长毛那里去密告讨赏。所以用十两银子拴住他
的脚,好叫他早早回来。这当然要罚咒,不然他不相信。”
“胡先生,实在服了你了。真正算无遗策。不过,胡先生,你为啥又说
姓王呢?”
“这另外有个缘故,钱塘江摆渡的都恨我,说了真姓要坏事。你听我说
那个缘故给你听,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的胡雪岩,还在钱庄里学生意,有一次奉命到钱塘江南岸的萧
山县去收一笔帐款,帐款没有收到,有限的几个盘缠,却在小菜馆里掷骰子
输得只剩十个摆渡所需的小钱。
“船到江心,收钱了。”胡雪岩说,“到我面前,我手一伸进衣袋里,
拿不出来了。”
“怎么呢?”李得隆问。
“也叫祸不单行,衣袋破了个洞,十个小钱不知道什么时候漏得光光。
钱塘江的渡船,出了名的凶,听说真有付不出摆渡钱,被推到江里的事。当
时我自然大窘,只好实话实说,答应上岸到钱庄拿了钱来照补。叫啥说破了
嘴都无用,硬要剥我的衣服。”
“这么可恶!”李得隆大为不平,“不过,难道一船的人,都袖手旁观?”
当然不至于,有人借了十文钱给他,方得免褫衣之辱。但胡雪岩经此刺
激,上岸就发誓:只要有一天得意,力所能及,一定买两只船,雇几个船伕,
设置来往两岸不费分文的义渡。
“我这个愿望,说实话,老早就可以达到。哪知道做好事都不得!得隆,
你倒想想看,是啥道理?”
“这道理好懂。有人做好事,就有人没饭吃了。”
“对!为此钱塘江摆渡的,联起手来反对我,不准我设义渡。后来幸亏
王抚台帮忙。”
那时王有龄已调杭州知府,不但私人交情,帮胡雪岩的忙义不容辞,就
是以地方官的身分,为民造福,奖励善举,亦是责无旁贷的事。所以一方面
出告示,不准靠摆渡为生的人阻挠这件好事,一面还为胡雪岩请奖。
自设义渡,受惠的人,不知凡几,胡雪岩纵非沽名钓誉,而声名洋溢,
就此博得了一个“胡善人”的美名。只是钱塘江里的船家,提起“胡善人”,
大多咬牙切齿,此所以他不肯对江老大透露真姓的原因。
小小的一个故事,由于胡雪岩心情已比较开朗,恢复了他原有的口才,
讲得颇为风趣,所以李得隆听得津津有味,同时也更佩服了。
“胡先生,因果报应到底是有的。就凭胡先生你在这条江上,做下这么
一桩好事,应该决不会在这条江上出什么风险。我们大家都要托你的福。”
这两句许说得很中听,胡雪岩喜逐颜开地说:“谢谢!谢谢!一定如你
金口。”
不但胡雪岩自己,船上别的人,也都受了李得隆那几句话”
的鼓舞,认为有善人在船,必可逢凶化吉。因而也就一下子改变了前两
天那种坐困愁城、忧郁不安、令人仿佛透不过气来的昧道,晚饭桌上,兴致
很好,连不会喝酒的李得隆也愿意来一杯。
“说起来鬼神真不可不信。”孔联络官举杯在手,悠闲地说,“不过行
善要不叫人晓得,才是真正做好事,为了善人的名声做好事,不足为奇。”
“不然。人人肯为了善人的名声,去做好事,这个世界就好了。有的人
简直是‘善棍,。胡雪岩说,“这就叫‘三代以下,唯恐不好名’。”
“什么叫‘善棍’?”李得隆笑道,“这个名目则是第一次听见。”
“善棍就是骗子。借行善为名行骗,这类骗子顶顶难防。不过日子一久,
总归瞒不过人。”胡雪岸说,“什么事,一颗心假不了,有些人自以为聪明
绝顶,人人都会上他的当,其实到头来原形毕露,自己毁了自己。一个人值
不值钱,就看他自己说的话算数不算数,象王抚台,在我们浙江的官声,说
实话,并不是怎么样顶好,可是现在他说不走,就不走,要跟杭州共存亡,
就这一点上他比何制台值钱得多。”
话到这里,大家不期而然地想到了萧家骥,推测他何时能够进城,王有
龄得到消息,会有什么举动,船上该如何接应。
“举动是一定会有的。不过..”胡雪岩忽然停杯不饮,容颜惨淡,好
久,才叹口气说:“我实在想不出,怎样才能将这批米运上岸,就算杀开一
条血路,又哪里能够保得往这条粮道畅通?”
“胡先生,有个办法不晓得行不行?”李得隆说:“杭州不是有水城门
吗?好不好弄几条小船,拿米分开来偷运进城?”
“只怕不行..”
话刚说得半句,只听一声枪响,随即有人喊道:“不能开枪,不能开枪,
是报信的来了。”
于是胡雪岩、李得隆纷纷出舱探望,果然,一点星火,冉冉而来,由远
渐近,看出船头上挂的是盏马灯。等小船靠近,李得隆喊一声:“江老大!”
“是我。”江老大答应着,将一根缆索抛了过来。
李得隆伸手接着,系住小船,将江老大接了上来,延入船舱,胡雪岩已
将白花花一锭银子摆在桌上了。
“那位少爷上岸了。”江老大说,“我来交差。”
“费你的心。”胡雪岩将银子往前一推,“送你做个过年东道。”
“多谢,多谢。”江老大将银子接到手里,略略迟疑了一下才说:“王
老爷,有句话想想还是要告诉你:那位少爷一上岸,就叫长毛捉了去了。”
捉去不怕,要看如何捉法?胡雪岩很沉着地问:“长毛是不是很凶?”
“那倒还好。”江老大说,“这位少爷胆子大,见了长毛不逃,长毛对
他就客气点了。”
胡雪岩先就放了一半心,顺口问道:“城里有啥消息?”
“不晓得,”江老大摇摇头,面容顿见愁苦,“城里城外象两个世界。”
“那么城外呢?”
“城外?王老爷,你是说长毛?”
“是啊!长毛这方面有啥消息?”
“也不大清楚,前几天说要回苏州了,这两天又不听见说起了。”
胡雪岩心里明白,太平军的军粮亦有难乎为继之势,现在是跟守军僵持
着,如果城里有粮食接济,能再守一两个月,太平军可以不战自退。但从另
一方面看,太平军既然缺粮,那么这十几船粮食摆在江面上,必启其觊觎之
心,如果调集小船,不顾死命来扑,实在是件很危险的事。因此,这晚上他
又急得睡不着,心心念念只望萧家骥能够混进城去,王有龄能够调集人马杀
开一条血路,保住粮道,只要争到一天的工夫,就可以将沙船撑到岸边,卸
粮进城。
* * *
萧家骥果然混进城了。
被捕之时,太平军就对他“另眼相看”,因为凡是被捉的人,没有不吓
得瑟瑟发抖的,只有这个“新家伙”--太平军对刚被捉的人的通称--与
众不同。因此别的“新家伙”照例双手被缚,这个的辫子跟那个的辫子结在
一起,防他们逃走,对萧家骥却如江老大所说的,相当“客气”,押着到了
军营,问话的语气亦颇有礼貌。
“看你样子,是外路来的,你叫什么名字,干什么行当?”一个黄衣黄
帽,说湖北话的小头目问。
“我姓萧,从上海来。”萧家骥从容答道:“说实话,我想来做笔大生
意。这笔生意做成功,杭州城就再也守不住了。”
那小头目听他口气不凡,顿时肃然起敬,改口称他:“萧先生,请问是
什么大生意?怎么说这笔生意成功,他们杭州就会守不住?”
“这话我实在不能跟你说。”萧家骥道:“请你送我去见忠王。”
“忠王不知道驻驾在哪里?我也见不着他,只好拿你往上送。不过,萧
先生,”那小头目踌躇着说:“你不会害我吧?”
“怎么害你?”
“如果你说的话不实在,岂不都是我的罪过?”
萧家骥笑了。见此人老实可欺,有意装出轻视的神色,“你的话真叫人
好笑,你怎么知道我的话不实在,我在上海住得好好的,路远迢迢跑到这里
来千什么?跟你实说吧,我是英国人委托来的,要见忠王,有大事奉陈。”
他突然问道:“请问尊姓大名?”
“我叫陆德义。”
“见了忠王,我替你说好话,包有重赏。”李秀成治军与其他洪杨将领,
本自不同,一向注重招贤纳士,所以陆德义听了他这话,越发不敢怠慢,“萧
先生,”他很诚恳地答道:“多蒙你好意,我先谢谢,不过,今天已经晚了,
你先住一夜,我派人禀报上头,上头派人来接。你看好不好?”
这也不便操之过急,萧家骥心想,先住一夜,趁这陆德义好相与,打听
打听情形,行事岂不是更有把握?便即欣然答道:“那也好。我就住一夜。”
于是陆德义奉之为上宾,设酒款待。萧家骥跑惯长江码头,而陆德义是
汉阳人,因而以湖北近况为话题,谈得相当投机,最后谈到杭州城内的情状,
那陆德义倒真不失为忠厚人,愀然不乐,想当前战况,他叹口气说:“一想
起来,叫人连饭都吃不下。但愿早早地能打完了这一仗,再这样围困着,只
怕杭州的百姓都要死光了。
“中阿!”萧家骥趁机说道,“我来做这笔大生意,当然是帮你们,实
在也是为杭州百姓好。不过,我也不懂,忠王破苏州,大仁大义,百姓无不
感戴。既然如此,何不放杭州百姓一条生路。”
“现在是骑虎难下了。”陆得义答道:“听说忠王射箭进城,箭上有封
招降的书信,说得极其恳切,无奈城里没有回音。”
“喔!”萧家骥问道:“招降的书信怎么说?”
“说是不分军民满汉,愿投降的投降,不原投降的遗散。忠王已经具本
奏报天京,请天王准赦满军回北,从这里到天京,往返要二十几天,‘御批’
还没有回来。一等‘御批’发回,就要派人跟瑞昌议和。那时说不定又是一
番场面了。”陆德义说:“我到过好多地方,看起来,杭州的满兵顶厉害。”
这使得萧家骥又想起胡雪岩的话,杭州只要有存粮,一年半载都守得住,
因而也越发感到自己的责任重大,所以这一夜睡在陆德义的军营里,一遍一
遍设想各种情况,盘算着如何能够取信于李秀成,脱出监视,如何在遇到清
军以后,能够使得他们相信他不是奸细,带他进城去见王有龄?
这样辗转反侧,直到听打四更,方始朦胧睡去,也不知睡了多少时候,
突然惊醒,只听得人声嘈杂,脚步匆速,仿佛出现了极大的变故。萧家骥一
惊之下,睡意全消,倏然坐起,凝神静听,听出一句话:“妖风发了,妖风
发了!”
这句话似乎在哪里听过,萧家骥咬紧了牙,苦苦思索,终于想到了,是
在沙船上无事时,听胡雪岩谈过,太平军称清军为“妖”,“妖风发了”,
就是清军打过来了。
一想到此,又惊又喜,急忙起床,扎束停当,却还不敢造次,推开一条
门缝,往外张望,只见太平军蜂拥而出,手中的武器,种类下一,有红缨枪、
有白蜡杆、有大砍刀、也有洋枪。
枪声已经起了,杂着呼啸之声,忽远忽近,忽东忽西,随着风势大小在
变化,似乎清军颇不少。
怎么办?萧家骥在心中自问,要脱身,此时是大好机会,但外面的情况
不清楚,糊里糊涂投入枪林弹雨中,死了都只怕没人知道,岂不冤枉?然而
不走呢?别的不说,起码要见李秀成,就不是一下子办得到的,耽误了工夫
不说,也许陆德义就死在这一仗中,再没有这样一个讲理的人可以打交道,
后果更不堪设想。
就在这样左右为难之际,只见院子外面又闪过一群人,脚步轻,语声也
轻,但很急促,“快,快!”有人催促,“快‘逃长毛’,逃到哪里算哪里!”
“逃长毛”是句很流行的话,萧家骥听胡雪岩也常将这三个字挂在口头,
意思是从太平军那里跑掉,而“逃到哪里算哪里”,更是一大启示。“逃!”
他对自己说,“不逃,难道真的要跟李秀成做军火生意?”
打定主意,更不怠慢,不过虽快不急,看清楚无人,一溜烟出了夹弄,
豁然开朗,同时闻到饭香,抬头一年,是个厨房。
厨房很大,但似乎没有人。萧家骥仔细察看着,一步一步走过院落,直
到灶前,才发现有个人坐在灶下烤火,人极瘦,眼睛大,骤见之下,形容格
外可怖,吓得他倒退了两步。
那人却似一个傻子,一双虽大而失神的眼,瞅着萧家骥,什么表情都没
有。
“你是什么人?”他问。
“你不要来问我!”那人用微弱的声音答道,“我不逃了!逃不掉的,
听天由命了。”
听得这话,萧家骥的心凉了一半,怔怔地望着他,半晌无语。
“看你这样子,不是本地人,哪里逃来的?”
看他相貌和善,而且说话有气无力,生趣索然似地,萧家骥便消除了恐
惧戒备之心,老实答道:“我从上海来。”
“上海不是有夷场吗?大家逃难都要逃到那里去,你怎么反投到这里
来?”那人用听起来空落落的绝望的声音说:“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
闯进来!何苦?”
“我也是无法,”萧家骥借机试探,却又不便说真话,“我有个生死至
交,陷在杭州,我想进城去看他。”
“你发疯了!”那人说道,“杭州城里人吃人,你那朋友,只怕早饿死
了,你到哪里去看他?就算看到了,你又不能救他,自己陷在里头,活活饿
死。这打的是什么算盘?真正气数。”
话中责备,正显得本心是好的,萧家骥决定跟他说实话,先问一句:“你
老人家贵姓?”
“人家都叫我老何。”
“老何,我姓萧,跟你老人家老实说吧,我是来救杭州的,也不是我,
是你们杭州城里鼎鼎大名的一位善人做好事,带了大批粮食,由上海赶来。
叫我到城里给王抚台送信。”萧家骥略停一下,摆出一切都豁出去的神态说:
“老何,我把我心里的话都告诉你,你如果是长毛一伙,算我命该如此,今
年今月今日今时,要死在这里。如果不是,请你指点我条路子。”
老何听他说完,沉思不语,好久,才抬起头来,萧家骥发觉他的眼神不
同了,不再是那黯然无光,近乎垂毙的人的神色,是闪耀着坚毅的光芒,仿
佛一身的力量都集中在那方寸眸子中似地。
他将手一伸:“信呢?”
萧家骥愕然:“什么信?”
“你不是说,那位大善人托你送信给王抚台吗?”
“是的。是口信。”萧家骥,“白纸写黑字,万一落在长毛手里,岂不
糟糕?”
“口信?”老何踌躇着,“口信倒不大好带。”
“怎么?老何,”萧家骥了解了他的意思:“你是预备代我去送信?”
“是啊!我去比你去总多几分把握。不过,凭我这副样子,说要带口信
给王抚台,没有人肯相信的。”
“那这样,”萧家骥一揖到地,“请老何你带我进城。”
“不容易。我一个人还好混,象你这样子,混不进去。”
“那么,要怎样才混得进去?”
“第一,你这副脸色,又红又白,就象天天吃大鱼大肉的样子,混进城
里,就是麻烦。如果,你真想进城,要好好受点委屈。”
“不要紧!什么委屈,我都受。”
“那好!”老何点点头,“反正我也半截入土的了,能做这么一件事,
也值!先看看外头。”
于是静心细看,人声依旧相当嘈杂,但枪声却稀了。
“官军打败了。”老何很有把握地说,“这时走,正好。”
萧家骥觉得这是件不可思议的事,听一听声音,就能判断胜负,未免过
于神奇。眼前是重要关头,一步走错不得,所以忍不住问了一句:“老何,
你怎么知道?”
“我早就知道了。”老何答道:“官军饿得两眼发黑,哪里还打得动仗?
无非冲一阵而已。”
这就是枪声所以稀下来的缘故了。萧家骥想想也有道理,便放心大胆地
跟着老何从边门出了太平军的营地。
果然,太平军已经收队,满街都是,且行且谈且笑,一副打了胜仗的佯
子。幸好太平军走的是大街,而老何路径甚熟,尽从小巷子里穿来穿去,最
后到了一处破败的财神庙,里面有七、八个乞儿,正围在一起掷骰子赌钱。
“老何,”其中有一个说:“你倒没有死!”
老何不理他,向一个衣衫略为整齐些的人说:“阿毛,把你的破棉袄脱
下来。”
“干什么?”
“借给这位朋友穿一穿。”
“借了给他,我穿啥?”
“他把他的衣服换给你。”
这一说便有好些人争着要换,“我来,我来!”乱糟糟地喊着。
老何打定主意,只要跟阿毛换,他的一件破棉袄虽说略为整齐些,但厚
厚一层垢腻,如屠夫的作裙,”已经让萧家骥要作呕了。
“没有办法。”老何说道:“不如此就叫不成功。不但不成功,走出去
还有危险。不要说你,我也要换。”
听这一说,萧家骥无奈,只好咬紧牙关,换上那件棉袄,还有破鞋破抹。
萧家骥只觉满身虫行蚁走般肉麻,自出娘胎,不曾吃过这样的苦头,只是已
穿上身,就决没有脱下来的道理。再看老何也找人换了一身衣服,比自己的
更破更脏,别人没来由也受这样一份罪,所以何来?这样想着,便觉得容易
忍受了。
“阿毛!”老何又说:“今天是啥口令?”
“我不晓得。”
“我晓得。”有人响亮的回答,“老何,你问它做啥?”
“自然有用处。”老何回头问萧家骥:“你有没有大洋钱,摸一块出来。”
萧家骥如言照办,老何用那块银洋买得了一个口令。
“但是,这是什么口令呢?”萧家骥问。
“进城的口令。”老何答道,“城虽闭了,城里还是弄些要饭的出来打
探军情,一点用处都没有。”
在萧家骥却太有用了,同时也恍然大悟,为何非受这样的罪不可。
走不多远,遥遥发现一道木城,萧家骥知道离城门还有一半路程。他听
胡雪岩谈过杭州十城被围以后,王有龄全力企图打开一条江路,但兵力众寡
悬殊,有心无力。正好张玉良自宫阳撤退,王有龄立即派人跟他联络,采取
步步为营的办法,张玉良从江干往城里扎营,城里往江干扎营,扎住一座,
坚守一座,不求速效而稳扎稳打,总有水到渠成、联成一气打开一线生路的
时候。
由于王有龄的亲笔信,写得极其恳切,说“杭城存亡,视此一举,不可
失机误事”,所以张玉良不敢怠慢,从江干外堤塘一面打、一面扎营,扎了
十几座,遇到一条河,成了障碍,张玉良派人夺围进城,要求王有龄派兵夹
击,同时将他扎营的位置,画成明明白白的图,一并送上。王有龄即时通知
饶廷选调派大队出城,谁知饶廷选一夜耽误,泄漏机密,李秀成连夜兴工,
在半路上筑成一座木城,城上架炮,城外又筑土墙,墙上凿眼架枪,隔绝了
张玉良与饶廷选的两支人马,而且张玉良因此中炮阵亡。
这是胡雪岩离开杭州时的情形,如今木城依旧,自然无法通过,老何带
着萧家骥,避开太平军,远远绕过木城,终于见了城门。
“这是候潮门。”
“我晓得。”萧家骥念道:“候潮听得清波响,涌金钱塘定太平。”
这两句诗中,嵌着杭州五个城门的名称,只有本地人才知道,所以老何
听他一念,浮起异常亲切之感,枯干瘦皱,望之不似人形的脸上,第一次出
现了笑容,“你倒懂!”他说,“哪里听来的?”
萧家骥笑笑答道:“杭州我虽第一次来,杭州的典故我倒晓得很多。”
“你跟杭州有缘。”老何很欣慰地说,“一定顺利。”
说着话,已走近壕沟,沟内有些巡逻,构外却有人伏地贴耳,不知在干
什么?萧家骥不免诧异却步。
“这些是什么人?”
“是瞎子。”老何答道,“瞎子的耳朵特别灵,地下再埋着酒坛子,如
有啥声音听得格外清楚。”
“嗅!我懂了。”萧家骥恍然大悟,“这就是所谓‘瓮器’,是怕长毛
挖地道,埋炸药。”
“对了!快走吧,那面的兵在端枪了。”
说着,老何双手高举急步而行,萧家骥如法而施,走到壕沟边才住脚。
“口令!”对面的兵喝问。
“日月光明。”
那个兵不作声了,走向一座辘轳,摇动把手,将一条矗立着的跳板放了
下来,横搁在壕沟上、算是一道吊桥。
萧家骥觉得这个士兵,虽然形容憔悴,有气无力,仿佛连话也懒得说似
地,但依然忠于职守,也就很可敬了。由此便想:这里清军的纪律,还没到
那样糟不可言的地步,既然如此,何必自找麻烦,要混进城去。
想到就说:“老何!我看我说明来意,请这里驻守的军官,派弟兄送我
进城,岂不省事?”
老何沉吟了一下答道:“守候潮门的曾副将,大家都说他不错的,不妨
试一试。不过,”老何提出警告:“秀才遇着兵,有理说不清,也是实话。
到底怎么回事,你自己晓得,不要前言不搭后语,自讨苦气。”
“不会,不会!我的话,货真价实,那许多白米停在江心里,这是假得
来的吗?”
听这一说,老何翻然改计,跟守卫的兵士略说经过,求见官长。于是由
把总到千总、到守备,一层层带上去,终于在候潮门见到了饶廷选的副将曾
得胜。
“胡道台到上海买米,我们是晓得的。”曾得胜得知缘由以后,这样问
道:“不过你既没有书信,又是外路口音,到底怎么回事,倒弄不明白,怎
么领你去见王抚台?”
萧家骥懂他的意见,叫声:“曾老爷!请你搜我身子,我不是刺客,公
然求见,当然也不是奸细。只因为穿越阵地,实在不能带什么书信,见了王
抚台,我有话说,自然会让他相信我是胡道台派来的。如果王抚台不相信,
请曾老爷杀我的头。我立一张军令状在你这里。”
“立什么军令状?这是小说书上的话。我带你去就是。”曾得胜被萧家
骥逗得笑了,不过他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是!”萧家骥响亮地答应一声,立即提出一个要求:“请曾老爷给我
一身弟兄的棉军服穿!”
他急于脱卸那身又破又脏的衣服,但轻快不过片刻,一进了城,尸臭蒸
熏,几乎让他昏倒。
* * *
王有龄已经绝望了!一清早,杰纯冲过一阵,就是萧家骥听到枪声的那
时刻,十几船活命的白米等着去运,这样的鼓励,还不能激出士兵的力量来,
又还有什么人能开粮通道,求得一线生路?因此,他决定要写遗折了:
窃臣有龄前将杭城四面被围,江路阻绝,城中兵民受困各情形,托江苏
抚臣薛焕,据情代奏,不识能否达到?现在十门围紧,贼众愈取愈多,迭次
督同饥军,并密约江干各营会台夹击,计大小昼夜数十战,竟不能开通一线
饷道。
城内粮食净尽,杀马饷军,继以猫鼠,食草根树皮,饿浮载道,日多一
日,兵弁忍饥固守,无力操戈。初虞粮尽内变,经臣等涕泣拊循,均效死相
从,绝无二志,臣等奉职无状,致军民坐以待毙,久已痛不欲生..
写到这里,王有龄眼痛如割,不能不停下笔来。他这眼疾已经整一年了,
先是“心血过亏,肝阳上逼,脾经受克,肺气不舒”,转为“风火上炎”,
而又没有一刻能安心的时候,以致眼肿如疣,用手一按,血随泪下,见到的
人,无不大骇。后来遇到一位眼科名医,刀圭与药石兼施,才有起色,但自
围城以来,旧疾复发,日重一日,王有龄深以为恨,性命他倒是早已置之度
外,就这双眼睛不得力,大是苦事。如果是其他文报,可以口授给幕友子侄
代笔,但这通遗折,王有龄不愿为人所见,所以强睁如针刺般疼痛的双眼,
继续往下写:
第残喘尚存,总以多杀一贼,多持一日为念,泣思杭城经去年兵燹之后,
户鲜盖藏,米粮一切,均由绍贩运,军饷以资该处接济为多。金、兰不守后,
臣等早经筹计,须重防以固守绍一线饷源,乃始则饬宁绍道台张景渠,继又
迭饬运司庄焕文,记名道彭斯举,各带兵勇设防,均经王履谦议格不行,又
夏袒庇绅富,因之捐借俱穷,固执已见,诸事掣时。臣等犹思设防堵御,查
有廖宗元与湖绅赵景贤,历守危城,一载有余,调署绍兴府,竭筹布置。乃
违大绅不愿设防之意,诬以通贼痛殴,履谦从旁袖手,比及城陷而走,卒致
廖宗元城亡与亡,从此宁绍各属,相继失陷,而杭城已为孤注,无可解救矣..
写到这里,王有龄一口怨气不出,想到王履谦携带家眷辎重,由宁波出
海到福建,远走高飞,逍遥自在,而杭州却受此直古所无的围困,自己与驻
防将军瑞昌,纵能拼得一死报君主,却无补于大局,因而又奋笔写道:
王履谦贻误全局,臣死不瞑目。眼下饷绝援穷,危在旦夕,辜负圣恩,
罪无可谊。惟求皇上简发重兵,迅图扫荡,则臣等虽死之日,犹生之年。现
在折报不通,以后更难输达,谨将杭城决裂情形,合词备兵折稿,密递上海
江苏抚臣薛焕代缮具奏。仰圣瞻天,无任痛切惊惶之至。
遗折尚未写完,家人已经闻声环集,王有龄看着奶妈抱着的五岁小儿子,
肤色黄黑,骨瘦如柴,越发心如刀割,一恸而绝。
等救醒过来,只见他的大儿子矞云含着泪强展笑容,“爹!”他说,“胡
大叔派人来了。”
“喔,”这无论如何是个喜信,王有龄顿觉有了精神,“在哪里?”
“在花厅上等着。”矞云说道:“爹也不必出去了,就请他上房来见吧!”
“也好。”王有龄说,“这时候还谈什么体制?再说,胡大叔派的人,
就是自己人。请他进来好了。”他又问:“来人姓什么?”
“姓萧!年纪很轻,他说他是古应春的学生,”
进上房,萧家骥以大礼拜见。王有龄力弱不能还礼,只叫:“萧义士,
萧义士,万不敢当。”
萧家骥敬重他的孤忠苦节,依旧恭恭敬敬地一跪三叩道,只有由矞云在
一旁还了礼,然后端张椅子,请他在王有龄床前坐下。
“王大人!”
萧家骥只叫得这一声,下面的话就说不出来了。这倒不是怯官,只为一
路而来,所见所闻,是梦想不到的惊心惨目,特别是此一刻,王家上下,一
个个半死不活,看他们有气无力地飘来飘去,真如鬼影幢幢,以至于连他自
己都不知道此身究竟是在人间,还是在地狱?因而有些神智恍惚,一时竟想
不起话从哪里开头?
于是反主为客,王有龄先问起古应春:“令师我也见过,我们还算是干
亲。想来他近况很好?”
“是,是。托福,托福!”
等话出口,萧家骥才发觉一开口就错,王有龄眼前是这般光景,还有何
福可托?说这话,岂不近乎讥讽?
这样想着,急图掩饰失言,便紧接着说:“王大人大忠大义,知道杭州
情形的人,没有一个不感动的。都拿王大人跟何制台相比..”
这又失言了!何桂清弃地而逃,拿他相比,自是对照,然仿佛责以与杭
州共亡似地。萧家骥既悔且愧又自恨,所以语声突住,平日伶牙利齿的人,
这时变得笨嘴拙舌,不敢开口了。谁知道这话倒是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效用,
王有龄不但不以为件,脸上反而有了笑容,“上海五方杂处,议论最多。”
他问:“他们是怎么拿我跟何制军相比?”
既然追问,不能不说,萧家骥定定神答道:“都说王大人才是大大的忠
臣。跟何制台一比,贤愚不肖,更加分明了。大家都在保佑王大人,逢凶化
吉,遇难成祥了。”
“唉!”王有龄长长地舒了口气,“有这番舆论,可见得公道自在人心。”
他略停一下又问:“雪岩总有信给我?”
“怕路上遇到长毛,胡先生没有写信,只有口信。”萧家骥心想,胡雪
岩所说,王有龄向他托孤的话,原是为了征信之用,现在王有龄既已相信自
己的身分,这话就不必再提,免得惹他伤心,所以接下来便谈正题:“采办
的米,四天前就到了,停在江心,胡先生因为玉大人曾交代,米船一到,自
会派人跟他联络,所以不敢离开。一直等到昨天,并无消息,胡先生焦躁得
食不甘味,夜不安枕,特为派我冒险上岸来送信,请王大人赶快派兵,打通
粮道,搬运上岸。”
话还未定,王有龄双泪直流,不断摇头,埂咽着说:“昨天就得到消息,
今天也派兵出城了。没有用!叫长毛困死了,困得一点气力都没有了。可望
而不可接,有饭吃不到口,真叫我死不瞑目。”
说到这里,放声一例,王家大小,亦无不抢天呼地,跟着痛哭。萧家骥
心头一酸,眼泪汩汩而下,也夹在一起号淘。
“流泪眼看流泪眼”,相互劝慰着收住了眼泪,萧家骥重拾中断话头,
要讨个确实主意。
问到这话,又惹王有龄伤心,这是唯一的一条生路,关乎全城生存,明
知可望而不可接,却又怎么能具此大决断,说一声,算了!你们走吧!
不走等机会又如何?能办得到这一点,自然最好,虽然画饼不能充饥,
但是望梅或可止渴,有这许多米停泊在钱塘江心,或许能激励军心,发生奇
迹。王有龄见过这佯的奇迹,幼时见邻家失火,有个病足在床的人,居然能
睦步冲出火窟。人到绝处想求生时,那份潜力的发生,常常是不可恩议的。
然而这到底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这许多米摆在那里,太平军必起夺粮
之心,就算他们自己未绝粮,但为了陷敌于绝境,亦必千方百计动脑筋不可,
或明功,或暗袭,只要有一于此,胡雪岩十之八九会葬身在钱塘江中,追随
伍子胥于地下,鸣咽朝夕,含恨千古。转念到此,王有龄凄然下泪,摇头长
叹:“何若‘临死还拉个垫背的’?萧义士,你跟雪岩说:心余力绌,坐以
待毙。请他快走吧!”
其实这倒是萧家骥想讨到的一句话,但听王有龄说出口来,他反答应不
下了。
“王大人!再筹划筹划看!”
“不用筹划了。日日盼望,夜夜盘算,连想派个人跟雪岩联络,都不容
易办得到。唉,”王有龄痛心欲绝地说:“我什么都不错,只错了两件事,
一件是当初有人劝我从城上筑一条斜坡,直到江边,派重兵反守,以保粮路,
我怕深累民力,而且工程浩大,担心半途而废,枉抛民力,不曾采纳。如今
想来,大错特错。”
这实在是个办法,有了这条路,当然也难免遭太平军的袭击,但九次失
败,一次成功,城内亦可暂延残喘,决不会象现在这样被困得一点点生路都
找不到。
当然,这话要说出来,会更使王有龄伤心,所以只好反过来说,“那也
不见得。”他说,“照我一路看到的情形,长毛太多,就有这条斜坡,也怕
守不住。”
“这不去说他了。第二件事最错!”王有龄黯然说道:“被围之初,有
人说该闭城,有人说要开城放百姓,聚讼纷坛,莫衷一是。我不该听了主张
闭城的人的话,当初该十门大开,放百姓去逃生才是正办。”
“王大人,你老也不必懊悔了。说不定当初城门一开,长毛趁机会一冲,
杭州早就不保。”
“原来顾虑的也就是这一点。总当解围是十天半个月的事,大家不防守
一守,开城放百姓,会动摇军心。哪知道,结果还是守不住。既有今日,何
必当初?我对不起大家啊!”说到这里,又是一场号陶大哭。
萧家骥再次陪泪,而心里却已有了打算,哽咽着喊道:“王大人,王大
人,请你听我说一句。”
等王有龄悲伤略减,萧家骥提出一个办法,也可以说是许诺,而实在是
希望,希望粮船能再安然等待三天,更希望城内清军能在这三天以内,杀出
一条血路,运粮上岸。
“但愿如此!”王有龄强自振作着说,“我们内外相维,尽这三天以内
拼一拼命。”
“是!”为了鼓舞城内军队,萧家骥又大胆作了个许诺:“只要城内官
兵能够打到江边,船上的洋兵一定会得接应,他们的人数虽不多,火器相当
厉害,很得力的。”
“能这样最好。果然天从人愿,杭州能够解围,将来洋兵的犒赏,都着
落在我身上。多怕不行,两万银子!”王有龄拍着胸脯说:“哪怕我变卖薄
产来赔,都不要紧。”
“是了。”萧家骥站起身来说:“我跟王大人告辞,早点赶回去办正事。”
“多谢你!萧义士。”王有龄衷心感激地说:“杭州已不是危城,简直
是绝地,足下冒出生入死的大险来送信,这份云天高义,不独我王某人一个
人,杭州全城的文武军民,无不感激。萧义士,”他一面说,一面颤巍巍地
起身,“请受我一拜!”
“不敢当,不敢当!”萧家骥慌忙扶住,“王大人,这是我义不容辞的
事。”
一个坚辞,一个非要拜谢,僵持了好一会,终于还是由王有龄的长子代
父行礼,萧家骥自然也很感动,转念想到生离几乎等于死别,不由得热泪盈
眶,喉头梗塞,只说得一声:“王大人,请保重!”扭头就走。
踉踉跄跄地出了中门,只听里面在喊:“请回来,请回来!”
请了萧家骥回去,王有龄另有一件大事相托,将他的“遗疏”交了给萧
家骥:“萧义士!”这一次王有龄的声音相当平静:“请你交付雪岩保管。
城在人在,城亡人亡,只听说杭州失守,就是我毕命之日,谓雪岩拿我这道
遗疏,面呈江苏薛抚台,请他代缮出奏。这件事关乎我一生的结果,萧义士,
我重重拜托了。”
见他是如此肃穆郑重的神情,萧家骥不敢怠慢,重重地应一声:“是!”
然后将那道遗疏的稿子折成四叠,放入贴肉小褂子的口袋中,深怕没有放得
妥当会遗失,还用手在衣服外面按了两下。
“喔,还有句话要交代,这道遗疏请用我跟瑞将军两个人的衔名出奏。”
王有龄又说,“我跟瑞将军已经约好了,一起殉节,决不独生。”听他侃侃
而谈,萧家骥便掩没了悲伤,从容拜辞;“王大人,”他说,“我决不负王
大人的付托。但愿这个稿子永远存在胡先生手里!”
“但愿如此!”王有龄用低微但很清晰的声音说:“再请你转告雪岩,
千万不必为我伤心。”

胡雪岩岂有不伤心之理?接得王有龄的遗疏,他的眼圈就红了,而最伤
心的,则是王有龄已绝了希望。他可以想象得到,王有龄原来一心所盼的是
粮船,只怕胡雪岩不能顺利到达上海,到了上海办来粮食,又怕不能冲破沿
途的难关到达杭州。哪知千辛万苦,将粮运到了,却是可望而不可接,从此
再无指望,一线希望消失,就是一线生机断绝,“哀莫大子心死”,王有龄
的心化成为冰,有生之日,待死之时,做人到此绝境,千古所无,千古所悲。
然而胡雪岩却不能不从无希望中去找希望,希望在这三天中发生奇迹。
这是个飘渺的希望,但就悬此飘渺的希望亦似乎不易,形势在一夜之间险恶
了,太平军一船一船在周围盘旋,位置正在枪弹所够不到的地方,其意何居,
不言可知。因此,护送的洋兵,已在不断催促,早作了结。
“要请他们等三天,只怕很难。”李得隆说,“派去的人没有回来,总
要有了确实信息再说,这句话在道理上,他们就不愿也没奈何。现在家骥回
来了,刚才一谈杭州的情形,大家也都知道了。没有指望的事,白白等在这
里冒极大的危险,他们不肯的。”
“无论如何要他们答应。来了一趟,就此回去,于心不甘。再说,有危
险也不过三天,多的危险也冒过了,何在乎这三天?”
“那就早跟他们说明白。”李得隆说,“沙船帮看样子也不大肯。”
“只要洋兵肯了,他们有人保护,自然没有话说。这件事要分两方面做,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胡雪岩说:“请你们两位跟联络的人去说:我有两
个办法,随他们挑..”
胡雪岩盘算着,两个办法够不够,是不是还有第三条兼筹并顾的路,想
了半天,只有两个办法。
“第一个办法,如果城里能够杀出一条血路,请他们帮忙打,王抚台犒
赏的两万银子,我一到上海就付,另外我再送一万。如果有阵亡受伤的,抚
恤照他们的营规加一倍。这样等过实足三昼夜,如果没有动静,开船到宁波,
我送三千银子。”
“这算得重赏了。他们卖命也卖得过。”李得隆又问:“不过人心不同,
万一他们不肯,非要开船不可呢?”
“那就是我的第二个办法,他们先拿我推在钱塘江里再开船。”
胡雪岩说这话时,脸色白得一丝血色都没有,李得隆、萧家骥悚然动容,
相互看看,久久无语。
“不是我吓他们!我从不说瞎话,如果仁至义尽他们还不肯答应,你们
想想,我除死路以外,还有什么路好走?”
由于胡雪岩不惜以身相殉的坚决态度,一方面感动了洋兵,一方面也吓
倒了洋兵,但通过联络官提出一个条件,要求胡雪岩说话算话,到了三天一
过,不要再出花样,拖延不走。
“尽人事而听天命。”胡雪岩说,“留这三天是尽尽人事而已,我亦晓
得没用的。”
话虽如此,胡雪岩却是废寝忘食,一心以为鸿鹄之将至,日日夜夜在船
头上凝望。江朝呜咽,虽淹没了他吞声的饮泣,但江风如剪,冬宵寒重,引
发了他的剧烈的咳嗽,却是连船舱中都听得见的。
“胡先生,”萧家骥劝他,“王抚台的生死大事,都在你身, 还有府上
一家,都在盼望。千金之躯,岂可以这样不知道爱惜?”
晚辈有责备之词,情意格外殷切,胡雪岩不能不听劝。但睡在铺上,却
只是竖起了耳朵,偶尔听得巡逻的洋兵一声枪响,都要出去看个明白。
纵然度日如年,三天到底还是过去了,洋人做事,丝毫没有通融,到了
实足三昼夜届满,正是晚上八点钟,却非开船不可。
胡雪岩无奈,望北拜了几拜,权当生奠。然后痛哭失声而去。
到了甬江口的镇海附近,才知道太平军黄呈忠和范汝增,从慈溪和奉化
分道进攻,宁波已经在两天前的十一月初八失守。不过宁波有租界,有英美
领事和英法军舰,而且英美领事,已经划定“外人居住通商区域”,正跟黄
呈忠和范汝增在交涉,不希望太平军进驻。
“那怎么办?”胡雪岩有气无力地说,“我们回上海?”
“哪有这个道理?胡先生,你精神不好,这件事交给我来办。”
于是萧家骥雇一只小船,驶近一艘英国军舰,隔船相语,军舰上准他登
船,同时见到了舰长考白脱。
他的来意是要跟杨坊开在宁波的商号联络,要求军舰派人护送。同时说
明,有大批粮食可以接济宁波。
这是非常受欢迎的一件事,“在‘中立区’避难的中国人,有七万之多,
粮食供应,成为绝大的问题,你和你的粮食来得正是时候。不过,我非常抱
歉,”考白脱耸耸肩说:“眼前我还没有办法达成你的意愿。你是不是可以
在我船上住两三天?”
“为什么?”
“领事团正在跟太平军交涉。希望太平军不进驻中立区,同时应该维持
市面。等谈判完成,你的粮食可以公开进口。但在目前,我们需要遵守约定,
不能保护任何中国人上岸。”
“那么,是不是可以为我送一封信呢?”
考白脱想了想答道:“你可以写一封信,我请领事馆代送。同时我要把
这个好消息告诉我们的领事。”
萧家骥如言照办。考白脱的处置也异常明快,派一名低级军官,立即坐
小艇登岸送信,同时命令他去谒见英国驻宁波的领事夏福礼,报告有大批粮
食运到的好消息。
为了等待复信,萧家骥很想接受考白脱的邀请,在他的军舰上暂住下来,
但又不放心自己的船,虽说船上有数十名洋兵保护,倘或与太平军发生冲突,
麻烦甚大。如果跟考白脱要一面英国国旗一挂,倒是绝好的安全保障,却又
怕属于美国籍华尔的部下,认为侮辱而拒绝。左思右想,只有先回船守着再
说。及至起身告辞时,考白脱正好接到报告,知道有华尔的兵在,愿意取得
联络,请萧家骥居间介绍。
这一下无形中解消了他的难题,喜出望外,连声许诺。于是由军舰上放
下一条救生艇,陪着一名英国军官回到自己船上,洋兵跟洋兵打交道的结果,
华尔的部下接受了英军的建议,粮船悬挂英国国旗,置于考白脱的保护之下。
到这地步,算是真正安全了。萧家骥自觉这场交涉办得异常得意,兴冲
冲地要告诉胡雪岩。到了舱里一看,只见胡雪岩神色委顿异常,面色难看得
很。
“胡先生,”他大惊问说,“你怎么了?”
“我要病了。”
萧家骥探手去摸他的额头,其烫无比,“已经病了!”他说,“赶快躺
下来。”
这一躺下来就起不来了,烧得不断谵语,不是喊“雪公”,就是喊“娘”。
病中神智不情,只记得已到了岸上,却不知卧疾何处。有一天半夜里醒过来,
只见灯下坐着一个人,且是女人,背影苗条,似乎很熟,却一时再也想不起
来是谁。
“我在做梦?”
虽是低声自语,自也惊动了灯下的人,她旋转身来,扭亮了洋灯,让胡
雪岩看清了她的脸,这下真的象做梦了,连喊都喊不出来!
“你,你跟阿巧好象!”
“我就是阿巧!”她抹一抹眼泪强笑着,“没有想到是我吧?”
胡雪岩不答,强自抬起身子,力弱不胜,摇摇欲倒,阿巧赶紧上来扶住
了他。
“你要做啥?是不是要茶水?”
“不是!”胡雪岩吃力地说,“我要看看,我是不是在做梦?这是哪里,
你是不是真的阿巧?”
“是啊!我是真的阿巧。我是特为来看你的,你躺下来,有话慢慢说。”
话太多了,无从说起,其实是头上昏昏沉沉地,连想都无从想起。胡雪
岩只好躺了下来,仰脸望望帐顶,又侧脸望望阿巧,先要弄清楚从得病到此
刻的情形。
“人呢?”他没头没脑地问。
“你是说那位萧少爷?”阿巧答道,“他睡在外房。”
在外房的萧家骥,已经听见声音,急急披衣起床来探视,只见胡雪岩虽
然形容憔悴,但眼中已有清明的神色,便又惊又喜地问道:“胡先生,你认
不认得我?”
“你?”胡雪岩不解地问:“你不是家骥吗?”
“这位太太呢?”
“她是何姨太太。”胡雪岩反问一句:“你问这些做啥?倒象我连人都
认不得似地。”
“是啊!”萧家骥欣慰地笑道:“前几天胡先生你真的不认得人。这场
湿瘟的来势真凶,现在总算‘扳’回来了。
“这么厉害!”胡雪岩自己都有些不信,咽着气说:“我自己都想不到。
几天了?”
“八天了。”
“这是哪里?”
“在英国租界上,杨老板号子里。”萧家骥说,“胡先生你虚极了,不
要多说话,先吃点粥,再吃药。睡过一觉,明天有了精神,听我们细细告诉
你。”
这“我们”很明显地包括了阿巧姐,所以她接口说道:“萧少爷的话不
错,你先养病要紧。”
“不要紧。”胡雪岩说,“我什么情形都不知道,心里闷得很。杭州怎
么样?”
“没有消息。”
胡雪岩转脸想问阿巧姐时,她正站起身来,一面向外走,一面说道:“我
去热粥。”
望着那依然袅袅婷婷的背影,再看到萧家骥似笑非笑,有意要装得不在
意的诡秘神情,胡雪岩仍有相逢在梦中的感觉,低声向萧家骥问道:“她是
怎么来的?”
“昨天到的。”萧家骥答道:“一到就来找我,我在师娘那里见过她一
次,所以认得。她说,她是听说胡先生病重,特为赶来服侍的,要住在这里。
这件事师娘是知道的,我不能不留她。”
胡雪岩听得这话,木然半晌,方始皱眉说道:“你的话我不懂,想起来
头痛。怎么会有这种事?”
“难怪胡先生。说来话长,我亦不太清楚,据她说,她去看师娘,正好
师娘接到我的来信,听说胡先生病很重,她要赶来服侍。师娘当然赞成,请
师父安排,派了一个人护送,坐英国轮船来的。”
“奇怪啊!”胡雪岩说:“她姓人可何,我姓古月胡,何家的姨太太怎
么来服侍我这个病人。”
“那还用说?当然是在何家下堂了。”萧家骥说,“这是看都看得出来
的,不过她不好意思说,我也不好意思打听。回头胡先生你自己问她就明白
了。”
这一下,大致算是了解了来龙去脉。他心里在想,阿巧姐总不会是私奔,
否则古应春夫妇不致派人护送她到宁波。但是“但是,她的话靠得住靠不住?
何以知道她是你师娘赞成她来的?”
“不错!护送的人,就是我师父号子里的出店老司务老黄。”
胡雪岩放心了。老黄又叫“宁波老黄”,他也知道这个人。胡雪岩还想
再细问一番,听得脚步声,便住口不语,望着房门口,门帘掀动,先望见的
是阿巧姐的背影,她端着托盘,腾不出手来打门帘,所以是侧着进来。
于是萧家骥帮着将一张炕几横搁在床中间,端来托盘,里面是一罐香粳
米粥,四碟清淡而精致的小菜,特别是一样糟蛋,为胡雪岩所酷嗜,所以一
见便觉得口中有了津液,腹中也辘辘作响了。
“胡先生,”萧家骥特地说明这些食物的来源,“连煮粥的米都是何姨
太从上海带来的。”
“萧少爷,”阿巧姐接口说道:“请你叫我阿巧好了。”
这更是已从何家下堂的明显表示。本来叫“何姨太”就觉得刺耳,因而
萧家骥欣然乐从,不过为了尊敬胡雪岩,似乎不便直呼其名,只拿眼色向他
征询意见。
“叫她阿巧姐吧。”
“是。”萧家骥用亲切中显得庄重的声音叫一声:“阿巧姐!”
“嗯!”她居之不疑地应声,真象是个大姐姐似地,“这才象一家人。”
这话在他、在胡雪岩都觉得不便作何表示。阿巧姐也不再往下多说,只
垂着眼替胡雪岩盛好了粥,粥在冒热气,她便又嘬起滋润的嘴唇吹得不太烫
了,方始放下,然后从腋下抽出白手绢,擦一擦那双牙筷,连粥碗一起送到
胡雪岩面前,却又问道:“要不要我来喂你?”
这话提醒了萧家骥,有这样体贴的人在服伺,何必自己还站在这里碍眼,
便微笑着悄悄走出去。
四只眼睛都望着他的背影,直待消失,方始回眸,相视不语,怔怔地好
一会,阿巧姐忽然眼圈一红,急忙低下头去,顺手拿起手绢,装着醒鼻子去
擦眼睛。
胡雪岩也是万感交集,但不愿轻易有所询问,她的泪眼既畏见人,他也
就装作不知,扶起筷子吃粥。
这一吃粥顾不得别的了。好几天粒米不曾进口,真是饿极了,唏哩呼噜
地吃得好不有劲,等他一碗吃完,阿巧姐已舀着一勺子在等了,一面替他添
粥,一面高兴地笑道:“赛过七月十五鬼门关里放出来的!”
话虽如此,等他吃完第二碗,便不准他再吃,怕病势刚刚好转,饱食伤
胃。而胡雪岩意有未餍,说好说歹才替他添了半碗。
“唉!”放下筷子他感慨着说:“我算是饱了!”
阿巧姐知道他因何感慨,杭州的情形,她亦深知,只是怕提起来惹他伤
心,所以不理他的话,管自己收拾碗筷走了出去。
“阿巧,你不要走,我们谈谈。”
“我马上就来。”她说,“你的药煎在那里,也该好了。”
过不多久,阿巧姐将煎好了的药送来,服待他吃完,劝他睡下。胡雪岩
不肯,说精神很好,又说腿上的伤疤痒得难受。
“这是好兆头。伤处在长新肉,人也在复原了。”她说,“我替你洗洗
脚,人还会更舒服。”
不说还好,一说胡雪岩觉得浑身发痒,恨不得能在“大汤”中痛痛快快
泡一泡才好,他也象杨州人那样,早就有“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的习
惯。自从杭州吃紧以来,就没有泡过“澡塘”,这次到了上海,又因为腿上
有伤,不能入浴。虽然借助于古家的男佣抹过一次身,从里到外换上七姑奶
奶特喊裁缝为他现制的新衣服,但经过这一次海上出生入死的跋涉,担忧受
惊的冷汗,出了干、干了出,不知几多次?满身垢腻,很不舒服,实在想洗
个澡,无奈万无劳动阿巧姐的道理。
他心里这样在想,她却说到就做,已转身走了出去,不知哪里找到了一
只簇新的高脚木盆,提来一铫子的热水,冲到盆里,然后掀被来捉他的那双
脚。
“不要,不要!”胡雪岩往里一缩,“我这双脚从上海上船就没有洗过,
太脏了。”
“怕什么?”阿巧姐毫不迟凝地,“我路远迢迢赶了来,就是来服侍病
人的,只要你好好复原,我比什么都高兴。”
这两句话在胡雪岩听来,感激与感慨交并。兵荒马乱,九死一生,想到
下落不明的亲人,孤立无援的杭州,以及困在绝境,眼看着往地狱里一步一
步在走的王有龄,常常会自问:人生在世,到底为的什么,就为了受这种生
不如死的苦楚?现在却不同了,人活在世界上,有苦也有乐,是苦是乐,全
看自己的作为。真是《太上感应篇》上所说的:“祸福无门,唯人自召”。
这样转着念头,自己觉得一颗心如枯木逢春般,又管用了。
脑筋亦已灵活,本来凡事都懒得去想,此刻却想得很多,想得很快。等
阿巧姐替他将脚洗好,便又笑道:“阿巧,送佛送到西天,索性替我再抹一
抹身子。”
“这不大妥当。你身子虚,受不得凉。”
“不要紧!”胡雪岩将枯瘦的手臂伸出来,临空捣了两下,显得很有劲
似的说:“我自己觉得已经可以起床了。”
“瞎说!你替我好好睡下去。”她将他的脚和手都塞入被中,硬扶他睡
倒,而且还掖紧了棉被。
“真的。阿巧,我已经好了。”
“哪有这种事?这样一场病,哪里会说好就好?吃仙丹也没有这样灵
法。”
“人逢喜事精神爽,你就是仙丹。仙丹一到,百病全消。”
“哼!”阿巧微微撇着嘴,“你就会灌米汤。睡吧!”她用纤纤一指,
将他的眼皮抹上。等她转身,他的眼又睁开了。望着帐顶想心事。要想知道
的事很多,而眼前却只有阿巧好谈。
阿巧却好久不来,他忍不住喊出声来,而答应的却是萧家骥,“胡先生,”
他说,“你不宜过于劳神。此刻半夜两点钟了,请安置吧!”
“阿巧呢?”胡雪岩问道:“她睡在哪里?”
做批发生意的大商号,备有客房客铺,无足为奇,但从不招待堂客,有
些商家的客房,甚至忌讳堂客,因为据说月事中的妇女会冲犯所供的财神。
杨坊的这家招牌也叫“大记”,专营海鲜杂货批发的商号,虽然比较开通,
不忌妇女出入,但单间的客房不多,所以阿巧姐是由萧家骥代为安排,借住
在大记的一个伙计家中,与此人的新婚妻子同榻睡了一夜。
“今天不行了,是轮到那伙计回家睡的日子,十天才有这么一天,阿巧
姐说,‘人家喷喷香、簇簇新的新娘子,怎好耽误他们夫妻的恩爱?’那伙
计倒很会做人,一再说不要紧,是阿巧姐自己不肯。”
“那么今天睡在哪里呢?”
“喏,”萧家骥指着置在一旁的一扇门板,两张条凳说:“我已经预备
好了,替她搭‘起倒铺’。不过..”,他笑笑没有再说下去。
神情诡秘,令人起疑,胡雪岩当然要追问:“不过什么?”
“我看这张床蛮大,不如让阿巧姐就睡在胡先生脚后头。”萧家骥又说,
“她要在这里搭铺,就为了服待方便,睡得一床上,不更加方便了吗?”
不知他是正经话,还是戏谑?也不知阿巧姐本人的意思究竟如何?胡雪
岩只有微笑不答。
到最后,萧家骥还是替阿巧姐搭了“起倒铺”,被褥衾枕自然是她自己
铺设。等侍候病人服了药,关好房门,胡雪岩开口了。
“你的褥子太薄,又没有帐子,不如睡到我里床来!”他拍拍身边。
正在卸妆的阿巧姐没有说话,抱衾相就,不过为了行动方便,睡的是外
床。宁波人讲究床铺,那张黄杨木雕花的床极大,两个人睡还绰绰有余。里
床搁板上置一盏洋灯,捻得小小的一点光,照着她那件葱绿缎子的紧身小夹
袄,看在胡雪岩眼里,又起了相逢在梦中的感觉。
“阿巧!你该讲讲你的事了吧?”
“说来话长。”阿巧很温柔地说:“你这半夜也累了,刚吃过药,好好
睡一觉。明天再谈。”
“我现在精神很好。”
“精神好自然好。你听,”阿巧姐说,“鸡都在叫了。后半夜这一觉最
要紧,睡吧!好在我人都来了,你还有什么好急的?”
这句话的意思根深,足够胡雪岩想好半天。到底病势初转,精神不够,
很快地便觉得困倦,一觉睡到天亮。
他醒她也醒了,急急要起床料理,胡雪岩却愿她多睡一会,拖住她说:
“天太冷,不要起来。我们好好谈谈。”
“谈什么?”阿巧姐说,“但愿你早早复原,回到上海再说。”
“我昨天晚上想过了,只要这一次能平平安安过去,我再也不做官了,
安安分分做生意,能够跟几个好朋友常在一起叙叔,我就心满意足了。”
“你只晓得朋友!”阿巧姐是微带怨态的神情,“就不替自己打算打算。”
替他自己打算,当然也就要包括她在内。言外之意,相当微妙,胡雪岩
很沉着地不作表示,只是问说:“你是怎么从何家出来的?现在可以告诉我
了吧!”
“当然要告诉你的。不过你处处为朋友,听了只怕心里会难过。”
她的意思是将何桂清当做胡雪岩的朋友,这个朋友现在惨不可言。只为
在常州一念之差,落得个“革职拿问”的处分,迁延两年,多靠薛焕替他支
吾敷衍,然而“逃犯”的况味也受够了。
“这种日子不是人过的。”阿巧姐喟叹着说:“人嘛是个黑人,哪里都
不能去,听说有客人来拜,先要打听清楚,来做什么?最怕上海县的县大老
爷来拜,防是来捉人的。‘白天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这句俗语,
我算是领教过了,真正一点不错,我都这样子,你想想本人心里的味道?”
“叫我,就狠一狠心,自己去投案。”
“他也常这样说,不过说说而已,就是狠不下心来。现在现在,连这种
提心吊胆的日子也快不多了。从先旁驾崩,幼主嗣位,两宫太后垂帘听政,
重用恭王,朝中又是一番气象,为了激励士气,凡是丧师辱国的文武官员,
都要严办。最不利的是,曾国藩调任两江总督,朝命统辖江苏、安微、江西、
浙江四省军务,四省官员,文到巡抚,武到提督,悉归节制。何桂清曾经托
人关说,希望能给他一个效力赎罪的机会,而得到的答复只有四个字:“爱
莫能助”。
“半个月以前,有人来说,曾大人保了个姓李的道台,领兵来守上海。
这位李道台,据说一到上海就要接薛抚台的手。他是曾大人的门生,自然听
老师的话。薛抚台再想帮忙也帮不上了。为此之故..”
为此,何桂清不能不作一个最后的打算:家事已作了处分,姬妾亦都遣
散。阿巧姐就是这样下堂的。
想想他待她不错,在这个时候,分袂而去,未免问心不安。无奈阿桂清
执意不回,她也就只好听从了。
“那么,他也总要为你的后半辈子打算打算。”胡雪岩说:“不过,他
剩下几个钱,这两年坐吃山空,恐怕所余已经无几。”
“过日子倒用不了多少,都给人骗走了,这个说,可以替他到京里走门
路,那个说某某人那里送笔礼。这种塞狗洞的钱,也不知道花了多少。”阿
巧姐说,“临走以前,他跟我说,要凑两千银子给我。我一定不要。”
“你倒也够义气。不过,这种乱世,说老实话:求人不如求“我也不是
毫无打算的,我有一只小箱子托七姑奶奶替我收着,那里面一点东西,总值
三五万,到了上海我交给你。”
“交给我做什么?”胡雪岩问道:“我现在还没心思来替你经营。”
阿巧姐先不作声,一面眨眼,一面咬指甲,仿佛有极要紧的事在思索似
地。胡雪岩是从钱塘江遥别王有龄的那一刻,便有万念俱灰之感,什么事都
不愿、也不能想,因此恹恹成病,如今病势虽已脱险,而且好得很快,但懒
散如旧,所以不愿去猜她的心事,只侧着脸,象面对着他所喜爱的古玉似地,
恣意鉴赏。
算一算有六年没有这样看过她了。离乱六年,是一段漫长的岁月,多少
人生死茫茫,音信杳然,多少人升沉浮降,荣枯异昔,而想到六年前的阿巧
姐,只如隔了一夜做了个梦,当时形容清晰地浮现在脑陆,两相比较,有变
了的,也有不变的。
变得最明显的是体态,此刻丰腴了些,当时本嫌纤瘦,所以这一变是变
得更美了,也更深沉老练了。
不变的是她这双眼中的情意,依然那么深,那么纯,似乎她心目中除了
一个胡雪岩以外,连她自己都不关心。转念到此,他那颗心就象冷灰发现一
粒火星,这是火种复炽的开始,他自己都觉得珍贵得很。
于是他不自觉地伸手去握住她的手,感慨地说:“这趟我真是九死一生,
不是怕路上有什么危险,胆子小,是我的心境。从杭州到宁波,一路上我的
心冷透了,整天躺在床上在想,一个人为啥要跟另外一个人有感情?如果没
有感情,他是他,我是我,用不着替他牵肠挂肚,所以我自己对自己说,将
来等我心境平静了,对什么人都要冷淡些。”
一口气说到这里,有些气喘,停了下来,阿巧姐不曾听出他的语气未完,
只当他借题发挥,顿时脸色大变。
“你这些话,”她问,“不是特为说给我听的?”
“是的。”说了这两个字,胡雪岩才发觉她的神情有异,立刻明白她是
误会了,赶紧又接了一句:“这话我什么人面前都没说过,只跟你一人说,
是有道理的。不晓得你猜得着,猜不着?”
意思仍然令人莫名其妙,但他急于解释误会的态度,她是看得出来的,
心先放了一半,另一半要听他下一句话如何?
“你不要让我猜了!你晓得的,赌心思,跟别人我还可以较量较量,在
你面前差了一大截。”
胡雪岩笑了,笑容并不好看,人瘦显得口大,两颗虎牙看上去象獠牙。
但比竟是高兴的笑容,阿巧姐还是乐意看到的。
“你还是那样会说话。”他正一正脸色说:“我特为谈我的心境,是想
告诉你一句话,此刻我的想法变过了。”
“怎么变法?”
“人还是要有感情的。就为它受罪,为它死..”
一句话未完,一只又软又暖的手掩在他口上:“什么话不好说,说这些
没轻重的话!”
“好,不说,不说。你懂我的意思就可以了。”胡雪岩问道:“你刚才
好象在想心事?何妨跟我谈谈。”
“要谈的话很多。现在这样子,你没心思听,我也没心思说,一切都不
必急,等你病养好了再说。”
“我的病一时养不好的。好在是..”他想说“好在是死不了的”,只
为她忌讳说“死”,所以猛然咽住,停了一下又说:“一两天我就想回上海。”
“那怎么行?”
“没有什么不行。在宁波,消息不灵,又没有事好做,好人都要闷出病
来,怎么会养得好病?”
“那是没有办法的事。你刚刚才有点好,数九寒天冒海风上路,万一病
势反复,在汪洋大海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那就是两条人命。”
“怎么呢?”
“你不想想,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我除了跳海,还有什么路好走?”
是这样生死相共的情分,胡雪岩再也不忍拂她的意了。但是,他自己想
想,只要饮食当心,加上阿巧姐细心照料,实在无大关碍。不过,若非医生
同意,不但不能塞阿巧姐的嘴,只怕萧家骥也未见得答应。
因此,他决定嘱咐萧家骥私下向医生探问。但始终找不到机会,因为阿
巧姐自起床以后,几乎就不曾离开过他,天又下雪了,萧家骥劝她就在屋子
里“做市面”,就着一只熊熊然的炭盆,煎药煮粥做菜,都在那间屋里。胡
雪岩倒觉得热闹有趣,用杭州的谚语笑她是“螺蛳壳里做道场”,但也因此,
虽萧家骥就在眼前,却无从说两句私话。
不过,也不算白耗工夫。萧家骥一面帮阿巧姐做“下手”,帮她料理饮
食,一面将这几天的情形都告诉了胡雪岩。
据说黄呈忠、范汝增经与英国领事夏福礼交涉,商定尽量避免与外侨发
生冲突。而且还布告安民,准老百姓在四门以外做生意,宁彼的市面,大致
已经恢复了。
“得力的是我们的那批米。民以食为夭,粮食不起恐慌,人心就容易安
定。”萧家骥劝慰似地说:“胡先生,你也可以稍稍弥补遗憾了。”
“这是阴功积德的好事。”阿巧姐接口说道:“就看这件好事,老太太
就一定会有菩萨保佑,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胡雪岩不作声。一则以喜,一则以悲,没有什么适当的话好表达他的复
杂的心情。
“有句要紧话要告诉胡先生,那笔米价,大记的人问我怎么算法?是卖
了拆帐,还是作价给他们?我说米先领了去,怎样算法,要问了你才能定规,
如果他们不肯答应,我作不了主,米只好原船运回。大记答应照我的办法,
现在要问胡先生了。照我看,拆帐比较合算!”
“不!”胡雪岩断然答道:“我不要钱。”
那么要什么呢?胡雪岩要的是米,要的是运粮的船,只等杭州一旦为清
军攻下,三天以内就要,因为那时所需要的就是米。
“何必这么做?”萧家骥劝他,“胡先生,在商言商,你的算盘是大家
佩服的,这样做法,不等于将本钱‘搁煞’在那里。而况杭州克复,遥遥无
期。”
“不见得。气运要转的。”胡雪岩显得有些激动,“我看他们不会太久,
三五年的工夫,就要完了。”
“三五年是多少辰光,利上盘利,一担米变成两三担米,你也该盘算盘
算。”
“话不错!”胡雪岩又比较平静了,“我有我的想法,第一,我始终没
有绝望,也许援兵会到,杭州城可以不破,如果粮道可以打通,我立刻就要
运米去接济,那时候万一不凑手,岂不误了大理。第二,倘或杭州真的失守,
留着米在那里,等克复以后,随时可以启运。这是一种自己安慰自己的希望,
说穿了,是自己骗自己,总算我对杭州也尽到心了。”
“这也有道理,我就跟大记去交涉。”
“这不忙。”胡雪岩问道:“医生啥时光来?”
“每天都是中饭以后。”
“那就早点吃饭,吃完了她好收拾。”胡雪岩又问阿巧姐,“等医生来
了,你要不要回避?”
虽然女眷不见男客,但对医生却是例外,不一定要回避,只是他问这句
话,就是让她回避的意恩,阿巧姐当然明白,顺着他的心意答道:“我在屏
风后面听好了。”
胡雪岩是知道她会回避,有意这样问她,不过她藏在屏风后面听,调虎
不能离山,在自己等于不回避,还要另动脑筋。这也简单得很,他先请萧家
骥替他写信,占住了他的手,然后说想吃点甜汤,要阿巧姐到厨房里去要洋
糖,这样将她调遣了开去,就可以跟萧家骥说私了。“家骥,你信不必写了,
我跟你说句话,你过来。”萧家骥走到床前,他说:“我决定马上回上海,
你跟医生说一说,我无论如何要走。”
“为什么?”萧家骥诧异,“何必这么急?”
“不为什么,我就是要走。到了上海,我才好打听消息。”胡雪岩又说,
“本来我的心冷透了。今天一早跟阿巧谈了半天,说实话,我的心境大不相
同。我现在有两件事,第一件是救杭州,不管它病入膏肓,我死马要当活马
医。第二件,我要做我的生意,做生意一步落不得后,越早到消息灵通的地
方越好。你懂了吧?”
“第二点我懂,头一点我不懂。”萧家骥问道:“你怎么救杭州?”
“现在没法子细谈。”胡雪岩有些张皇地望着窗外。
这是因为苗条一影,已从窗外闪过,阿巧姐快进来了。胡雪岩就把握这
短短的片刻,告诫萧家骥跟医生私底下“情商”,不可让阿巧姐知道。
是何用意,不易明了,但时机迫促,无从追问,萧家骥只有依言行事。
等胡雪岩喝完一碗桂圆洋糖蛋汤,阿巧姐收拾好了一切,医生也就到了。
那医生颇负盛名,医道医德都高人一等,见胡雪岩人虽瘦弱,双目炯炯
有光,大为惊异,一夜之隔,病似乎去了一大半,他自承是行医四十年来罕
见之事。
“这自然是先生高明。”胡雪岩歉意地问:“先生贵姓?”
“张先生。”萧家骥一旁代答,顺便送上一顶高帽子,“宁波城里第一
块牌子,七世祖传的儒医。张先生本人也是有功名的人。”
所谓“功名”,想起来是进过学的秀才,“失敬了!”胡雪岩说:“我
是白丁。”
“胡大人太客气了。四海之大,三品顶戴无论如何是万人之上。”
“可惜不是一人之下。”胡雪岩自潮着纵声大笑。
笑得太急,呛了嗓子,咳得十分厉害,萧家骥赶紧上去替他捶背,却是
越咳越凶,张医生亦是束手无策,坐等他咳停,这一下急坏了阿巧姐,她知
道胡雪岩的毛病,要抹咽喉,喝蜜水才能将咳嗽止住,萧家骥不得其法,自
然无效。
蜜水一时无法张罗,另一点却是办得到,“萧少爷,”她忍不住在屏风
后面喊:“拿他的头仰起来,抹抹喉咙。”
是妖滴滴的吴侬软语,张医生不免好奇,转脸张望,而且率直问道,“有
女眷在?”
医生是什么话都可以问,不算失礼,但萧家骥却很难回答,一面替胡雪
岩抹着喉头,一面含含糊糊地答道:“嗯,嗯,是!”
张医生欲语又止,等胡雪岩咳停了才切脉看舌苔,仔细问了饮食起居的
情形,欣慰地表示:“病势已经不碍,只需调养,大概半个月以后可以复原。”
“多谢,多谢!”胡雪岩拱拱手说:“家骥,你陪张先生到你那里开方
子去吧!”
萧家骥会意,等开好方子,便谈到胡雪岩想回上海的话。张医生深为困
惑,“病人连移动床铺都是不相宜的。”他问,“大病刚有转机,何可这样
子轻率冒失?”
“实在是在上海有非他到场不可的大事要办。”家骥说:“路上也只有
一两天的工夫,请张先生多开几服调理药带去,格外当心照料,想来不碍。”
“照料?哪个照料?万一病势反复,我又不在船上,你们怎么办。”
“是!”萧家骥说:“那就只好算了。”而问壁的胡雪岩耳朵尖,听了
张医生的话,已经有了主意,请他到上海出诊,随船照料。
等张医生开好方子,告辞上轿,阿巧姐自然也不必回避了,胡雪岩便当
着萧家骥透露了他的意思。这个想法亦未始不可行,富室巨户,多有这样重
金礼聘,专用车船奉迎的,但是眼前时地不同,阿巧姐和萧家骥都觉得不易
办到。
“他肯去当然最好,就怕他不肯。”萧家骥说:“第一,宁波的市面还
不甚平靖,离家远行,恐怕不放心。第二,快过年了,宁波人的风俗,最重
过年团圆,在外头做生意的,都要赶回家来,哪里反倒有出远门的?”
“过年还早,我一定赶年前送他回来。”胡雪岩又说:“说不说在我,
肯不肯在他,你何妨去谈一谈。”
“那当然可以。我本来要到他情仪堂去撮药,顺便就看他。”
“原来他也开着药店?”胡雪岩说,“那太好了!就是他不肯到上海,
我也想跟他谈谈。”
胡雪岩想开药店是大家知道的,萧家骥心中一动,点点头说:“这倒或
许会谈得投机。”
“那是另外一回事。家骥,只要他肯去,他怎么说,我们怎么依他。还
有,要投其所好。你懂我的意思吧?”
“我懂,”萧家骥笑道,“不过,恐怕要请了他来,你自己跟他谈。”
去了一个多时辰,萧家骥回来了,说张医生答应来吃晚饭,又说他喜欢
字画。问到邀他同行照料的话,萧家骥表示还不便开口,又说最好由阿巧姐
来说,因为这是不情之情,只有女眷相求,容易成功。
“这话也是,男人说话,一句就是一句,碰了钉子或者打了折扣,以后
说话就不值钱了。阿巧,”胡雪岩问道:“你肯不肯说?”
“本来是不肯说的,女人的话就不值钱,碰钉子、打折扣都不要紧?真
正气数!不过,”她故意做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唉!不说又不行,只好我
来出面了。”
说停当了,要准备肴馔款客。胡雪岩认为不如到馆子里叫菜,比较郑重,
阿巧姐也想省事,自然赞成,但萧家骥不甚同意,他肚子里另有一番话,要
避着胡雪岩跟阿巧姐说。
“胡先生,这些小事,你不必操心了,我跟阿巧姐去商量。阿巧姐,我
陪你到他们厨房里看了再说。”
走到廊下僻处,估量着胡雪岩听不见了,他站住脚,要问她一句话。
“阿巧姐,你是不是真的想帮胡先生办成功这件事?”
“是啊!本来我不赞成的,不过他一定要这样做,我无论如何只有依他。”
“既然无论如何要依他,那么,我有句话说出来,你可不能动气。”
“不会的。你说好了。”
“姓张的很关心你。也不知道他怎么打听到的,晓得你姓何,何姨太长,
何姨太短,不停地问。”说到这里,萧家骥停下来看她的脸色。
她的脸色自然不会好看,气的满脸通红:“这种郎中,狼心狗肺,杀千
刀!”
“是不是?”萧家骥很冷静地说:“我知道你要动气。”
一句话提醒了阿巧姐,知道他还有未说出来的话,如果自己还是这样子,
那些话就听不到了。转念又想,总怪自己的身分尴尬,何姨太出现在姓胡的
这里,在人家看,当然也不是什么好女人,既然如此,就不妨动歪脑筋了。
这样转着念头,脸色自然就缓和了,“随他去胡说八道,只要我自己行
得正、坐得正好了。”她催促着,“你再说下去。”
“只为胡先生不可不走,要走,就非姓张的一起走不可,所以,我只好
耍记花枪。阿巧姐,你是明白人,又看在胡先生分上,一定不会怪我。”
话锋不妙,阿巧姐有些吃惊,不过戒心起在暗中,表面上又是一种态度:
“不会,不会。我晓得你是为他。你说出来商量。”
“我在想,如果直言相谈,说请他一起陪到上海,他一定不会答应。这
话等他一出口,事情就僵了,所以我灵机一动,说是:‘何姨太特为要我来
奉请,晚上她亲手做两样菜,请张先生喝酒,一定要请你赏光。他很高兴的
答应了,说是:‘一定来,一定来!’”
这用的是一条美人计,阿巧姐心里当然不是味道,不过一想到是为了胡
雪岩,她自然就不会对萧家骥介意,她很平静地问道:“他还有什么话?”
“自然还有话,他问我:‘何姨太为什么要请我?’我说:‘是因为你
看好了胡道台,略表谢意。另外还有件事求你。’他一再问我什么事,我不
肯说。回头全要看你了。”
阿巧姐点点头,将他前后的话细想了一遍,心里有了主意,只是有一点
必须先弄清楚。
“问到我怎么会在这里,你是怎么告诉他的?”
“我说:‘何姨太现在下堂了。她是胡道台的大姨子,苏州现在局势混
乱,娘家回不去,只好来投奔至亲。’他说:‘怪不得!人在难中,谈不到
避嫌疑,大姨子照料妹夫的病,也是应该的。’”
阿巧姐明白,所谓“大姨子”,是意指她有个妹妹嫁做胡雪岩的偏房,
关系如此安排,是疏而亲、亲而疏,不但她穿房入户、照料病人,可以说得
过去,而且让色述迷的张郎中希望不绝,才会上钩。
阿巧姐十分欣赏萧家骥的机智,但也不免好笑,‘要死快哉!耐那哼想
得出格介?”她用道道地地苏州话笑着说。
萧家骥自己也笑了,“看起来,他是想跟胡先生做‘连襟’,既然至亲,
无话不好谈。”他提醒她说,“这出戏包定唱得圆满,不过,要不要先跟胡
先生说好?你自己斟酌。”
阿巧姐考虑结果,认为不可不说,亦不可全说。她是在风尘中打过滚的,
男人的心,别样摸不透,只有这一层上,她真是了如指掌。男人的气量大,
固然不错,却就是论到夺爱,不能容忍,因为这不但关乎妒意,还有面子在
内。
于是略略安排了酒食,找个萧家骥不在眼前的机会,问胡雪岩说:“你
是不是一定要姓张的郎中陪到上海?”
“对!”胡雪岩答得斩钉截铁,“他不陪去,你不放心。那就只好想办
法说动他了。”
“办法,我跟萧家骥商量好了。不过有句话说在前面,你要答应了,我
们才好做。”
一听就知道话中有话,胡雪岩信得过他们两人,落得放漂亮些,“不必
告诉我。”他说:“你们觉得怎么好,就怎么做。”
“唷,唷,倒说得大方。”阿巧姐用警告的口吻说:“回头可不要小气。”
这就不能不好好想一想了。胡雪岩自负是最慷慨、最肯吃亏的人,所以
对这“小气”的两字之贬,倒有些不甘承受。转念又想,阿巧姐阅历甚深,
看男人不会看错,看自己更不会看错,然则说“小气”,一定有道理在内。
他的心思,这时虽不如平时敏捷,但依旧过人一等,很快地想到萧家骥
从张家回来那时,说话带些吞吞吐吐,仿佛有难言之隐的神情,终于看出因
头了。
于是他故意这样说:“你看得我会小气,一定是拿我什么心爱的东西送
他。是不是?”
“是啊,你有什么心爱的东西?”
“只有一样,”胡雪岩笑道:“是个活宝。”
“你才是活宝!”阿巧姐嫣然一笑,不再提这件事了。
* * *
张医生早早就来了,一到自然先看病人,胡雪岩少不得也要客气几句:
“多蒙费心,不知道怎么样道谢。请过来吃顿便饭,真正千里鹅毛一点心,
不过,我想总有补报的日子。张先生,我们交个朋友。”
“那是我高攀了。”张医生说,“我倒觉得我们有缘。同样的病,同样
的药,有的一服见效,有的吃下去如石沉大海,这就是医家跟病家有缘没有
缘的道理。”
“是的。”萧家骥接口说道:“张先生跟我们都有缘。”
“人生都是个缘字。”胡雪岩索性发议论,“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到宁
波,到了宁波也不曾想到会生病,会承张先生救我的命..”
“言重,言重!”张医生说,“药医不死人,原是吉人天相, 所以药到
病除,我不敢贪天之功。”
就这时门帘一掀,连萧家骥都觉得眼前一亮,但见阿巧姐已经着意修饰
过了,虽是淡妆,偏令人有浓艳非凡之感。特别那一双剪水双瞳,眼风过处,
不由得就吸住了张医生的视线。
萧家骥知道阿巧姐跟胡雪岩的话说得不够清楚详细,深怕言语不符,露
了马脚,赶紧借着引见这个因头,将他们的“关系”再“提示”一遍。
“张先生,”他指着阿巧姐说:“这位就是何姨太,胡大人的大姨子。”
胡雪岩几乎笑出声来。萧家骥的花样真多,怎么编派成这样一门亲戚?
再看阿巧姐,倒也不以为意,盈盈含笑地裣衽为礼,大大方方招呼一声:“张
先生请坐!”
“不敢当,不敢当。”张医生急忙还礼,一双眼睛却始终舍不得向别处
望一望。
“我们都叫何姨太为阿巧姐。”萧家骥很起劲地作穿针引线的工作,“张
先生,你也这样叫好了。”
“是,是!阿巧姐。”张医生问道:“阿巧姐今年青春是..。”
“哪里还有什么青春,人老珠黄不值钱,今年三十二了。”
“看不出,看不出。我略为懂一点相法,让我仔细替阿巧姐看一看。”
也不知是他真的会看相,还是想找个借口恣意品评?不过在阿巧姐自然
要当他是真的,端然正坐,微微含笑,让他看相,那副雍容自在的神态,看
不出曾居偏房,更看不出来自风尘。
张医生将她从头看到脚,一双脚缩在裙幅之中看不见,但后是可以讨来
看的,看相要看手是通例,阿巧姐无法拒绝。本来男左女右,只看一只,她
索性大方些,将一双手都伸了出来。
手指象葱管那样,又长、又白、又细,指甲也长,色呈淡红,象用凤仙
花染过似地,将张医生看得恨不能伸手去握一握。
“好极了!”他说,“清贵之相。越到晚年,福气越好。”
阿巧姐看了胡雪岩一眼,淡淡一笑,不理他那套话,说一句:“没有什
么菜,只怕怠慢了张先生!”随即站起身来走了。
张医生自不免有怅然若失之感。男女不同席,而况又是生客,这一见面,
就算表达了做主人的礼貌,而且按常理来说,已嫌过分,此后就再不可能相
见了。
“但是,她不是另外还有事要求我吗?”想到这一点,张医生宽心了,
打定主意,不论什么事,非要她当面来说,才有商量的余地。
果然,一顿饭只是萧家骥一个人相陪,肴馔相当精致,最后送上火锅,
阿巧姐才隔帘相语,说了几句客气话,从此芳踪杳然。
饭罢闲谈,又过了好些时候,张医生实在忍不住了,开口问道:“不是
说阿巧姐有事要我办吗?”
“是的。等我去问一问看。”
于是张医生只注意屏风,侧着耳朵静听,好久,有人出来了,却仍旧是
萧家骥,但是屏风后面却有纤纤一影。
“阿巧姐说了,张先生一定不会答应的,不如不说。”
“为什么不说?”张医生脱口答道:“何以见得我不会答应。”
“那我就说吧!”是屏风后面在应声。
人随话到,阿巧姐翩然出现。衣服也换过了,刚才是黑缎灰鼠出锋的皮
袄,下系月白绸子百褶裙,此刻换了家常打扮,竹叶青宁绸的丝绵袄,爱俏
不肯穿臃肿的棉裤,也不肯象北地胭脂那样扎脚,是一条玄色软缎,镶着极
宽的“栏杆”的撒脚裤。为了保暖,衣服腰身裁剪得极紧,越显得体态婀娜,
更富风情。
有了五六分酒意的张医生,到底本心还是谨饬一路的人物,因为艳光逼
人,竟不敢细看,略略偏着脸问道:“阿巧姐有话就请吩咐。是不是要我格
外细心替你拟张膏滋药的方子?”
“这当然也要。”阿巧姐答说:“不过不忙。我是受了我妹妹的重托,
不放心我这位至亲一个人在宁波,我又不能常川照应,就是照应总不及我妹
妹细心体贴。我在想,舍亲这场大病,幸亏遇着张先生,真正着手成春,医
道高明,如今一定不碍了。不过坐船到上海,没有张先生你照应,实在不放
心。那就只好..”说到这里,她抽出腋下的绣花手绢,抿着嘴笑一下,仿
佛下面的话,不好意思出口似地。
在张医生,那呖呖莺啭似的声音,听得他心醉不已,只顾欣赏声音,不
免忽略了话中的意思,见她突然停住,不由得诧异。
“怎么不说下去。请说,请说,我在细听。”
其实意思已经很明显,细听而竟听不出来,可见得心不在焉。萧家骥见
他有些丧魂落魄的样子,便向阿巧姐使个眼色,示意她实话直说,不必盘马
弯弓,宛转透露了。
“好的,我就说。不过,张先生,”阿巧姐一双大眼珠灵活地一闪,做
出象娇憨的女孩子那样的神情:“等我把话说出口,你可不能打我的回票!”
这话相当严重,张医生定定神,将她的话回想了一遍,才弄清楚是怎么
回事。倒有些答应不下了。
“是不是?”阿巧姐有意轻声对萧家骥说,“我说不开口的好,开了口
白白碰钉子..”
“没有这话。”张医生不安地抢着说,“你的意思我懂了。我在想的,
不是我该不该陪着去。”
“那么是什么呢?”
“是病人能不能走?这样的天气,跋涉波涛,万一病势反复,可不是件
开玩笑的事。”
话说得有理,但究竟是真话,还是托词,却不易估量,阿巧姐也很厉害,
便有意逼一逼,却又不直接说出来,望着萧家骥问:“张先生不是说,一路
有他照应,就不要紧吗?”
“是!有张先生在,还怕什么?”
两人一唱一和,倒象张医生不肯帮忙似地,使得他大为不安,但到底还
不敢冒失,站起身来说:“我再看看病。”
在隔室的胡雪岩,将他们的对答,只字不遗地听了进去,一半是心愿可
望达成,心中喜悦,一半是要隐瞒病情,所以诊察结果,自然又显得大有进
境。
这时候张医生才能考虑自己这方面的情形。兵荒马乱,年近岁逼,实在
不是出远门的时候,但话说得太慷慨,无法收回或者打折扣,同时也存着满
怀绮想,实在舍不得放弃这个与阿巧姐海上同舟的机会,终于毅然答应了下
来。
这一下,胡雪岩自然感激不尽,不过张医生所要的是阿巧姐的感激。此
中微妙,胡雪岩也看得很清楚,所以用红纸包了一百两银子,让她亲手致赠。
“医家有割股之心。”张医生摇着双手说:“谈钱,反倒埋没我的苦心
了。”
话说得很漂亮,不过阿巧姐也深知他的这片“苦心”,越发要送,因为
无法也不愿酬答他的“苦心”。当然,这只是深藏在她心里的意思。
“张先生,你的苦心我知道。这是我那位‘妹夫’的一点小意思,他说
了,若是张先生不受,于心不安,病好得不快,他就不敢劳动大驾了。”
张医生将她的话,细细咀嚼了一遍,“你的苦心我知道”这几个字,简
直就象用烙铁印了在心版上,再也忘不掉的了。
“既然如此,我也只好老脸皮收下。不过..”
张医生没有再说下去,为了要在阿巧姐面前表示他这番交情,完全是卖
给她的,他决定要补还胡雪岩的人情,投桃报李,想送两样贵重补药。但话
不必先说,说了味道就不够了,因而缩住了口。
“那么,要请问张先生。”萧家骥插进来说,“预备哪天动身?”
“越早越好。我要趁年里赶回来。”
“那是一定赶得回来的。”萧家骥盘算了一下,作了主张:“我尽明天
一夭预备,后天就动身怎么样?”
“后天一定是好日子,”阿巧姐识得的字不多,但看皇历还能应付,很
有把握的指着十二月初一那一行说:“宜出门。”

尽一天的工夫安排妥帖,第三天一早都上了船,略略安顿,鸣锣启碇。
张医生捧着个蓝布包到了胡雪岩舱里。
“胡大人,”他说,“红包太丰厚了,受之有愧。有两样药,请胡大人
留着用。”
“多谢!多谢!真正不敢当。”
胡雪岩只当是普通药材,等他打开来一看,是两个锦盒,才知道是珍贵
补药。长盒子里是全须全尾的一支参,红绿丝线扎住,上贴金纸红签,上写
八字:“极品吉林老山人参”。
“这支参是贡品,张尚书府上流出来的,真正大内的货色。”张医生一
面说,一面打开方盒子。
方盒子里是鹿茸。一寸多长一段,共是两段,上面长着细细的白毛,看
不出是好是坏。
“鹿茸就是鹿角,是大家都晓得的,不过鹿角并不就是鹿茸。老角无用,
里面都是筋络,要刚长出来的新角,长满了精血,象这样子的才合格。”张
医生又说,“取鹿茸也有诀窍,手段不高,一切会拿鹿头砍掉..”
张医生是亲眼见过的,春夏之交,万物茂盛,驱鹿于空围场中,不断追
赶,鹿胆最小,自是尽力奔避,因而血气上腾,贯注于新生的鹿角中。然后
开放栅门,正好容一头鹿逃避,栅门外是曲栏,一端有人手持利斧,聚精会
神地在等待,等这头鹿将出曲栏里,看准了一斧下去,正好砍断了新生的那
一段鹿角。要这样采取的鹿茸,才是上品。
胡雪岩对这段叙述深感兴趣,“虽说‘修合无人见,存心有天知’,货
色好坏,日子一久,总会有人知道的,一传十,十传百,口碑就出去了。张
先生,”他问,“听说你也有家药店,想来规模很大。”
“谈不到规模。祖传的产业,守守而已。”张医生又说,“我诊断很忙,
也顾不到。”
听得这样说,胡雪岩就不便深谈了。刘不才陷溺于赌,对胡雪岩开药店
的打算,不甚关切,胡雪岩本想问问张医生的意见,现在听他的话,对自己
的事业都照顾不周,自然没有舍己而耘人之田的可能,那又何必谈它。
不过既是特地延请来的上客,总得尽心招待,找些什么消遣?清谈不如
手谈,最后适也差不多是唯一的消遣,就是凑一桌麻将。
宁波麻将跟广东麻将齐名,据说,由马吊变为麻将,就是宁波人由明朝
以来,不断研究改进的结果。张医生亦好此道,所以听得胡雪岩这个提议,
欣然乐从。
胡雪岩自己当然不能打,眼前的塔子三缺一,拉上船老大一个才能成局。
萧家骥亦是此中好手,但不知阿巧姐如何?少不得要问一声。
“阿巧姐,你跟宁波人打过牌没有?”
“当然打过。”
“有没有在这种船上打过?”
“这种船我还是第二次坐。”阿巧姐说:“麻将总是麻将,船上岸上有
啥分别?”
“这种麻将要记性好..”
“那自然。”阿巧姐认为萧家骥无需关照,“打麻将记性不好,上下家
出张进张都弄不清楚,这还打什么?”
听这一说,他不便再说下去了。等拉开一张活腿小方桌,分好筹码,只
见船老大将一条系在舱顶上的绳子放了下来,拿只竹篮挂在绳端的钩子上,
位置恰好悬在方桌正中,高与头齐,伸手可及,却不知有何用处?
阿巧姐也是争强好胜的性格,一物不知,引以为耻,所以不肯开口相问,
反正总有用处,看着好了。
扳庄就位,阿巧姐坐在张医生下家,对家船老大起庄,只见他抓齐了十
四张牌,从左到右看了一遍,立即将牌扑倒,取出一张亮一亮,是张北风。
他的上家萧家骥叫碰,张医生便向阿巧姐说:“这就是宁波麻将算得精
的地方,庄家头一张不打南风打风北,上家一碰,马上又摸一张,也许是张
南风,本来该第二家摸成后对的,现在是自己摸成双,这一摸味道就好了。”
摸呀摸的,阿巧姐听来有些刺耳,便不理他,只见萧家骥拿张东风亮一
亮,没有人要,便抬起手来将那张东风,往挂着的竹篮中一丢。
原来竹篮是这样的用处,阿巧姐心里有些着慌,脱口说道:“宁波麻将
的打法特别。”
是的..”
张医生马上又接口解释,由于海上风浪甚大,船会颠簸,所以宁波麻将
讲究过目不忘,阖扑着打,又因为船上地方小,摆不下大方桌,甚至有时候
团团围坐四个人,膝盖上支块木板,就当牌桌,这样自然没有富裕的地方来
容纳废牌,因而打在竹篮里。
“不过,”张医生看着船老大和萧家骥说,“这张桌子也不算太小,我
们照岸上的打法好了。”
船老大当然不会反对,萧家骥却笑了笑,这一笑使得阿巧姐不大舒服,
觉得他有轻视之意,大不服气。
“不要紧,不要紧。”她说,“照规矩打好了。”
这等于不受张医生的好意,然而他丝毫不以为忤。阿巧姐却是有点如俗
语说的“死要面子活受罪”,硬记三家出张,颇以为苦。
打到一半,三家都以“听叫”,而她的牌还乱得很,而且越打越为难,
生熟张子都有些记不住了。
“这样子不是路道,只伯一副都和不成功。输钱在其次,面子输不起。”
她这样在心中自语着,决定改变打法。
新的打法是只顾自己,不顾外面,只要不是三副落地,包人家的辣子,
她什么生张都敢打。张医生却替她担心,不断提示,哪张牌出了几张,哪张
牌已经绝了,阿巧得其所哉,专心一志管自己做牌,两圈不到,就和了一副
清一色,一副三元,一副凑一色,手气大旺。
“张先生,你下家的风头不得了。”船老大说,“要看紧点!”
越是这样说,张医生的手越松,不但不扣她的牌,还会拆搭子给她吃,
而且还要关照:“阿巧姐,这张三万是第四张,你再不吃就没有得吃了。”
加上萧家骥牌打得很厉害,扣住了船老大的牌,很难得吃到一张,这样
就几乎变成三个对付一个,船老大一个人大输,却又不敢得罪主顾,打完四
圈装肚子痛,拆散了场头。
阿巧姐一个人大赢,但牌打得并不有趣,自己觉得赢船家的钱不好意思,
将筹码一推,“算了,算了!”接着起身离去。
这个慷慨大方的举动,自然赢得了船老大的感激与尊敬,因此照料得很
周到,一路顺顺利利到上海,胡雪岩也不劳张医生费心,按时服药,毫无异
状。话虽如此。对张医生还是很重视的,所以一到上海码头,先遣萧家骥去
通知古应春,说有这样一位贵客,请他预备招待。
古应春不在家,好在七姑奶奶一切都能作主。宁波的情形,前半段她已
听李得隆谈过,虽替胡雪岩的病担忧,但有阿巧姐在照料,也略略可以放心,
估量着总要到年后,病势才会养到能够长途跋涉,不想这么快就己回上海,
臼觉惊喜交集。
于是匆匆打点,雇了三乘暖轿,带着男女佣人,直奔码头,上船先见阿
巧姐,后见胡雪岩,看他瘦得可怕,不免又有点伤心,掉了两滴眼泪。
“张先生不要笑我!”七姑奶奶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我们这位
小爷叔,这一阵子真是多灾多难,说到他的苦楚,眼泪好落一脸盆。不过总
算还好,命中有贵人相扶,逢凶化吉,遇难成样,才会遇着张先生这种医道
高明心又热的人。”
张医生也听说过有这样一位姑奶奶,心直口快,大家不但服她,也有些
怕她,自己要在阿巧姐身上打主意,还非得此人的助力不可,因而格外客气,
连声答道:“好说,好说。七姑奶奶才是天字第一号的热心人。”
七姑奶奶最喜欢听人说她热心,觉得这个张医生没有名医的架子,人既
和气,言语也不讨厌,顿生好感,原来打算请他住客栈的,此时改了主意,
“张先生,”她说,“难得来一趟,多玩些日子!就住在舍下好了。只怕房
子太小,委屈了张先生。”
话刚说完,阿巧姐拉了她一把,显然是不赞成她的办法,但话已说出口,
不能收回,只好看张医生如何答复,再作道理。
“不敢当,不敢当。我年内要赶回去。打搅府上,只怕诸多不便。”
他是客气话,七姑奶奶却将计就计,不作决定:“先到了舍下再说。”
她这样答道:“现在就上岸吧!”
第一个当然安排胡雪岩,轿子抬到船上,然后将胡雪岩用棉被包裹,象
个“蜡烛包”似地,抱入轿内,遮紧轿帘。上岸时,当然要特别小心,船老
大亲自指挥,全船上下一起动手,搭了四条跳板,才将轿子抬到岸上。
再一顶轿子是张医生,余下一顶应该是阿巧姐,她却偏要跟七姑奶奶挤
在一起,为的是有一番心事,迫不及待地要透露。
七姑奶奶听阿巧姐刚说了个开头,就忍不住笑了,阿巧姐便有些气,“跟
你规规矩矩说,你倒笑话我!”她说。
“我不是笑你,是笑张郎中癞哈蟆想吃天鹅肉。不要紧!你跟我说,我
替你想办法。”
“这才象句话!”阿巧姐回嗔作喜,细细说明经过,话完,轿子也到家
了。
到家第一件事是安置胡雪岩,第二件事是招待客人,这得男主人回家才
行,而且七姑奶奶已有了为阿巧姐解围的策略,也得古应春来照计而行。因
此,她趁萧家骥要赶着回家省视老母之便,关照他先去寻到师父,说知其事。
* * *
找了两处都不见,最后才在号子里听说古应春去了一处地方,是浙江海
运局。浙江的漕运久停,海运局已成了一个浙江派在上海的驿站,传递各处
的文报而已。古应春到那里,想来是去打听杭州的消息。萧家骥正留了话想
离去时,他师父回来了,脸色阴郁,如果说是去打听消息,可想而知,消息
一定不好。
然而见了徒弟,却有喜色,他也跟他妻子一样,猜想着萧家骥必得过了
年才会回来,因而首先就问:“病人呢?”
“一起回来了。”萧家骥紧接着说,“是郎中陪着来的。年底下还肯走
这一趟,很承他的情。师娘请师父马上回家,打算要好好陪他玩两天。”
“这是小事。”古应春问,“我们这位小爷叔的病呢?”
“不碍了。调养几天就可以起床。”
“唉!”古应春长叹一声,“起了床只怕又要病倒。”
萧家骥一听就明白,“是不是杭州失守了?”他问。
“上个月二十八的事。”回答的声音似乎有气无力,“刚才从海运局得
来的信息。”
“王抚台呢?”
“听说殉节了。”古应春又说,“详细情形还不晓得。也许逃了出来,
亦未可知。”
“不会的。”萧家骥想到跟王有龄一经识面,便成永诀的凄凉近事,不
由得两行热泪汩汩而下。
“唉!”古应春顿着足叹气,“你都如此,何况是他?这个坏消息,还
真不知道怎么跟他开口?”
“现在说不得,一说,病势马上反复。不但师父不能说,还得想法子瞒
住他。”
“我晓得。你回家去看一看,今晚上不必来了。明天上午,再碰头。”
于是师弟二人同车,先送了萧家骥,古应春才回家。跟胡雪岩相见自有
一番关切的问讯,然后才跟张医生亲切相叙,这样就快到了晚饭时分了。
七姑奶奶找个机会将她丈夫唤到一边,商量款客,她的意思是,如果在
家吃顷,加上一个李得隆,只有三个人,未免清冷,不如请张医生上馆子,
“最好是请他吃花酒。”她说。
“花酒总要请他吃的。不过,你怎么知道他喜欢吃花酒?”
“不但吃花酒,最好还替他寻个好的,能够讨回去的。其中自有道理,
回头我再跟你细谈。”
“我也不管你搞什么鬼!照办就是。”古应春又说,“有句要紧话关照
你,千万要当心,不能在小爷叔面前透露,不然不得了..”
“急煞人了!”七姑奶奶不耐烦了,“到底是啥事,你倒是快说呀!”
纵然如此,知妻莫若夫,贸然说出杭州的变化,以七姑奶奶的性情,先
就会大惊小怪,瞒不住人,因而又先要关照一句:“你可不要叫!杭州失守
了,王雪公不知存亡,十之八九殉了节。”
七姑奶奶倒没有叫,是好半晌作不得声,接着也跟萧家骥那样,热泪滚
滚,闭着眼睛说:“我好悔!”
“悔!”古应春大为不解,“悔什么?”
“我们也算干亲。虽说高攀,不敢认真,到底有那样一个名分在。看他
困在杭州等死,我们做亲戚的一点不曾尽心,只怕他在地下也在怨我们。”
“这是劫数!小爷叔那样的本事,都用不上力,你我有什么办法?只有
拿他的下落打听清楚,果然殉了节,替他打一场水陆,超度超度。”
七姑奶奶不作声,皱紧双眉苦苦思索。遇到这仲情形,古应春总是格外
留神,因为这是七姑奶奶遇到疑难,要拿出决断来的时候。
“你先陪客人出去。能早回来最好早回来。再打听打听王抚台的下落。”
她说一句,他应一句,最后问说:“张先生住在哪里?”
“住在我们的家。”七姑奶奶毫不迟疑地回答,“这几天着实还有偏劳
他的地方。”
古应春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反正对这位郎中要格外巴结,他已
能会意的,因此,安排在最好的番菜馆“吃大菜”,在那里就叫了两个局。
张医生对一个“红倌人”艳春老四,颇为中意,古应春便在艳春院摆了个“双
台”,飞笺召客,奉张医生为首座。客人无不久历花从,每人起码叫两个局,
珠围翠绕,热闹非凡,将个初涉洋场的张医生弄得晕头转向,然而乐在其中
了。
席间闲话,当然也有谈时局的,古应春正要打听杭州的情形,少不得要
细细追问。
据说杭州城内从十一月二十以后,军心就已瓦解了,最主要的原因,还
在“绝粮”二字。二十四那天,在一家海货行,搜到一批木耳,每人分得一
两,二十五那天又搜到一批杭州人名“盐青果”的盐橄榄,每人分得五钱。
于是外省军队,开始大家小户搜食物,抚标中军都是本省人,在杭日久,熟
人甚多,倒还略有羞耻之心,压低帽檐,索粮用福建或者河南口音。当然,
除去搜粮,还有别佯违犯军纪的行为,这一下秩序大乱,王有龄带领亲兵小
队,亲自抓了十几个人,当街正法。然而无救于军纪,更无补于军心。
这时还有个怪现象,就是“卖钱”,钱重不便携带,要换银子或者银洋,
一串一串的铜钱,公然插上草标出卖,当然银贵钱贱。这是预作逃亡之计,
军心如此,民心更加恐慌,这时相顾谈论的,只有一个话题:太平军会在哪
天破城?
到了十一月二十六,守上城的清军,决定死中求活,第二天黎明冲出良
山门,杀开一条血路,接引可能会有的外援。这虽是妄想,但无论如何是自
救的作为,可以激励军心士气,有益无害。不想到了夜里,情况起了变化,
士兵三三两两,缒城而下,这就变做军心涣散,各奔前程的“开小差”了。
据说,这个变化是有人从中煽动的结果。煽动的人还是浙江的大员,藩
司林福祥。
林福祥带领的一支军队,名为“定武军”,军纪最坏,而作战最不力。
而林福祥则颇善于做作,专干些毫无用处的花样,又喜欢出奇计,但到头来
往往“赔了夫人又折兵”,因此颇有人怀疑他已与太平军暗通了信息。说他
曾与一个姓甘的候补知府,到太平军营盘里议过事。
这些传闻虽莫可究诘,但有件事却实在可疑,王有龄抓到过一个名为徐
宗鳖的人,就是林福祥保举在定武军当差的营官。王有龄与张玉良在城内城
外互通消息,约期会台的“战书”,都由定武军转送,先后不下十余通之多,
都为徐守鳌转送到了太平军那里。后来经人密告,逮捕审问属实,徐宗鳌全
家,除了留下三岁的一个小儿子以外,尽数斩决。可是只办了这样一个罪魁
祸首,王有龄虽然对幕后的林福祥已大具戒心,却因投鼠忌器,不愿在强敌
包围之下,还有自乱阵脚的内证出现,只好隐忍不言。
而林福祥却确确实实跟太平军已取得了默契,虽不肯公然投降,却答应
在暗底下帮着“拆墙脚”。这天晚上煽动民山门守军潜逃,就是要折杭州这
座将倒的危墙。
夜里的逃兵,太平军不曾发觉,到了天明,发现纵迹,太平军认为这是
杭州城内守军溃散的迹象,于是发动攻势,凤山、候潮、清波三门,首先被
破。报到王有龄那里,知道大势去矣!自道“不负朝廷,只负了杭州城内数
十万忠义士民”。
“殉节”之志早决,这是时候了!回到巡抚衙门,穿戴衣冠,望阙谢恩,
留下遗书,然后吞金,唯恐不死,又服鸦片烟,而这时衙门内的哭声与衙门
外人声相应和,太平军已经迫近,为怕受辱,王有龄上吊而死。
同时死去的有学政员锡庚、处州镇总兵文瑞、仁和知县吴保丰。盐运使
庄焕文所带的是骁勇善战的福建泉州籍的“泉勇”,死战突围,结果兵败,
庄焕文投水自尽。
林福祥却得到优遇,被安置在藩司衙门的西花厅,好酒好肉款待,而且
答应听凭林福祥自己决定去向。林福祥选择的是上海,据说此来还有一项任
务,是护送王有龄的灵柩及家眷,由上海转回福建原籍。
听到这里,古应春不能不打断话问了。因为王有龄的灵柩到上海,且不
说胡雪岩凭棺一恸,绝不可免,就是他在情分上亦不能不吊祭一番,尤其是
想到刚听妻子说过,颇以对这位“干亲”生前,未能稍尽心意而引为莫大憾
事,那就不但灵前叩拜,还须对遗属有所慰恤,才能稍稍弥补歉疚的心情。
问到王有龄灵枢到上海的日期,谁也不知道。然而也不得,到时候必有
迎灵,路祭等等仪式,不管哪个衙门都会知道,不难打听。
* * *
一顿花酒吃到半夜。古应春看张医生对艳春老四有些着迷的模样,有心
作个“红娘”,将外号“金大块头”的“本家”唤到一边,探问是否可以让
张医生“借干铺”?
“古大少!”金大块头笑道,“你是‘老白相’,想想看可有这种规矩?”
“规矩是人兴出来的。”古应春说,“我跟你说老实话,这位医生朋友
我欠他的情,你算帮我的忙,不要讲规矩好不好?再说,他是外路来的,又
住不到多少日子,也不能跟你慢慢讲规矩。”
古应春是花丛阔客,金大块头要拉拢他,听他一开口,心里便已允许,
但答应得太爽快,未免自贬身价,也不易让古应春见情,所以说了些什么“小
姐名声要紧”、“头一天叫的局,什么‘花头,都没有做过,就借干铺,会
叫人笑话”之类的言语,而到头来是“古大少的面子,不肯也要肯”。这面
肯了,那面反倒不肯,张医生到了洋场,算“乡下人”,在宁波也是场面上
的人物,不肯留个“头一天到上海就住在堂子里”的话柄,所以坚持要回家。
一到家,又替胡雪岩看了一回病,“望闻问切”四个字都做到,很高兴
地告诉古应春夫妇,说病人十天一定可以起床。
“那么,张先生,”七姑奶奶说,“我留张先生住十天。肯不肯赏我一
个面子?”
“言重,言重!”张医生面有难色,“再住十天,就到了送灶的日子了。”
古应春也觉得急景凋年,硬留人羁栖异乡,不但强人所难,也不近人情,
所以折衷提议:“再住五天吧!”
“好,就住五天。”张医生略有些忸怩地说,“我还有件事,恐怕要重
托贤伉俪。”
这话正好为要掀门帘进屋的阿巧姐听见,扭头就走,古应春不明白是怎
么回事?想开口相问,七姑奶奶机警,抢着悄悄拉了他一把衣服,才将他的
话挡了回去。
“张先生,不要这么说。”七姑奶奶答道:“只要我们办得到的事,你
尽管吩咐。今天怕累了,吃了粥,请安置吧!”
“粥是不吃了,累倒真有些累了。”张医生略有些怏怏然。
七姑奶奶向来待客殷勤诚恳,煮了一锅极道地的鱼生粥,定要请客人试
试她的手段,又说还有话要谈,张医生自然没有坚拒之理,于是一面吃宵夜,
一面谈正事。
第一件大事,就是古应春谈杭州的情形。这些话张医生已经在艳春院听
过一遍,所以古应春不便再详细复述,顶要紧的是证实王有龄自尽,以及由
林福祥护送灵柩到上海的话,要告诉七姑奶奶。
“那就对了!我的想法不错。”她转脸对张医生说:“张先生大概还不
十分清楚,我们这位小爷叔,跟王抚台是生死之交,现在听说王抚台死得这
么惨,病中当然要受刺激。不过我在想,我这位小爷叔,为人最明道理,最
看得开,而且王抚台非死不可,他也早已看到了的,所以这个消息也不算意
外。现在王抚台的灵柩到上海,马上要回福建,如果他不能到灵前去哭一场,
将来反倒会怪我们。所以我想,不如就在这一两天告诉他。张先生,你看可
以不可以?”
“这就很难说了。”张医生答道:“病人最怕遇到伤心的事,不过照你
所说,似乎又不要紧。”
“应春,”七姑奶奶转脸问道:“你看呢?”
古应春最了解妻子,知道她已经拿定了主意,问这一句,是当着客人的
面,表示尊重他做丈夫的身分。自己应该知趣。
知趣就要凑趣:“张先生自然要慎重。以小爷叔的性情来说,索性告诉
了他,让他死了心,也是一个办法。”
“对!”张医生觉得这话有见地,“胡道台心心念念记挂杭州,于他养
病也是不亘的。不过告诉他这话,要一步一步来,不要说得太急。”
“是的。”七姑奶奶这时便要提出请求了,“我在想,告诉了他,难免
有一场伤心,只怕他一时会受震动,要请张先生格外费心。张先生,我虽是
女流之辈,但做事不喜欢扭扭捏捏,话先说在前面,万一病势反复,我可要
硬留张先生在上海过年了。”
此时此地,张医生还能说什么?只好报以苦笑,含含糊糊地先答应下来。
等吃完粥,古应春亲送张医生到客房,是七姑奶奶亲自料理的,大铜床,
全新被褥,还特为张了一顶灰鼠皮帐子,以示待客的隆重,害得张医生倒大
为不安。
又说了些闲话,谈谈第二天逛些什么地方?然后道声“明天见”,古应
春回到卧室,七姑奶奶已经卸了妆在等他了。
“今天张医生高兴不高兴?”
“有个艳春老四,他看了很中意,我本来想替他拉拢,就住在那里。都
已经说好了,张医生一定不肯,只好由他。”古应春又问,“你这样子热心,
总有道理在内吧?我一直在想,想不通。”
“说起来有趣。你晓得张医生这趟,怎么来的?”
这一问自然有文章,古应春用右手掩着他妻子的嘴说:“你不要开口,
让我想一想。”
聪明人一点就透。古应春只要从女人身上去思索,立刻就想到方才阿巧
姐帘前惊鸿一瞥的情景,于是张医生刚到时对阿巧姐处处殷勤的景象,亦都
浮现脑陆,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是为了这个?”他缩回右手,屈起两指。做了个“七”的手势,暗扣
着一个“巧”字。
七姑奶奶似乎有些扫兴,“真无趣!”她说,“怎么会让你猜到?”
“猜到这一点点没有用处。来,来,”他拉着妻子并肩坐下,“你讲这
段新闻来听听。”
这段新闻讲得有头有尾,纤细无遗,比身历其境的人还清楚,因为他们
都只知道自己在场或者听说过的一部分,萧家骥有些话不便出口,阿巧姐跟
胡雪岩的想法,亦颇多保留,唯有在七姑奶奶面前倾囊而出,反能了解全盘
真相。
“家骥这个小鬼头!”古应春骂道,有些忧虎,却也有些得意,“本来
人就活动,再跟小爷叔在一起,越发学得花样百出。这样下去,只怕他会走
火入魔,专动些歪脑筋。”
“他不是那种人。”七姑奶奶答道,“闲话少说,有件事,我还要告诉
你,小爷叔的脾气你晓得的,出手本来就大方,又觉得欠了张郎中很重的一
个情,所以我的办法..”
“慢来,慢来!”古应春打断她的话问,“你是什么办法,还没有告诉
我,是不是李代桃僵?”
“是啊!不然真要弄僵。”七姑奶奶说,“小爷叔也觉得只有我这个办
法,而且他想最好年内办成,让张郎中高高兴兴回家,花个千把银子,都归
他出。”
虽说长三的身价高,千金赎身,也算很阔绰了,但这样身价的“红倌人”,
给张郎中作妾,就有些“齐大非偶”的意味了。
“这样做法不妥。你再行,到底外场的事情懂得太少..”
“这我又不服了。”七姑奶奶性急的毛病发作了,“就算我一窍不通,
难道小爷叔的话也不对?”
“自然不对,刚刚一场大病,脑筋自然不够用。再说,小爷叔对堂子里
的情形,到底也没有我懂得多。象这种‘红棺人’一句话,叫做不甘寂寞!
平日穿得好,吃得好,且不去说它,光是夜夜笙歌的热闹,已经养成习惯,
你想想,跟了张郎中,怎么会称心如意?”
“照你说,那里头就没有一个能从良的?”
“十室之内,必有芳草。要说出淤泥而不染的,自然也有,不过可遇而
不可求,一下子哪里打了灯笼去找?就算找到了,也要看彼此有没有缘分,
光是一头热,有啥用处?”古应春又说,“看在银子分上,勉强跟回家也会
过日子,也会生儿子,就是没有笑脸,要笑也是装出来的。如果是这样的情
形,哪怕她天仙化人,我也敬谢不敏。”
话是不能说没有道理,只是有些言过其实。但是不这么做,“难道就此
罢手不成?”她怔怔地问她丈夫。
“最好罢手,花了钱挨骂,岂不冤枉?”
这句话,七姑奶奶大为不服,“奇了!”她说,“这种事也多得是。你
不是自己说过,上个月,什么办厘金的朱老爷,就花三千银子弄了个‘活宝,
送上司。”
“献活宝巴结上司,又当别论..”
古应春另有一番议论,官场中巴结上司,物色美人进献,原是自古已然
的事,但取悦一时,不必计及后果。而且名妓为达官贵人作妾,即令家规森
严,行动不自由,然而锦衣玉食,排场阔绰,总也有贪图。风尘中爱慕虚荣
的多,珠围翠绕,婢仆簇拥,夸耀于旧日小姐妹,听得啧啧称羡之声的那一
刻,也还是很“过瘾”的。
“张郎中能够有什么给艳春老四?”古应春说,“就算他殷实,做生意
人家总是生意人家的规矩,讲究实惠,不见得经常替她做衣服,打首饰。日
常饮食,更不会象做大官的人家,天天鸡鸭鱼肉,内地又不比上海,过惯了
繁华日子的,你想想她心里是何滋味?少不得三天两头生闲气,这就叫不安
于室。张郎中哪里还有艳福好享?”
七姑奶奶想起了一句话:“爱之适足以害之”,也觉得不妥,然而又何
至于挨骂?
她心里这样在想,还未问出口,古应春却已有了解释:“做人情也是一
门学问。象这样的情形,懂道理的人,一定批评小爷叔,简直就是以怨报德,
这倒还在其次,张郎中家里的人,一定骂死了小爷叔。你想是不是呢?”
设身处地想一想,自己也会如此,不但要骂出钱的人,还会骂出主意的
人。七姑奶奶这样想着,深为不安。可是,阿巧姐又如何?
“事情总要有个了结。”七姑奶奶说,“当然,这件事要两厢情愿,这
面不肯,那面也没有话说。不过当初那样做法,显得有点有意用‘美人计,
骗人上当,倘或就此记恨,说出去的话一定难听,不要说阿巧姐,就是小爷
叔也一定不开心。”
古应春沉吟了一会,从从容容地答道:“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多送银子,
作为补偿。”
“也只好如此。”七姑奶奶说,“到时候再说,此刻不必去伤脑筋了!”

住在洋场的人,特别是经常在花天酒地中的,都有迟睡迟起的习惯,古
应春因为有生意要照料,起得还算早的,但也要九点钟才下床。这天八点钟
就有娘姨来敲房门,说号子里派了人来,有话要说。
“什么话?”古应春隔着窗子问。
“杭州有位刘三爷来。人在号子里。”
“哪个刘三爷?”睡眼惺松的古应春,一时想不起是谁。
六姑奶奶在后房却想到了,掀开帐子说道:“不是刘不才刘三爷吗?”
“是他?不会是他!”古应春说,“刘三爷也是自己人,一来,当然会
到这里来,跑到号子里去干什么?”
“老板娘的话不错。”号子里的伙计在窗外接口,“本来是要请刘三爷
到家里来的。他说,他身上破破烂烂不好意思来。”
果然是刘不才!这个意外的消息,反替古应春带来了迷茫,竟忘了说话。
还是七姑奶奶的心思快,胡家的情形还不知道,也许有了什么不幸之事,如
果让胡雪岩知道了,一定立刻要见他,当面锣,对面鼓,什么话都瞒不住他,
大是不妥。
因此,她便替丈夫作主,吩咐伙计先回号子,说古应春马上去看他,同
时叮嘱下人,不准在胡雪岩面前透露刘不才已到上海的消息。
“想不到是他来了。”古应春说,“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他。”
“自然要罗!”
夫妇俩一辆马车赶到号子里,相见之下,彼此都有片刻的沉默。在沉默
中,古应春夫妇将刘不才从头看到底,衣衫虽然褴褛,精神气色都还不错,
不象是快饿死了的样子。
“刘三叔!”终于是七姑奶奶先开口,“你好吧?”
“还好,还好!”刘不才仿佛一下子惊醒过来,眨一眨眼说:“再世做
人,又在一起了,自然还好!”
听得这话、古应春夫妇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胡家呢?”七姑奶奶问
说,“都好吧?”
“出逃苦一点,大大小小轮流生病,现在总算都好了。”
“啊!”七姑奶奶长长舒口气,双手台掌,当胸顶礼:谢天谢地。”然
后又说:不过我倒又不懂了,杭州城里饿死的人无其数..”说到这里,她
咽口唾沫,将最后那句话缩了回去。
那句话是个疑问:饿死的人既然无其数,何以胡家上下一个人都没有饿
死?刘不才懂她的意思,但不是一句话所能解答得了的,“真正菩萨保佑!
要谈起来三天三夜说不尽。”他急转直下地问道:“听说雪岩运粮到过杭州,
不能进城又回上海。人呢?”
“他一场大病,还没有好。不过,不要紧了。”七姑奶奶歉意地说:“对
不起,刘三叔,你现在还不能跟他见面,等我们把事情问清楚了再说。王抚
台是不是真的自尽了?”
“是呀,是呀!”凡事吊儿郎当,从没有什么事可以叫他认真的刘不才,
这时却认真了起来,“王抚台的官声,说实在的,没有啥好,这一来则好了。”
刘不才接着说,杭州城破那天,忠王李秀成单骑直奔巡抚衙门,原意是
料到王有龄会自尽,想拦阻他,可是晚了一步,王有龄已朝服自缢于大堂右
面的桂花树下。李秀成将尸首停放在东辕门鼓亭左侧,觅来棺木入殓,而王
家上下老幼,并未曾受此株连。
“不是说要拿王抚台的灵柩送到上海来吗?”七姑奶奶问道。
“那倒没有听见说起。”
“满城呢?”古应春问:“将军瑞昌,大概也自尽了?”
“满城在三天以后才破..”
在这三天中,李秀成暂停进攻,派人招降,条件相当宽大,准许旗丁自
由离去,准带随身细软以外,另发川资,同时将天王特赦杭州旗丁的诏旨送
给瑞昌看,目的是想消除他们的疑虑。而效用适得其反,也许是条件太宽大,
反令人难以置信,而且,败军之将归旗,亦必定治置,难逃一死,反倒失去
了抚恤,甚至还褫夺了旗籍,害得子孙不能抬头,无法生活。所以瑞昌与都
将约定,死不投降。
于是三天一过,李秀成下令攻击,驻防旗丁,个个上阵,极力抵抗,满
城周围九里,有五道城门,城上有红衣大炮,杀伤了太平军三千多人,到十
二月初一午后破城。将军瑞昌投荷花池而死,副都统杰纯、关福亦都自戕,
纵火自梦以及投西湖而死的,不计其数。
讲到这里,刘不才现出惊魂未定的颜色,古应春赶紧叫人倒了热茶来,
让他缓一缓气,再问他个人的情况。
“杭州吃紧的时候,我正在那里。雪岩跟我商量,湖州亦已被围,总归
一时回不去了,托我护送他的家眷到三天竺逃难。从此一别,就没有再见过
他,因为后来看三天竺亦不是好地方,一步一步往里逃,真正菩萨保佑,逃
到留下。”
“留下”是个地名,在杭州西面,据说当初宋高宗迁都杭州,相度地势,
起造宫殿,此处亦曾中意,嘱咐“留下”备选,所以叫做留下。其地多山,
峰回泉绕,颇多隐秘之处,是出逃的好去处。
出逃的人很多,人多成市,就谈不到隐秘了。我一看情形不妙,跟雪岩
夫人说:要逃得远,逃得深,越是荒凉穷苦的地方越好。雪岩夫人很有眼光,
说我的话对。我就找到一处深山,真正人迹不到之处,最好的是有一道涧,
有涧就有水,什么都不怕了。我雇人搭了一座茅棚,只有三尺高,下面铺上
木板,又运上去七、八担米,一缺盐菜,十来条火腿。说起来不相信,那时
候杭州城里饿死的人,不知道多少,就我们那里没有一天不吃干饭。”
“怪不得,刘三叔不象没饭吃的样子。”七姑奶奶说:“长毛倒没有寻
到你们那里?”
“差一点点。”刘不才说,“有一天我去赌钱..”
“慢点。”六姑奶奶插嘴问道:“逃难还有地方赌钱?”
“不但赌钱,还有卖唱的呢!市面热闹得很。”
市面是由逃难的人带来的。起先是有人搭个茅蓬,卖些常用的什物,没
有字号,通称“小店”,然后小店成为茶店,作为聚会打听消息的所在,难
中岁月,既愁且闷,少不得想个排遣之道,于是茶店又变成赌场。刘不才先
是不愿与世隔绝,每天走七、八里路,到那个应运而生的市集中去听听新闻,
到后来就专为去过赌瘾了,牌九、做宝、掷骰子,什么都来,有庄做,就做
庄家,没有庄做,就赌下风,成了那家赌场的台柱。
这天午后,刘不才推庄赌小牌九,手气极旺,往往他翻蹩十,重门也翻
蹩十,算起来还有钱赢。正赌得兴头时,突然有人喊道:“长毛来了!”
刘不才不大肯相信,因为他上过一回当,有一次也是听说“长毛来了”,
赌客仓皇走避,结果无事,但等回到赌场,台面上已空空如也。事后方知,
是有人故意捣乱,好抢台面,他疑心这一次也是有人想趁火打劫,所以大家
逃,他不逃,不慌不忙地收拾起自己的赌注再说。
“刘三爷!”开赌场的过来警告:“真的是长毛来了。”
这一说刘不才方始着慌,匆匆将几十两银子塞入腰际,背起五六串铜钱,
拔脚夺门而走。
然而已经晚了,有两名太平军穷迫不舍,刘不才虽急不乱,心里在想,
自己衣服比别人穿得整齐,太平军决不肯放过自己。这样一逃一追,到头来
岂不是“引鬼进门”?
念头转到此处,对付的办法也就有了,他边跑边将五、六串铜钱扔掉,
肩上的重负全释,脚步就轻快了,然而还是不敢走正路,怕太平军发现住处。
兜了好大一个圈子,到晚上才绕路到家。
“从那一次以后,胡老太太跟雪岩夫人就不准我再去赌了。其实,市面
也就此打散了,那一次是一小队长毛,误打误撞闯到了那里,人数太少,不
敢动手。第二天,还是第三天,来了大队人马..”刘不才说到这里,表情
极复杂,余悸余哀犹在,却又似乎欣慰得意,“亏得我见机!这一宝总算让
我看准了。”
谈这样的生死大事,仍旧不脱赌徒的口吻,七姑奶奶对他又佩服,又觉
好笑,但更多的是关切:“以后始终没有遇见长毛?”
“没有!不过好几次听见声音,提心吊胆的味道,只有尝过的人,才晓
得真不好受!”
然而,此刻提心吊胆的日子,也并不算完全过去。象胡家这样“跳出劫
数外,不在五行中”的,只怕十万人家找不出一家,然而现在却又在危急中
了。荒山茅篷,自然不能再住,最主要的原因是,存粮已罄,不能不全家“出
山”,城里尸臭不可向迩,如果不是严冬,瘟疫早已流行,当然不能再住,
好的是胡老太太本来信佛,自从胡雪岩平地一声雷,发达起来,更认定是菩
萨保佑,大小庙字庵堂,只要和尚尼姑上门化缘,必不会空手而回,三天竺
是香火盛地,几座庙字,无不相熟,找一处安顿下来,倒也容易。苦恼的仍
旧是粮食。整个杭州城,全靠李秀成从嘉兴运来两万石米,先军粮,后平粜,
已是极吃紧的情势。
“现在全家大小,每天只吃一顿粥。我倒还好,就是上面老的,下面小
的,不能不想法子。”
“这个法子总想得出。”古应春说,“不过,刘三叔,你有句话我不懂,
你一向胃口很好,每天吃一顿粥,倒能支持得住?还说‘还好’!”
刘不才笑笑,不好意思地答道:“我会到太平军那里去打野食。”
六姑奶奶也笑了“刘三叔,你真正是老虎嘴里的食,也敢夺来吃。”她
问,“你怎么打法?”
“这就不好告诉你了。闲话少说,有句正经话,我要跟你们商量,有个
忘八蛋来找雪岩的麻烦,如果不理他会出事。”
刘不才口中的“忘八蛋”叫袁忠清,是钱塘县署理知县。此人原来是袁
甲三部下的一个“勇目”,打仗发了笔横财,活动袁甲三的一个幕友,在一
次“保案”中将他添上了一个名字,得了“六口蓝翎”的功名。后来犯了军
令,袁甲三要杀他,吓得连夜开了小差,逃回江西原籍。
那时的江西巡抚是何桂清的同年、穆彰阿的得意门生张芾。袁忠清假报
为六品蓝翎的县丞,又走了门路,投效在张芾那里。不久,太平军攻江西省
城,袁忠清竭力助守,使得张芾大起好感,便宜了“忘八蛋”,竟被委为制
造局帮办军装。这是个极肥的差使,在袁忠清手里更是左右逢源,得其所哉。
不久,由于宁国之战获胜,专案报奖,张芾倒很照顾袁忠清,特意嘱咐
幕友,为他加上很好的考语,保升县令,这原是一个大喜讯,在他人当然会
高兴得不得了,而袁忠清不但愁眉苦脸,甚至坐卧不宁。
同事不免奇怪,少不得有人问他:“老袁,指日高升!上头格外照应你,
不是列个名字的泛泛保举,你是十六个字的考语,京里一定照准。眼看就是
‘百里侯,,如何倒象如丧考妣似地。”
“说什么指日高升?不吃官司,只怕都要靠祖宗积德。”接着,又摇摇
头:“官司吃定了!袒宗积德也没用。”
他那同事大为惊惑:“为什么?”
袁忠清先还不敢说,禁不起那同事诚恳热心,拍胸脯担保,必定设法为
他分忧,袁忠清才吐露了心底的秘密。
“实不相瞒,我这个‘六品蓝翎,,货真价实,县丞是个‘西贝货,。
你想这一保上去,怎么得了?”
“什么?你的县丞是假的!”
假的就不能见天日。江西的保密上去,吏部自然要查案,袁忠清因为是
县丞才能保知县,然则先要问他这个县丞是什么“班子”?一查无案可稽,
就要行文来问。试问袁忠清可拿得出“部照”,或是捐过班的“实收”?
象这种假冒的事,不是没有,吏部的书办十九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积年滑
吏,无弊不悉,只怕没有缝钻,一旦拿住了短处,予取予求勒索够了,怕还
是要办他个“假冒职官”的罪名,落个充军的下场。
他那同事,倒也言而有信,为他请教高人,想出一条路子,补捐一个县
丞。军兴以来,为了筹饷,大开捐倒,各省都向吏部先领到大批空白收据,
即名为“实收”,捐班有各种花样,各种折扣,以实际捐纳银数,掣给收据,
就叫“实收”,将来据以换领正式部照,所以这倒容易,兑了银子,立时可
以办妥。但是,日期不符也不符,缴验“买收”,一看是保案以后所捐,把
戏立刻拆穿。
“这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托人情。”
“托人情要钱,我知道。”袁忠清说,“我这个差使虽有点油水,平时
都结交了朋友,吃过用过,也就差不多了。如今,都在这里了!”
将枕头箱打开,里面银票倒是不少。但零零碎碎加起来,不过百把两银
子,象这种倒填年月的花样,担着极大的干系,少说也得三百两。他那朋友
知道袁忠清是有意做作,事到如今,人家半吊子,自己不能做为德不卒的事,
只好替他添上五十两银子,跟“前途”好说歹说,将他这件事办了下来。
但是,袁忠清“不够意思”的名声,却已传了出去,江西不能再混,事
实上也非走不可,因为保升了知县,不能在本省补缺,托人到部里打点,分
发浙江候补。
袁忠清原来是指望分发广东,却以所托的人,不甚实在,改了分发浙江,
万般无奈,只有“禀到”候补,那时浙江省城正当初战以后,王有龄全力缮
修战备,构筑长壕,增设炮台,城上鳞次栉比的营房,架起极坚固的吊车,
安上辘轳,整天不停地储备枪械子药。放眼一望,旗帜鲜明,刀枪雪亮,看
样子是一定守得住了。
于是袁忠清精神复振,走了藩司麟趾的门路,竟得“挂牌”署理钱塘县。
杭州城内,钱塘仁和两县,而钱塘是首县。县官身分更自不同。袁忠清工于
心计,只具“内才”,首县却是要“外才”的,讲究仪表出众、谈吐有趣、
服饰华丽、手段圆滑,最要紧的是出手大方、善于应酬,袁忠清本非其选。
但此时军情紧急,大员过境的绝少,送往迎来的差使不繁,正可发挥他的所
长。
袁忠清的长处就在搞钱,搞钱要有名目,而在这个万事莫如守城急的时
候,又何愁找不到名目?为了军需,摊派捐献,抓差征料,完全是一笔烂帐,
只要上面能够交差,下面不激出民变,从中捞多少都没有人会问的。
到了九月里杭州被围,家家绝粮,人人瘦瘠,只有袁忠清似乎精神还很
饱满,多疑心他私下藏着米粮,背人“吃独食”,然而事无佐证,莫可究洁。
这样的人,一旦破城,自然不会“殉节”。有人说他还是开城门引太平军进
城的人,这一点也无实据,不过李秀成进城的第二天,他就转为投效太平军,
任了“钱塘监军”职,而于的差使却是“老本行”,替太平军备办军需。
太平军此时最追切需要的是船,要从外埠赶运粮食到杭州,所以袁忠清
摔掉翎领,脱去补挂,换上红绸棉袄,用一块黄绸子裹头,打扮得跟太平军
一样,每天在江于封船。
“这个忘八蛋!”刘不才愤愤他说,“居然亲自到胡家,跟留守在那里
的人说:胡某人领了几万银子的公款,到上海去买米,怎么不回来?你们带
信给他,应该有多少米,赶快运到杭州来。
不然,有他的罪受!你们想想看,这不是有意找麻烦?”
这确是个麻烦。照袁忠清这样卑污的人品,毒辣的手段,如果不早作铺
排,说不定他就会打听到胡家眷属存身之处,凌辱老少妇孺,岂不可忧?
“顶叫人担心的是,这个忘八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如果说他拿胡家
大小弄了进去,托到人情,照数释放,倒也还不要紧,就怕人是抓进去了,
要放,他可作不了主。这一来,要想走条路子,只怕比登天还难。”
刘不才这番话,加上难得出现的沉重的脸色,使得七姑奶奶忧心忡忡,
也失去了平时惯有爽朗明快的词色,古应春当然也相当担心,但他一向深沉
冷静,一半也是受了胡雪岩的濡染,总觉得凡事只要不怕难,自然就不难。
眼前的难题,不止这一端,要说分出缓急,远在杭州的事,如果已生不测,
急也无用。倘或根本不会有何危险,则病不急而乱投医,反倒是自速其祸。
然而这番道理说给刘不才听,或许他能接受,在七姑奶奶却是怎么样也
听不进去的。因而他只有大包大揽地先一肩担承了下来,作为安慰妻子的手
段。
“不要紧!不要紧!”他拍一拍胸说,“我有办法,我有路子,我今天
就去办。眼前有件事,先要定个主意。”
这件事就是要将杭州的消息,告诉胡雪岩。家中不安,至交殒命,是他
不堪承受的两大伤心之事,可是老母健在,阁家无恙,这个喜讯,也足以抵
消得过,所以古应春赞成由刘不才去跟他面谈。
七姑奶奶表示同意,刘不才当然依从,不过,他要求先去洗个澡,这是
他多少天来,梦寐以恩的一种欲望。
“那容易。”七姑奶奶对古应春说:“你先陪刘三叔到澡塘子去,我回
家去收拾间屋子出来。”
“不必,不必!六姐,”刘不才说,“我还是住客栈,比较自由些。”
刘三叔喜欢自由自在,你就让他去。”古应春附和着,他是另有用意,
想到或许有什么不便当着胡雪岩说的话,跟刘不才在客栈里接头,比较方便
些。
* * *
在新辟的“石路”上,买好从里到外、从头到脚的全套衣衫鞋帽,照道
理说,刘不才脱下来的那身既破且脏的旧衣服,可以丢进垃圾箱里去了,但
是,他却要留着。
“从前,我真正是不知稼穑之艰难,虽然也有落魄,混到吃了中饭,不
知夜饭在哪里的日子也有过,可是我从来不愁,从没有想过有了钱要省俭些
用。经过这一场灾难,我变过了。”刘不才说,“这身衣服我要留起来,当
作‘传家之宝’。这不是说笑话,我要子孙晓得,他们的祖宗吃过这样子的
苦头!”
古应春相当惊异,“刘三叔,”他说,“你有这样子的想法,我倒没有
想到。”
“我也是受了点刺激,想想一个人真要争气。”刘不才说,“从天竺进
城,伤心惨目,自不必说,不过什么东西可怕,都不知人心可怕。雪岩在地
方上,总算也很出过一番力的,哪知道现在说他好的,十个之中没有一个。
我实在不大服气。如果雪岩真的垮了下来,或者杭州也真的回不去了,那就
冤屈一辈子,坏名誉也不能洗刷。到有一天光复,雪岩依旧象从前那样神气,
回到杭州,我倒要看看那班人又是怎么个说法?”
这是一番牢骚,古应春颇有异样的感觉。从他认识刘不才以来,就难得
听他发牢骚,偶尔那么一两次,也总是出以冷隽嘲弄的口吻,象这样很认真
的愤激之词,还是第一次听到。再将他话中的意思,好好咀嚼了一会,终于
辨出一点味道来了,“刘三叔,”他试探着问,“你好象还有什么话,藏在
肚子里似地。”
刘不才倏然抬眼,怔怔地望着古应春,好半晌才深深点头,“应春兄,
你猜对了。我是还有几句话,倒真应该跟你谈才是。雪岩的处境很不利..”
听他谈了下去,才知道胡雪岩竟成众矢之的。有人说他借购米为名,骗
走了藩库的一笔公款,为数可观,有人说王有龄的宦囊所积,都由胡雪岩替
他营运,如今死无对证,已遭吞没。此外还有人说他如何假公济私,如何虚
有善名,将他形容成一个百分之百的奸恶小人。
“这都是平时妒嫉雪岩的人,或者在王雪公手里吃过亏迁怒到他头上。
疯狗乱咬,避开就是,本来可以不必理他们,哪知长毛也在找雪岩,这就麻
烦了。”
越说越奇,如何太平军又看中胡雪岩?古应春大感不解,不过一说破也
就无足为奇了,“雪岩向来喜欢出头做好事,我们凭良习说,一半他热心好
热闹,一半也是沽名钓誉。李秀成打听到了,想找雪岩出来替他办善后。这
一来就越发遭忌。原来有批人在搞,如果雪岩一出面,就没有得那批人好搞
的,所以第一步由袁忠清那样的王八蛋来恐吓,这也还罢了,第二步手段真
毒辣了,据说,那批人在筹划鼓动京官要告雪岩,说他骗走浙江购米的公款,
贻误军需国食,请朝廷降旨查办。”
听到这里,古应春大惊夫色,“这,从何说起?不是要害他家破人亡吗?”
他大摇其头,“不过我又不懂,果然隆旨查办,逼得小爷叔在上海存身不住,
只好投到长毛那里,于他们又有何好处?”
“不要忙,还有话。”刘不才说,“他们又放出风声来了,说是胡雪岩
不回杭州便罢,一回杭州,要鸣锣聚众,跟他好好算帐。”
“算什么帐?”
“哪晓得他们算什么帐?这句话毒在‘鸣锣聚众’四个字上头,真的搞
成那样的局面,雪岩就变成过街老鼠了,人人喊打!”
古应春敲敲额角,“刘三叔,”他紧皱着眉说:“你的话拿我搞糊涂了,
一方面不准他回去,一方面又逼得他在上海不能住,非投长毛不可,那么他
们到底要怎么办呢?莫非真要逼人上吊,只怕没有那样容易吧?”
“当然,雪岩要让他们逼得走投无路,还能成为胡雪岩?他们也知道这
是办下到的,目的是想逼出雪岩一句话:你们饶了我,我决不会来坏你们的
事。应春兄,你想雪岩肯不肯说这句话?”
“不肯也得肯,一家老少,关系太重了。”
“话是不错,但是另外又有一层难处。”
这层难处是个不解的结,李秀成的一个得力部下,实际上掌理浙江全省
政务的陈炳文,因为善后工作棘手,一定要胡雪岩出头来办事。据说已经找
到阜康钱庄的档手,嘱叫他转言。照刘不才判断,也就在这两三天之内,会
到上海。
“照这样说,是瞒不住我这位小爷叔的了。”古应春觉得情势棘手,向
刘不才说:“你是身历其境的人,这几天总也想过,有什么解救之方?”
“我当然想过。要保全家老小,只有一条路,不过,“刘不才摇摇头说,
“说出来你不会赞成。”
“说说何妨。”
“事情明摆在那里,只有一个字,去!说老实话,雪岩真的回杭州去了,
那班人拿他又有什么办法!”
古应春大不以为然。但因刘不才言之在先,料他不会赞成,他倒不便说
什么责备的话了。
“刘三叔,”他慢吞吞地说:“眼前的急难要应付,将来的日子也不能
不想一想。我看,这件事,只有让小爷叔自己去定主意了。”
* * *
带来了全家无恙的喜讯,也就等于带来了王有龄自缢的噩耗,刘不才不
提王有龄,真所谓“尽在不言中”,胡雪岩双泪交流,但哀痛还能承受得住,
因为王有龄这样的下场,原在意中。一个多月前,钱塘江中一拜,遥别也就
是永诀,最伤心的时刻已经过去了。
王有龄的遗嘱呢?他想问,却又怕问出来一片悲惨的情形,有些不敢开
口。而七姑奶奶则是有意要谈能叫人宽心的事,特意将胡家从老太太起,一
个个挨次问到,这就越发没有机会让胡雪岩开口了。
谈到吃晚饭,正好张医生回来,引见过后,同桌共饮,他们两人算是开
药店的同行,彼此都别有亲切之感,所以谈得很投机。饭后,古应春特为又
请张医生替胡雪岩去诊察,也许是因为有了喜讯的缘故,神旺气健,比上午
诊脉时又有了进境。
“还有件很伤脑筋的事要跟病人谈。”古应春悄悄问张医生,“不知道
对他的病势相宜不相宜?”
“伤脑筋的事,没有对病人相宜的。不过,他的为人与众不同,经得起
刺激,也就不要紧了。”
既然如此,古应春便不再瞒,要瞒住的倒是他妻子,所以等七姑奶奶回
卧房去看孩子时,他才跟刘不才将杭州对胡雪岩种种不利的情形,很委婉地,
但也很详细地说了出来。
胡雪岩很沉着,脸色当然也相当沉重。听完,叹口气:“乱世会坏心术。
也难怪,这个时候哪个要讲道德,讲义气,只有自己吃亏。不过,还可以讲
利害。”
听这口气,胡雪岩似乎已有办法,古应春随即问道,“小爷叔,事不宜
迟,不管定的什么主意,要做得快!”
“不要紧,‘尽慢不动气’!”
到这时候,胡雪岩居然还有心思说这样轻松的俏皮话,古应春倒有点不
大服气了,“看样子,小爷叔倒真是不在乎!”他微带不满地说,“莫非真
的有什么神机妙算?”
“不是啥神机妙算!事情摆明在那里,他们既然叫我钱庄里的人来传话,
当然要等有了回信,是好是歹,再作道理。现在人还没有到,急什么?”
听得这一说,古应春实在不能不佩服,原是极浅的道理,只为方寸一乱,
看不真切。这一点功夫,说来容易,临事却不易做到,正就是胡雪岩过人的
长处。
“那好!”古应春笑道,“听小爷叔一说破,我也放心了。就慢慢商量
吧。”
急人之急的义气,都在他这一张一弛的神态中表露无遗。这在胡雪岩是
个极大的安慰,也激起了更多的信心,因而语气就越发从容了。
“那个袁忠清,他的五脏六腑,我都看得见,他是‘泥菩萨过江,自身
难保’,绝不敢多事。别的人呢,都要仔细想一想,如果真的跟我家眷为难,
也知道我不是好惹的人。”胡雪岩说:“他们不会逼我的!逼急了我,于他
们没有好处,第一,我可以回杭州,长毛用我,就会信我的话,他们自己要
想想,斗得过我,斗不过我,第二,如果我不回杭州,他们总也有亲人至戚
在上海,防我要报复。第三..那就不必去说它了,是将来的话。”
古应春却偏要打听,“将来怎么样?”
“将来,总有见面的日子,要留个余地。为人不可太绝,就拿眼前来说,
现在大家都说我如何如何不好,如果他们为难我的家眷,就变成他们不对了。
有理变成无理,稍为聪明的人,不肯做这样的事。”
这一点古应春不能同意,留个相见余地的话,也未免太迂,不过仅是前
两点的理由也尽够了。古应春便催着他说:“小爷叔,你说你的办法!”
“我的办法是做一笔交易。他们不愿意我回杭州,可以,我不但不踉他
们去争,而且要放点交情给他们,有朝一日,官军光复杭州,我自有保护他
们的办法。不过,眼前他们要替我想办法,拿我的家眷送出杭州。”
这样的一笔交易是不是做得成?古应春颇为怀疑,因而默然不语,只望
着刘不才,想听他的意见。
刘不才却对他的话大感兴趣,“这倒是个办法。”他说,“照飞看,那
批人又想吃羊肉,又怕羊骚臭,怕将来官军光复了,跟他们算帐。如果真的
有保护他们的把握,那批人肯照我们的办法做的。不过,空口说白话可不行。”
“现在当然只有空口说白话,话要动听,能够做得到,他们自然会相信。”
胡雪岩停了一下说:“三叔,这件事只有辛苦你再去一趟,因为别人去说,
他们不大容易相信。”
“这还用说?自然是我去。你说,跟他们怎么个讲法。”
“当然要吹点牛。”胡雪岩停了下来:“等我好好想一想。”
这一想,想了好多时候,或者是暂且丢开此事,总而言之,不见他再谈
起,尽自问着杭州的情形,琐琐屑屑,无不关怀。雪岩的交游甚广,但问起
熟人,不是死了,就是下落不明,存者十不得一。连不相干的古应春,都听
得凄怆不止。
到得十点多钟,刘不才一路车船劳顿,又是说话没有停过,再好的精神
也支持不住了。古应春便劝他不必再住客栈,先好好睡一觉再说,刘不才依
从,由古家的丫头侍候着,上床休息。
胡雪岩的精神却还很好,“老古,”他招招手让古应春坐在床前,低声
说道:“我对人不用不光明的手段,这回要做它一次一百零一回的买卖,全
家大小在那班王八蛋手里,不能不防他们一着。我现在要埋一条药线在那里,
好便好,搞得不好,我点上药线轰他娘的,叫他们也不得安逸。话说明了,
你心里也有数了,要劳你的神,替我做一件公事。”
他“话说明了”,古应春却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小爷叔,”他皱
着眉头说,“我还莫名其妙,什么药线,什么公事?”
“公事就是药线,药线就是公事。”胡雪岩说:“这件公事,是以我浙
江候补道兼团练局委员,奉王抚台委派,筹划浙江军需民食以及地方赈济事
宜的名义,报给闽浙总督衙门庆制军。公事上要说明,王雪公生前就顾虑援
兵不到,杭州恐怕保不住,特意嘱咐我,他是决定城亡人亡,一死报答朝廷,
但是杭州的百姓,不可不顾,因为我不是地方官,并无守土之责,所以,万
一杭州失守,必得顾念家乡,想办法救济地方百姓,这是第一段。”
古应春很仔细地听着,已理会得胡雪岩入手的意思,并即说道:“第二
段当然是叙你运粮到杭州,不能进城的情形?”
“对!不过转道宁波这一层不必提。”胡雪岩略停一下又说,“现在要
叙顶要紧的第三段,要这样说法:我因为人在上海,不能回杭州,已经派人
跟某某人、某某人联络,请他们救济地方百姓,并且暗中布置,以便官军一
到,可以相机策应。这批人都是地方公正士绅,秉心忠义,目前身陷城中,
不由自主,将来收复杭州,不但不能论他们在长毛那里干过什么职司,而且
要大大地奖励他们。”
“啊,啊!”古应春深深点头,“我懂了,我懂了,这就是替他们的将
来留个退步。”
“对了。这道公事要等庆制军的批示,他人在福州,一时办不到,所以
要来个变通办法,一方面呈报庆制军,一方面请江苏巡抚衙门代咨闽浙总督
衙门,同时给我个复文,拿我的原文都叙在里头,我好给他们看。”
“呖,嗯!”古应春想了一下,记起一句话:“那么什么叫‘公事就是
药线’呢?”
“这你还不懂?”胡雪岩提醒他说:“你先从相机策应官军这句话上去
想,就懂了。”
真所谓“光棍一点就透”,古应春恍然大悟,如果那批人不青就范,甚
至真个不利于胡家誊属,胡雪岩就可用这件公事作为报复,向太平军说这班
人勾结清军,江苏巡抚衙门的回文,便是铁证。那一来,后果就可想而知了。
这一着实在狠。但原是为了报复,甚至可以作为防卫,如果那批人了解
到这道公事是一根一点便可轰发火药、炸得粉身碎骨的药线,自然不敢轻举
妄动。
“小爷叔!”古应春赞叹着说:“真正‘死棋肚子里出仙着’,这一着,
亏你怎么想来出的?”
“也不是我发明的。我不过拿人家用过的办法,变通一下子。
说起来,还要谢谢王雪公,他讲过一个故事给我听,这个故事出在他们
家乡,康熙年间有位李中堂,据说在福建名气大得很,他的同年陈翰林跟他
有段生死不解的仇..”
王有龄告诉胡雪岩的故事如此:这位李中堂是福建安溪人,他的同年陈
翰林是福州人。这年翰林散馆,两个人请假结伴回乡,不久就有三藩之乱,
耿精忠响应吴三桂,在福州也叛变了,开府设官,陈翰林被迫受了伪职。
李中堂见猎心喜,也想到福州讨个一官半职。而陈翰林却看出耿精忠恐
怕不成气候,便劝李中堂不必如此。而且两个人闭门密谈,定下一计,由李
中堂写下一道密疏,指陈方略,请朝廷速派大兵入闽。这道蜜疏封在蜡丸之
中,由李家派人取道江西入京,请同乡代为奏达御前。
“这是‘刀切豆腐两面光’的打算。”胡雪岩说:“李中堂与陈翰林约
定,如果朝廷大兵到福建,耿精忠垮台,李中堂当然就是大大的功臣,那时
候他就可以替陈翰林洗刷,说他投贼完全是为了要打探机密,策应官军。”
“啊,啊,妙!如果耿精忠成了功,李中堂这道密疏,根本没有人知道,
陈翰林依旧可以保荐他成为新贵。是不是这样的打算?”
“一点不错。”
“那么后来呢?”古应春很感兴趣地问:“怎么说是成了生死不解的冤
家?”
“就为李中堂不是东西,出卖朋友。耿精忠垮台,朝廷收复福建,要办
附逆的罪,李中堂自己得意了,竟不替陈翰林洗刷。害得他充军到关外。”
胡雪岩说,“我现在仿照他们的办法,但愿那批人很识相,我替他们留下的
这条洗刷的路子,将来一定有用。”
“对!小爷叔的意思,我完全懂了,这道公理我连夜替你预备起来。”
“不忙,明天动笔也不迟。”胡雪岩说,我还有件事要先跟你商量”。
这件事是为王有龄身后打算,自不外名利两名。王有龄的宦囊虽不太丰,
却决不能说是一清如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许多收入象征粮的
“羡余”,漕粮折实,碎银子熔铸为五十两银子一个的“官宝”,照倒要加
收的“火耗”,在雍正年间就已“化暗为明”,明定为地方官的“养廉银”。
此外“三节两寿”--过年、端午、中秋三节和本人及太太的两个生日,属
员必有馈敬,而且数目亦大致有走规,这都是朝廷所许的收入。
王有龄的积蓄,当然是交给胡雪岩营运,他现在要跟古应春商议的,就
因为经手的款子,要有个交代。“他们说王雪公有钱在我手里,这是当然的,
我跟死者的交情,当然也不会‘起黑心’。不过,”说到这里,他有点烦躁,
“这样子的局面,放出去的款子,摆下去的本钱,一时哪里去回笼?真叫我
不好交代。”
这确是极为难的事。古应春的想法比胡雪岩还要深,王有龄已经自尽,
遗属不少,眼前居家度日,将来男婚女嫁,不但在在要钱,而且有了钱也不
能坐吃山空。所以,他说:“你还不能只顾眼前的交代,要替王家筹个久长
之计才好。”
“这倒没有什么好筹划的,反正只要胡雪岩一家有饭吃,决不会让王家
吃粥,我愁的是眼前!”胡雪岩说:“王雪公跟我的交情,可以说他就是我,
我就是他。他在天之灵,一定会谅解我的处境。不过王太太或者不晓得我的
心,他家的亲友更加隔膜,只知道有钱在我这里,不知道这笔钱一时收不回
来。现在外头既有这样的闲话,我如果不能拿白花花的现银子捧出来,人家
只当我欺侮孤儿寡妇。这个名声,你想想,我怎么吃得消?”
古应春觉得这个看法不错,他也是熟透人情世故的人,心里又有进一步
的想法:如果胡雪岩将王有龄名下的款子,如数交付,王家自然信任他,继
续托他营运,手里仍可活动。否则,王家反倒有些不大放心,会要求收回。
既然如此,就乐得做得漂亮些。
麻烦的是,杭州一陷,上海的生意又一时不能抽本,无法做得“漂亮”。
那就要靠大家帮忙了。
“小爷叔,”他问:“王雪公有多少款子在你手里?”
“王太太手里有帐的,大概有十万,另外还有两万在云南,不知道王太
太知道不知道。”
“那就奇怪了,怎么在云南会有两万银子?”
“是这样子的,”胡雪岩说,“咸丰六年冬天,何根云交卸浙江巡抚,
王雪公在浙江的官,也没有什么做头了,事无安排,调补云南粮道,我替他
先汇了两万银子到云南,后来何根云调升两江,王雪公自然跟到江苏,云南
的两万银子始终未动,存在昆明钱庄里生息。王雪公始终不忘云南,生前跟
我说过,有机会很想做一任云南巡抚,能做到云贵总督,当然更好,这两万
银子在云南迟早有用处,不必去动它。现在,当然再也用不着了!”说到这
里,胡雪岩又生感触,泫然欲涕。
等他试一试眼睛,醒一醒鼻子。情绪略略平伏,古应春便接着话题问:
“款子放在钱庄里,总有折子,折子在谁手里?”
“麻烦就在这里。折子是有一个,我交了给王雪公,大概是他弄丢了,
也记不起这回事,反来问我。这原是无所谓的事,跟他们再讣一个就是。后
来事多,一直搁着未办,如今人已过世,倒麻烦了,只怕对方不肯承认。”
“你是原经手,”古应春说,“似乎跟王雪公在世还是故世,不生关系。
不过,钱庄的规矩,我也不大懂,不知道麻烦何在?”
“钱庄第一讲信用,第二讲关系,第三才讲交情,云南这家同业,信用
并不见得好,交情也谈不上,唯一讲得上的,就是关系,王雪公在日,现任
的巡抚,云南方面说得上话,我自己呢,阜康在上海的生意不算大,浙江已
经坐第一把交椅,云南有协饷之类的公款往来,我可以照应他们,论生意上
的关系也够。不过,现在不同了,他们未见得再肯买帐。”
这番分析,极其透彻。古应春听入心头,亦颇有感慨,如今做生意要想
发展,似乎不是靠官场的势力关系,就得沾洋人的光。风气如此,夫复何言?
看起来王有龄那笔款子,除非大有力者援手,恐怕要“泡汤”了。
“只有这样,托出人来,请云贵总督,或者云南巡抚,派人去关照一声,
念在王雪公殉难,遗属理当照应,或者那批大老肯出头管这个闲事。”
“也只好这样。”胡雪岩说,“交涉归交涉,眼前我先要赔出来。”
“这一来总数就是十二万。”古应春沉吟了一下,毅然决然地说:“生
意在一起,信用也是大家的。我想法子来替小爷叔凑足了就是。”
这就是朋友的可贵了。胡雪岩心情很复杂,既感激,又不安,自觉不能
因为古应春一肩承担,自己就可以置身事外,所以还是要问一问。
“老古,你肯帮我这个忙,我说感激的话,是多余的。不过,不能因为
我,拖垮了你。十二万银子,到底也不是个小数目,我自己能凑多少,还不
晓得,想来不过三、五万。还有七、八万,要现款,只怕不容易。”
“那就跟小爷叔说实话,七、八万现款;我一下子也拿不出,只有暂时
调动一下,希望王太太只是过一过目,仍旧交给你放出去生息。”
“嗯,嗯!”胡雪岩说,“这个打算办得到的。不过,也要防个万一。”
“万一不成,只有硬挺。现在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胡雪岩点点头,自己觉得这件事总有八成把握,也就不再去多想,接下
来谈到另一件事。
“这件事,关系王雪公的千秋。”胡雪岩说,“听大书我也听得不少,
忠臣也晓得几个,死得象王雪公这样惨的,实在不多。总要想办法替他表扬
表扬,留个长远的纪念,才对得起死者。”
“这又何劳你费心?朝廷表扬忠义,自然有一套恤典的。”
朝廷的恤典,胡雪岩当然知道,象王有龄的这种情形,恤典必然优渥,
除了照“巡抚例赐恤”,在赐谥、立传、赐祭以外,照例可以入祀京师昭忠
祠,子孙亦可获得云骑尉之类“世袭罔替”的“世职”。至于在本省及“立
功省份”建立专词,只要有人出面奏请,亦必可邀准,不在话下。
胡雪岩的意思,却不是指这些例行的恤典,“我心里一直在想,王雪公
死得冤枉!”他说,“想起他‘死不瞑目,那句话,只怕我夜里都会睡不着
觉。我要替他伸冤。至少,他生前的冤屈,要叫大家晓得。”
照胡雪岩的看法,王有龄的冤屈,不止一端:第一,王履谦处处掣时,
宁绍可守而失守,以至杭州粮路断绝,陷入无可挽救的困境。第二,李元度
做浙江的官,领浙江的饷,却在衙州逗留不进。如果他肯在浙东拼命猛攻,
至少可以牵制浙西的太平军,杭州亦不会被重重围困得毫无生路。第三,两
江总督曾国藩奉旨援浙而袖手旁观,大有见死不救之意,未免心狠。
由于交情深厚,而且身历其境,同受荼毒,所以胡雪岩提到这些,情绪
相当激动。而在古应春,看法却不尽相同,他的看法是就利害着眼,比较不
涉感情。
“小爷叔,”古应春很冷静地问道:“你是打算怎么样替王雪公伸冤?”
“我有两个办法,第一是要请人做一篇墓志铭,拿死者的这些冤屈都叙
上去,第二是花几吊银子,到京里请一位‘都老爷’出面,狠狠参他一本。”
“参哪个?”
“参王履谦、李元度,还有两江的曾制台。”
“我看难!”古应春说,“曾制台现在正大红大紫的时候,参他不倒,
再说句良心话,人家远在安庆,救江苏还没有力量,哪里又分得出兵来救浙
江?”
胡雪岩心里不以为然,但不愿跟古应春争执,“那么,王履谦、李元度
呢?”他说,“这两个人总是罪有应得吧?”
“王履谦是一定要倒霉的,李元度就说不定了。而且,现在兵荒马乱,
路又不通,朝廷要彻查也无从查起。只有等将来局势平定了再说。”
这一下惹得胡雪岩心头火发,咆哮着问:“照你这样说,莫非就让这两
个人逍遥法外?”
胡雪岩从未有过这样的疾言厉色,古应春受惊发愣,好半天说不出话。
那尴尬的脸色,亦是胡雪岩从未见过的,因而象镜子一样,使得他照见了自
己的失态。
“对不起,老古!”他低着头说,声音虽轻缓了许多,但仍掩不住他内
心的愤慨不平,当然,这愤慨决不是对古应春。
古应春觉得胡雪岩可怜亦可敬,然而却不愿说些胡雪岩受听的话去安慰
他。“小爷叔,我知道你跟王雪公的交情。不过,做事不能只讲感情,要讲
是非利害。”
这话胡雪岩自然同意,只一时想不出,在这件事上的是非利害是什么?
一个人有了冤屈,难道连诉一诉若都不能?然则何以叫“不平则鸣”?
古应春见他不语,也就没有再说下去,其实他亦只是讲利害,未讲是非。
这一阵子为了替胡雪岩打听杭州的消息,跟官场中人颇有往来,对王有龄之
死,以及各方面对杭州失守的感想批评,亦听了不少。大致说来,是同情王
有龄的人多,但亦有人极力为曾国藩不救浙江辩护,其间党同伐异的论调,
非常明显。王有龄孤军奋战,最有渊源的人,是何桂清,却是“泥菩萨过江,
自身难保”。在这种情形之下,如果什么人要为王有龄打抱不平,争论是非,
当然会触犯时忌,遭致不利,岂不太傻?
古应春也知道自己的想法庸俗卑下,但为了对胡雪岩的关切特甚,也就
不能不从利害上去打算了。这些话一时说不透彻,而且最好是默喻而不必言
传,他相信胡雪岩慢慢就会想明白。眼前最要紧的是筹划那十二万银子。以
及替胡雪岩拟公文上闽浙总督。
* * *
从第二天起,古应春就为钱的事,全力奔走,草拟公文则不必自己动笔,
他的交游亦很广,找了一个在江苏巡抚衙门当“文案委员”的候补知县雷子
翰帮忙,一手包办,两天工夫,连江苏巡抚薛焕批给胡雪岩的回文,都已拿
到了。
这时,胡雪岩才跟刘不才说明经过,“三叔,”最后他说,“事情是这
样去进行。不过,我亦不打算一定要这样子办。为什么呢?因为这件事很难
做。”
刘不才的性情,最恨人家看不起他,说他是纨袴,不能正事,因而听了
胡雪岩的话,不大服气,“雪岩,”他凛然问道:“要什么人去做才容易。”
“三叔,”胡雪岩知道自己言语不检点,触犯了他的心病,引起误会,
急忙答道:“这件事哪个做都难,如果你也做不成功,就没有人能做成功了。”
这无形中的一顶高帽子,才将刘不才哄得化怒为喜,“你倒说说看,怎
么办法?”他的声音缓和了。
“第一,路上要当心..”
“你看,”刘不才抢着说,同时伸手去解扎脚带,三寸宽的一条玄色丝
带,其中却有花样,他指给胡雪岩看,那条带子里外两层,一端不缝,象是
一个狭长的口袋,“我前两天在大马路定做的。我就晓得这以后,总少不得
有啥机密文件要带来带去,早就预备好了。”
“好的,这一点不难。”胡雪岩说,“到了杭州,怎么样向那些人开口,
三叔,你想过没有?”
“你方始告诉我,我还没有想过。”刘不才略略沉吟了一下又说:“话
太软了不好,硬了也不好,软了,当我怕他们,硬了又怕他心里有顾忌,不
敢答应,或者索性出首。”
“对了,难就难在这里。”胡雪岩说,“我有两句话,三叔记住:逢人
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一个多月以后,刘不才重回上海,他的本事很大,为胡雪岩接眷,居然
成功。可是,全家将到上海,胡雪岩反倒上了心事,就为借了“小房子”住
在一起的阿巧,身分不明难以处置,只好求教七姑奶奶。
“七姐,你要替我出个主意,除你以外,我没有人好商量。”
“那当然!小爷叔的事,我不能不管。不过,先要你自己定个宗旨。”
问到胡雪岩对阿巧姐的态度,正是他的难题所在,唯有报以苦笑,“七
姐,全本西厢记,不都在你肚子里?”
七姑奶奶对他们的情形,确是知之甚深,总括一句话:表面看来,恩爱
异常,暗地里隔着一道极深的鸿沟。一个虽倾心于胡雪岩,但宁可居于外室,
不愿位列小星,因为她畏惮胡家人多,伺候老太太以外,还要执礼于大妇,
甚至看芙蓉的辞色,再有一种想法是:出自两江总督行辕,虽非嫡室,等于
“置理”过掌印夫从,不管再做什么人的侧室,都觉得是一种委屈。在胡雪
岩,最大的顾虑亦正是为此。阿巧姐跟何桂清的姻缘,完全是自己一手促成,
如今再接收过来,不管自己身受的感觉,还是想到旁人的批评,总有些不大
对劲。在外面借“小房子”做露水夫妻,那是因为她千里相就于患难之中,
因感生情,不能自己,无论对本身,对旁人,总还有句譬解的话好话,一旦
接回家中,就无词自解了。
除此以外,还有个极大的障碍,胡太太曾经斩钉截铁地表示过:有出息
的男人,三妻四妾,不足为奇,但大妇的名分,是他人夺不去的,所以只要
胡雪岩看中了,娶回家则可,在外面另立门户则不可。同时她也表示过,凡
是娶进门的,她必以姐妹看待。事实上对待芙蓉的态度,已经证明她言行如
一,所以更显得她的脚步站得极稳,就连胡老太太亦不能不尊重她的话。
然而这是两回事。七姑奶奶了解胡雪岩的苦衷,却不能替他决定态度,
“小爷叔,你要我帮你的忙,先要你自己拿定主意,或留或去,定了宗旨,
才好想办法。不过,”她很率直地说:“我话要说在前头,不管怎么样,你
要我帮着你瞒,那是办不到的。”
有此表示,胡雪岩大失所望。他的希望,正就是想请七姑奶奶设法替他
在妻子面前隐瞒,所以听得这句话,作声不得。
这一下,等于心思完全显露,七姑奶奶便劝他:“小爷叔,家和万事兴!
婶娘贤慧能干,是你大大的一个帮手。不过我再说一句:婶娘也很厉害,你
千万不能惹她恨你。如果说,你想拿阿巧姐接回去,我哪怕跑断腿,说破嘴,
也替你去劝她。当然,成功不成功,不敢保险。倘或你下个决断,预备各奔
东西,那包在我身上,你跟她好来好散,决不伤你们的和气。”
“那,你倒说给我听听,怎么样才能跟阿巧姐好来好散?”
“现在还说不出,要等我去动脑筋。不过,这一层,我有把握。”
胡雪岩想了好一会,委决不下,叹口气说:“明天再说吧。”
“小爷叔,你最好今天晚上细想一想,把主意拿定了它,如果预备接回
家,我要早点替你安排。”七姑奶奶指一指外面说,“我要请刘三叔先在老
太太跟婶娘面前,替你下一番功夫。”
胡雪岩一愣,是要下一番什么功夫?转个念头,才能领会,虽说自己妻
子表示不禁良人纳妾,但却不能没有妒意。能与芙蓉相处得亲如姐妹,一方
面是她本人有意要作个贤慧的榜样,一方面是芙蓉柔顺,甘于做小服低。这
样因缘时会,两下凑成了一双两好的局面,是个异数,不能期望三妻四妾,
人人如此。
七姑奶奶要请刘不才去下一番功夫,自然是先作疏通,果然自己有心,
而阿巧姐亦不反对正式“进门”,六姑奶奶的做法是必要的。不过胡雪岩也
因此被提醒了,阿巧姐亦是极厉害的角色,远非芙蓉可比。就算眼前一切顺
利,阿巧姐改变初衷,妻子亦能克践诺言,然而好景决不会长,两“雌”相
遇,互持不下,明争暗斗之下,掀起醋海的万丈波澜,那时候可真是“两妇
之间难为夫”了。
这样一想,忧愁烦恼,同时并生,因而胃纳越发不佳。不过他一向不肯
扫人的兴,见刘不才意兴甚好,也就打点精神相陪,谈到午夜方散。
回到“小房子”,阿巧姐照例茶水点心,早有预备。卧室中重帏深垂,
隔绝了料峭春寒,她只穿一件软缎夹袄,剪裁得非常贴身,越显得腰肢一捻,
十分苗条。
入手相握,才知她到底穿得太少了些,“若要悄,冻得跳!”他说,“当
心冻出病来,”
阿巧姐笑笑不响,倒杯热茶摆在他面前,自己捧着一把灌满热茶的乾隆
五彩的小茶壶,当做手炉取暖,双眼灼灼地望着,等他开口。
每天回来,胡雪岩总要谈他在外面的情形,在哪里吃的饭,遇见了什么
有趣的人,听到了哪些新闻,可是这天却一反常态,坐下来不作一声。
“你累了是不是?”阿巧姐说,“早点上床吧!”
“嗯,累了。”
口中的答应她的话,眼睛却仍旧望着悬在天花板下,称为“保险灯”的
煤油吊灯。这神思不属、无视眼前的态度,在阿巧姐的记忆中只有一次,就
是得知王有龄自缢的那天晚上。
“那哼啦?”她不知不觉地用极柔媚的苏白相依,“有啥心事?”
“老太太要来了!”
关于接眷的事,胡雪岩很少跟她谈。阿巧姐也只知道,他全家都陷在嘉
兴,一时无法团圆,也就不去多想,这时突如其来地听得这一句,心里立刻
就乱了。
“这是喜事!”她很勉强地笑着说。
“喜事倒是喜事,心事也是心事。阿巧,你到底怎么说?”
“什么怎么说?”她明知故问。
胡雪岩想了一会,语意暖昧地说:“我们这样子也不是个长阿巧姐颜色
一变,将头低了下去,只见她睫毛闪动,却不知她眼中是何神色?于是,胡
雪岩的心也乱了,站起来往床上一倒,望着帐顶发愣。
阿巧姐没有说话,但也不是灯下垂泪,放下手中的茶壶,将坐在洋油炉
子上的一只瓦罐取了下来,倒出熬得极浓的鸡汤,另外又从洋铁匣子里取出
七、八片“盐饼干”,盛在瓷碟子里,一起放在梳妆台上。接着便替胡雪岩
脱下靴子,套上一双绣花套鞋。
按部就班服恃到底,她才开口:“起来吃吧!”
坐在梳妆台畔吃临睡之前的一顿消夜,本来是胡雪岩每天最惬意的一
刻,一面看阿巧姐卸妆,一面听她用吴依软语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有趣而
不伤脑筋的闲话,自以为是南面王不易之乐。
然而这天的心情却有些不同。不过转念之间,还是不肯放弃这份乐趣,
从床上一个虎跳似地跳下地来,倒吓了阿巧姐一下。
“你这个人!”她白了他一眼,“今朝真有点邪气,”
“得乐且乐。”胡雪岩忽然觉得肚子饿得厉害,“还有什么好吃的?”
“这个辰光,只有吃千点心。馄饨担、卖湖州粽子茶叶蛋的,都来过了。”
阿巧姐问道:“莫非你在古家没有吃饱?”
“根本就没有吃!”
“为啥?菜不配胃口?”
“七姑奶奶烧的吕宋排翅,又是鱼生,偏偏没口福,吃不下。”
“这又是啥道理?”
“唉!”胡雪岩摇摇头,“不去说它了。再拿些盐饼干来!”他不说,
她也不问,依言照办,然后自己坐下来卸妆,将一把头发握在手里,拿黄杨
木流不断地梳着。房间里静得很,只听见胡雪岩“嘎吱、嘎吱”咬饼干的声
音。
“老太太哪天到?”阿巧姐突如其来地问。
“快了!”胡雪岩说,“不过十天半个月的工夫。”
“住在哪里呢?”
“还不晓得。”
“人都快来了,住的地方还不知道在哪里,不是笑话?”
“这两天事情多,还没有工夫去办这件事。等明天刘三爷走了再说。有
钱还怕找不到房子?不过..”
“怎么?”阿巧姐转脸看着他问:“怎么不说下去?”
“房子该多大多小,可就不知道了。”
“这又奇了!多少人住多大的房子,难道你自己算不出来?”
“就是多少人算不出来。”胡雪岩看了她一眼,有意转过脸去,其实是
在镜子里看她的表情。
阿巧姐沉默而又沉着,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然后,站起来铺床叠被,
始终不作一声。
“睡吧!”胡雪岩拍拍腰际,肚子里倒饱了,心里空落落地,有点儿上
不巴天,下不巴地似地。
“你到底有啥心事?爽爽快快说。牵丝扳藤,惹得人肚肠根痒。”
有何心事,以她的聪明机警,熟透人情。,哪有不知之理?这样子故意
装作不解,自然不是好兆头,胡雪岩在女人面前,不大喜欢用深心,但此时
此人,却成了例外,因此以深沉对深沉,笑笑答道:“心事要慢慢猜才有味
道。何必一下子揭破?”
阿巧姐无奈其何,赌气不作声,叠好了被,伺候他卸衣上床,然后将一
盏洋灯移到红木大床里面的搁几上,捻小了灯芯,让一团朦胧的黄光,隐藏
了她脸上的不豫之色。
这一静下来,胡雪岩的心思集中了,发觉自己跟阿巧姐之间,只有两条
路好走,一条是照现在的样子,再一条就是各奔西东。
“你不必胡思乱想。”他不自觉地说道:“等我好好来想个办法。”
“没头没脑你说的是啥?”
“还不是为了你!”胡雪岩说,“住在外面,我太太不答应,住在一起,
你又不愿意。那就只好我来动脑筋了。”
阿巧姐不作声。她是明白事理的人,知道胡雪岩的难处,但如说体谅他
的难处,愿意住在一起,万一相处得不好,下堂求去,不但彼此破了脸,也
落个很坏的名声:“跟一个,散一个”。倒不如此刻狠一狠心,让他去伤脑
筋,看结果如何,再作道理。然而抚慰之意不可无。她从被底伸过一只手去,
紧紧捏住胡雪岩的左臂,表示领情,也表示倚靠。
胡雪岩没有什么人可请教,唯有仍旧跟七姑奶奶商量。
“七姐,住在一起这个念头,不必去提它了。我想,最好还是照现在这
个样子。既然你不肯替我隐瞒,好不好请你替我疏通一下?”
“你是说,要我替你去跟婶娘说好话,让你们仍旧在外面住?”
“是的!”
“难!”七姑奶奶大摇其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婶娘现在当家,
她定的规矩又在道理上,连老太太也不便去坏她的规矩,何况我们做晚辈
的?”
“什么晚辈不晚辈。她比较买你的帐,你替我去求一次情,只此一回,
下不为例!”
“小爷叔,你还想下不为例?这句话千万不能说,说了她反而生气,幄,
已经有两个了,还不够,倒又在想第三个了!”
“你的话不错,随你怎么说,只要事情办成功就是了。”
“事情怕不成功!”七姑奶奶沉吟了好半晌说:“为小爷叔,我这个钉
子也只好硬碰了!不成功,可不能怪我。”
“这句话,七姐你多交代的。”胡雪岩说:“一切拜托。千不念,万不
念,我在宁波的那场病,实在亏她。”
这是提醒七姑奶奶,进言之际,特别要着重这一点:阿巧姐有此功劳,
应该网开一面,格外优容。其实,他这句话也是多交代的,七姑奶奶当然也
考虑过,虽说预备去碰钉子,到底调也要有些凭借,庶几成事有万一之望。
这个凭借,就是阿巧姐冒险赶到宁波,衣不解带地伺奉汤药之劳。而且,她
也决定了入手之处,是从说服刘不才开始。
“去年冬天小爷叔运米到杭州,不能进城,转到宁波,生了一场伤寒重
症,消息传到上海,我急得六神无主。刘三叔,你想想,那种辰光,宁波又
在长毛手里,而且人地生疏,生这一场伤寒病,如何得了?这种病全靠有个
体贴的人照应,一点疏忽不得。我跟老古商量,我说只有我去,老古说我去
会耽误大事。为啥呢?第一,我的性子急,伺候病人不相宜,第二,虽说大
家的交情已经跟亲人一样,但是我不在乎,怕小爷叔倒反而有顾忌。要茶要
水还有些邋邋遢遢的事,不好意思叫我做。病人差不得一点,这样子没有个
知心春意,切身体己的人服侍,病是好不了的。”
“这话倒也是。”刘不才问道:“后来是阿巧姐自告奋勇?”
“不是!是我央求她的。”七姑奶奶说,“她踉小爷叔虽有过去那一段,
不过早已结了。一切都是重起炉灶,只是那把火是我饶起来的。刘三叔,你
倒替我想想,我今朝不是也有责任?”
“我懂了!没有你当初央求她,就不会有今朝的麻烦。而你央求她,完
全是为了救雪岩的命,实际上雪岩那条命,也等于是阿巧姐救下来的。是不
是这话?”
“对!”六姑奶奶高兴他说,“刘三叔你真是‘光棍玲咙心,一点就透’!”
“七姐!”刘不才正色说道:“拿这两个理由去说,雪岩夫人是极明白
事理的人,一定没话好说。不过,·她心里是不会舒服的。七姐,你这样‘硬
吃一注,,犯不犯得着,你倒再想想看!”
“多谢你,刘三叔!”七姑奶奶答道:“为了小爷叔,我没有法子。”
“话不是这么说。大家的交情到了这个地步,不必再顾忌对方会不高兴
什么的。做这件事,六姐,你要想想,是不是对胡家全家有好处?不是能叫
雪岩一个人一时的称心如意,就算有了交代!”
刘不才的看法根深,七姑奶奶细想一想,憬然有悟。然而她到底跟刘不
才不同,一个是胡家的至亲,而且住在一起,这家人家有本什么“难念的经”,
当然他比她了解得多。因此,七姑奶奶觉得此事要重新谈了。
“刘三叔,你这句话我要听,我总要为胡家全家好才好。再说,将来大
家住在上海,总是内眷往来的时候多,如果胡家婶娘跟我心里有过节,弄得
面和心不和,还有啥趣味?只有一层,我还想不明白,这件事要做成功了,
难道会害他们一定上下不和睦?”
“这很难说!照我晓得,雪岩夫人治家另有一套,坏了她的规矩,破一
个例,以后她说的话就要打折扣了。”
“小爷叔说过的:‘只此一遭,下不为例。’将来如果再有这样子的情
形。不用胡家娘娘开口发稻我先替她打抱不平!”
听到这里,刘不才“噗味”一声笑了,叹口气不响。
这大右笑人不懂事的意味,七姑奶奶倒有些光火,立即追一句:“刘三
叔,我话说错了?”
“话不错,你的心也热。不过,唯其如此,你就是自寻烦恼。俗语道得
好:‘清官难断家务事’,七姐,就算你是包公,断得明明白白,依旧是个
烦恼!”
“怎么呢?这话我就听不懂了。”
“七姐,你聪明一世,憎懂一时,打到官司,不是原告赢,就是被告赢,
治一经,损一经,何苦来哉!”
七姑奶奶恍然大悟,将来如果帮胡太太,就一定得罪了胡雪岩,岂不是
治一经,损一经?”
“好了,好了,刘三叔,你也是,有道理不直截了当说出来,要兜这么
大一个圈子!亏得我不比从前,有耐心盘问,不然不是害我走错了路?”
这番埋怨的话,真有点蛮不讲理,但不讲理得有趣,刘不才只好笑了。
“我也不要做啥‘女包公,!还是做我的‘女张飞,来得好。”
话外有话,刘不才一下子就听了出来,不能不问:“七姐!你是怎么个
打算?做女张飞还则罢了,做莽张飞就没意思了。”
“张飞也有粗中有细的时候,我自然有分寸。你放心好了,决不会有啥
风波。”
刘不才想了一下问道:“那么,是不是还要我在雪岩夫人面前去做功
夫?”
“要!不过话不是原来的说法了。”
这下搞得刘不才发愣。是一非二的事,要么一笔勾销不谈此事,要谈,
还有另一个说法吗?
“前半段的话,还是可以用,阿巧姐怎么跟小爷叔又生了感情,总有个
来龙去脉,要让胡家婶娘知道,才不会先对阿巧姐有成见。”七姑奶奶停了
一下说:“后半段的话改成这个样子她的做法是先安抚胡太太,也就是先安
抚胡雪岩。因为胡家眷属一到上海,胡雪岩有外室这件事,是瞒不住的,而
且胡雪岩本人也会向七姑奶奶探问结果,所以她需要胡大太跟她配搭,先把
局面安定下来。
“我要一段辰光,好在阿巧姐面前下水磨功夫。就怕事情还没有眉目,
他们夫妇已经吵了起来,凡事一破了脸,往往就会弄成僵局。所以胡家婶娘
最好装作不知道这回事,如果小爷叔‘夜不归营,,也不必去查问。”
“我懂你的意思,看看大人也一定做得到。不过,雪岩做事,常常会出
奇兵,倘或一个装糊涂,一个倒当面锣、对面鼓,自己跟她老实去谈了呢?”
“我想这种情形不大会有,如果是这样,胡家婶娘不承认,也不反对,
一味敷衍他就是了。”
“我想也只好这样子应付。”刘不才点点头,“一句话:以柔克刚。”
“以柔克刚就是圆滑。请你跟胡家婶娘说,总在三个月当中,包在我身
上,将这件事办妥当,什么叫妥当呢?就是不坏她的规矩,如果阿巧姐不肯
进门姓胡,那就一定性了别人的姓了。”
“原来你是想用条移花接木之计。”刘不才兴致盎然地间:“七姐,你
是不是替阿巧姐物色好了什么人?”
“没有,没有!要慢慢去觅。”七姑奶奶突然笑道:“其实,刘三叔,
你倒蛮配!”
“开玩笑了!我怎么好跟雪岩‘同科’?”
* * *
回家已经午夜过后的丑时了。但是胡雪岩的精神却还很好,坐在梳妆台
畔看阿巧姐卸妆,同时间起她们这一夜出游的情形。
“先去吃大菜。实在没有什么好吃,炸鹤鹑还不如京馆里的炸八块。又
是我们这么两个人,倒象..”阿巧姐摇摇头,苦笑着不肯再说下去。
象什么?胡雪岩闭起眼睛,把自己作为是在场执役的“西崽”去体会,
这样两位堂客,没有“官客”陪伴,抛头露面敢到那里“动刀动枪”去吃大
菜,是啥路道?照他们的年纪和打扮来说,就象长三堂子里的两个极出色的
“本家”
阿巧姐的想法必是如此,所以才不愿说下去。了解到这一点,自然而然
地意会到她的心境,即令不是向往朱邪,确已鄙弃青楼,真有从良的诚意。
由于这样的看法,便越觉得阿巧姐难舍,因而脱口问道:“七姐怎么跟
你说?”
“什么怎么跟我说?”阿巧姐将正在解髻的手停了下来,“她会有什么
话跟我说?你是先就晓得的是不是?你倒说说看,她今天拿五爷丢在家里,
忽然要请我看戏吃大莱,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一连串的疑问,将胡雪岩搞得枪法大乱,无法招架。不过他有一样本
事,善于用笑容来遮盖任何窘态,而那种窘态亦决不会保持得大久,很快地
便沉着下来。
“我不懂你说的啥?”他说,“我是问你,六姐有没有告诉你,她何以
心血来潮约你出去玩?看样子你也不知道,那我就更加不知道了。”
“连你这样聪明的人都不知道?”阿巧姐微微冷笑,“那也就没有什么
好说的了。”
“夫妇闲谈,说说何妨?”
阿巧姐倏然抬头,炯炯清眸,逼着胡雪岩:“夫妇!我有那么好的福气?”
无意间一句话,倒似乎成了把柄,不过也难不倒胡雪岩,“在这里我们
就是夫妇。”他从容自在地回答。
“所以,”她点点头,自语似地,“我就更不能听七姑奶奶的话了。”
“她说了什么话?”
“她劝我回去。”
这“回去”二字可有两个解释,一是回娘家,一是进胡家的大门做偏房。
她的娘家在苏州木读,而苏州此刻在太平军手里,自然没有劝她回娘家的道
理。
弄清楚了她的话,该问她的意向,但不问可知,就无需多此一举。停了
好一会,他口中爆出一句话来:“明天真的要去找房子了。”
他的态度有些莫测高深。她记起前几天谈到找房子的事,曾经暗示要让
她跟大妇往在一起,而此刻还是那样的心思?必得问一问。
于是她试探他说:“如果真的一时找不到,不如先住到这里来。”
“住不下。”
这住不下是说本来就住不下呢,还是连她在一起住不下?阿巧姐依然不
明白!就只好再试探了。
“暂时挤一挤。”她说,“逃难辰光也讲究不来那么多。”
“那么,你呢?”
“我?”阿巧姐毅然决然他说,“另外搬。”
“那又何必?一动不如一静。”胡雪岩想了一会,觉得还是把话说明了
好,“我跟你的心思一样,就照这个样子最好。我已经托了七姑奶奶了,等
我太太一·来,请她去疏通,多说两句好话,特别通融一次。”
“那就奇怪了!”阿巧姐有些气愤,“七姑奶奶反而劝我回去,跟你托
她的意思,完全相反,这是为啥?”
胡雪岩深为失悔,自己太疏忽了!明知道七姑奶奶劝她的话是什么,不
该再说实话,显得七姑奶奶为人谋而不忠。同时也被提醒了,真的,七姑奶
奶这样做是什么意思,倒费人猜疑。
然而,不论如阿,眼前却必须为七姑奶奶辩白,“也许她是先探探你的
口气。”他问:“她怎么说?”
“她说,‘妇道人家总要有个归宿,还是正式姓了胡,进门磕了头的好。
不然,就不如拿个决断出来!”
“何谓‘拿个决断出来,?”
“你去问她。”
阿巧姐这懒得说的语气,可知所谓“决断”,是一种她绝不能同意的办
法。胡雪岩将前后语言,合起来作一个推敲,憧了七姑奶奶的心思,只不懂
她为何有那样的心思?
“七姑奶奶做事,常有叫人猜想不到的手段。你先不必气急,静下心来
看一看再说。”
“要看到什么时候?”阿巧姐突然咆哮,声音又尖又高:“你晓不晓得
七姑奶奶怎么说你?说你滑头,说你没有常性,见一个爱一个!这种人的良
心让狗吃掉了,劝我早早分子,不然将来有苦头吃。我看啊,她的话一点不
错。享!骗死人不偿命。”
这样夹枪带棒一顿乱骂,拿胡雪岩搞得晕头转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
朵,心里当然也很生气,气的不是阿巧姐,而是七姑奶奶,不但为人谋而不
忠,简亘是出卖朋友。彼此这样的交情,而竟出此阴险的鬼蜮伎俩!这口气
实在叫人咽不下。
胡雪岩从来没有这样生气过,气得脸青唇口,刚要发作、突然警觉,六
姑奶奶号称“女中丈夫”,胸中不是有丘壑的人,更不是不懂朋友义气的人,
她这样说法,当然有她的道理在内,这层道理一定极深,深得连自己都猜不
透。
这样一转念问,脸色立刻缓和了,先问一句:“七姑奶奶还说点啥?”
“说点啥?”阿巧姐岂仅余怒不息,竟是越想越恨,“不是你有口风给
她,打算不要我了,她会说这样的话!死没良心的..”苏州女人爱骂“杀
千刀”,而阿巧姐毕竟余情犹在,把这三个字硬咽了回去。
胡雪岩不作辩白,因为不知道六姑奶奶是何道理,怕一辩就会破坏了她
的用意。然而不辩白又不行,只好含含混混他说:
“你何必听她的?”
“那么,我听谁?听你的?”阿巧姐索性逼迫:“你说,你倒扎扎实实
说一句我听。”
何渭“扎扎实实说一句”?胡雪岩倒有些困惑了,“你说!”
他问,“你要我怎么说一句?”
“你看你!我就晓得你变心了。”阿巧姐踩着脚恨声说道:
“你难道不晓得怎么说?不过不肯说而已!好了,好了,我总算认识你
了。”
静夜娇叱,惊起了丫头娘姨,窗外人影幢幢,是想进来解劝而不敢的模
样,胡雪岩自觉无趣,靖起身来劝道:“夜深了。
睡吧!”
说完,他悄悄举步,走向套问,那里也有张床,是偶尔歇午觉用的,此
时正好用来逃避狮吼,一个人捻亮了灯,枯坐沉思。
“丫头娘姨看看无事,各自退去,阿巧姐赌气不理胡雪岩一个人上床睡
下。胡雪岩见此光景,也不敢去招惹她,将就睡了一夜。第二天起身,走出
套间,阿巧姐倒已经坐在梳妆台前了,不言不语,脸儿黄黄,益显得纤瘦,
仔细看去,似有泪痕,只怕夜来将枕头都哭湿了。
“何苦!”他说:“自己糟蹋身子。”
“我想过了。”阿巧姐木然他说:“总归不是一个了局。你呢,我也弄
不过你。算了,算了!”
一面说,一面摆手,而且将头扭到一边,大有一切撒手之意。胡雪岩心
里自不免难过,但却想不出什么适当的话去安慰她。
“今天中午要请郁老大吃饭。”他说,意思是要早点出门。
“你去好了。”陈巧姐说,声音中带着些冷漠的意味。
胡雪岩有些踌躇,很想再说一两句什么安抚的话,但实在没有适当的意
思可以表白,也就只好算了。
* * *
到古家才十点钟,七姑奶奶已经起身,精神抖擞地在指挥男佣女仆,准
备款客。大厅上的一堂花梨木几椅,全部铺上了大红缎子平金绣花的椅披,
花瓶中新换了花,八个擦得雪亮的高脚银盘,摆好了干湿果子。这天的天气
很好,阳光满院,又没有风,所以屏门窗子全部打开,格外显得开阔爽朗。
“小爷叔倒来得早!点心吃了没有?”七姑奶奶忽然发觉:“小爷叔,
你的气色很不好,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不是!”胡雪岩说:“昨晚上一夜没有睡好。”
“为啥?”七姑奶奶又补了一句:“就一夜不睡,也不至于弄成这个样
子,总有道理吧?”
“对。其中有个缘故。”胡雪岩问道:“老古呢?”
“到号子里去了。十一点半回来。”
“客来还早。七姐有没有事?没有事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七姑奶奶的眼睛眨了几下,很沉着地回答说:“没有事。我们到应春书
房里去谈。”
到得书房,胡雪岩却又不开口,捧着一碗茶,只是出神。七姑奶奶已经
有点猜到他的心事,如果是那样的话,发作得未免大快,自己该说些什么,
需要好好想一想。所以他不说话,她也乐得沉默。
终于开口了:“七姐,昨天晚上,阿巧跟我大吵一架。”他问:“你到
底跟她说了些啥?”
七姑奶奶不即回答,反问一句:“她怎么跟你吵?”
“她说:我有口风给你,打算不要她了。七姐,这不是无影无踪的事?”
七姑奶奶笑一笑,”还有呢?”她再问。
“还有,”胡雪岩很吃力他说:“说你骂我滑头,良心让狗吃掉了。又
说我是见一个爱一个。”
七姑奶奶又笑了,这一笑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小爷叔,”她带点逗弄
的意味,“你气不气?”
“先是有点气,后来转念想一想,不气了,我想,你也不是没有丘壑的
人,这样子说法,总有道理吧?”
听得这话,七姑奶奶脸上顿时浮起欣慰而感激的神色,“小爷叔,就因
为你晓得我的本心,我才敢那样子冒失,其实也不是冒失,事先我跟人商量
过,也好好想过,觉得只有这样子做最好。不过,不能先跟你说,说了就做
不成了。”她撇开这一段,又问到阿巧姐:“她怎么个说法?为啥跟你吵?
是不是因为信了我的话?”
“她是相信我给了你口风,打算不要她了,所以你才会跟她说这些话。”
胡雪岩说,“换了我,也会这样子想,不然,我们这样的交情,你怎么会在
地面前,骂得我一文不值?”
“不错!完全不错。”七姑奶奶很在意地问:“小爷叔,那么你呢?你
有没有辩白?”
“没有。”胡雪岩说,“看这光景,辩亦无用。”
由于胡雪岩是这样无形中俘鼓相应的态度,使得七姑奶奶的决心无可改
变了。她是接受了刘不才的劝告,以胡家的和睦着眼,来考虑阿巧姐跟胡雪
岩之间的尴尬局面,认为只有快刀斩乱麻,才是上策。但话虽如此,到底不
能一个人操纵局面,同时也不能先向胡雪岩说破,那就只有见机行事,到什
么地步说什么话了。
第一步实在是试探。如果阿巧姐不信她只信胡雪岩,拿她批评胡雪岩用
情不专,迹近薄幸的种种“背后之言”,付之一笑,听过丢开,这出戏就很
难唱得下去了。或者,胡雪岩对阿巧姐迷恋已深,极力辩白,决无其事,取
得阿巧姐的谅解,这出戏就更难唱得下去了。谁知阿巧姐疑心她的话是出于
胡雪岩的授意,而胡雪岩居然是默认的模样,这个机会若是轻轻放过,岂不
大负本心?
于是,她正一正脸色,显得极郑重地相劝:“小爷叔!阿巧姐你不能要
了。旁马者清,我替你想过,如果你一定不肯撤手,受累无穷..”
照七姑奶奶的说法,胡雪岩对阿巧姐有“四不可要”:第一,阿巧姐如
果一定要在外面“立门户”,坏了胡太大的家法,会搞得夫妇反目.第二,即
令阿巧姐肯“回去”,,亦是很勉强的事,心中有了芥蒂,妻妾之间会失和。
第三,阿巧姐既由何家下堂,而且当初是由胡雪岩撮台,如今应该避嫌疑,
不然,保不定会有人说他当初不过“献美求荣”,这是个极丑的名声。第四,
阿巧姐出身青楼,又在总督衙门见过大世面,这样的人,是不是能够跟着胡
雪岩从良到底实在大成疑问。
“小爷叔!”最后七姑奶奶又很恳切地劝说,“杭州一失守,王雪公一
殉难,你的老根断掉了,靠山倒掉了。以后等于要重起炉灶,着实得下一番
功夫,才能恢复从前那种场面。如果说,你是象张胖子那样肯守的,只要一
家吃饱穿暖就心满意足,那我没有话说,想要再创一番事业,小爷叔,你这
个时候千万闹不得家务。不但闹不得家务,还要婶娘切切实实助你一臂之力
才行。这当中的利害关系,你倒仔细想一想!”
前面的“四不可要”,胡雪岩觉得也不过“想当然耳”的危言耸听,最
后一句“这个时候千万闹不得家务”,却真的让他惊,然心惊了。“七姐,
你晓得的,我不是张胖子那种人,我不但要重起炉灶创一番事业,而且要大
大创它一番事业。你提醒了我,这个时候心无二用,哪里有功夫来闹家
务..”
“是啊!”七姑奶奶抢着说:“你不想闹家务,家务会闹到你头上来!
推不开,甩不掉,那才叫苦恼。”
“我就是怕这个!看样子,非听你的不可了。”
“这才是!谢天谢地,小爷叔,你总算想通了,”七姑奶奶高兴他说,
“阿巧姐自然是好的,不过也不是天下独一无二就是她!将来有的是,”
“将来!”胡雪岩顿一顿足:“就看在将来上面。七姐,我们好好来谈
一谈。”
要谈的是如何处置阿巧姐。提到这一层,六姑奶奶不免踌躇:“说实话,”
她说,“我还要动脑筋!”
“六姐,”胡雪岩似乎很不放心,“我现在有句话,你一定要答应我,
你动出啥脑筋来,要先跟我说明白。”
这话使得七姑奶奶微觉不安,也微有反感:“哟!哟!你这样子说法,
倒象我会瞒着你,拿她推到火坑里去似地。”她很费劲地分辨,“我跟阿巧
姐一向处得很好,现在为了你小爷叔,抹煞良心做事,你好象反倒埋怨我独
断独行..”
“六姐,七姐!”胡雪岩不容她再往下说,兜头长揖,“我不能‘狗咬
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无非我自己觉得对不起她,要想好好补报她一番而
已。”
“我还不是这样?你放心好了,我决不会动她的坏脑筋。”说到这里,
七姑奶奶的眼睛突然发亮,同时绽开笑靥,望空出神。
这是动到了极好的脑筋。胡雪岩不敢打搅她,但心里却急得很!渴望她
揭开谜底。
七姑奶奶却似有意报复:“我想得差不多了。不过,小爷叔对不起,我
现在还没有动手,到开始做的时候,一定跟你说明白,你也一定会赞成。”
“七姐!”胡雪岩赔笑说道:“你何妨先跟我说说?”
“不行,起码要等我想妥当,才能告诉你。”七姑奶奶又说,“不是我
故意卖关于,实在是还没有把握,不如暂且不说的好。”
听她言词闪烁,究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以她的性情,再问亦无用,
胡雪岩只好叹口气算了。
到了第二天,胡雪岩又去看七姑奶奶,恰好古应春也在,谈起家眷将到,
另外要找房子,置家具,备办日用物品,本来可以关照阿巧姐动手的,此刻
似乎不便麻烦她了。
“不要紧!”六姑奶奶在这些事上最热心,也最有兴趣,慨然应承:“都
交给我好了。”
在一旁静听的古应春,不免困惑,“为啥不能请阿巧姐帮忙?”他问。
“其中自然有道理。”六姑奶奶抢着说:“回头告诉你。”
“又是什么花样?”古应春跟他妻子提忠告:“你可不要替小爷叔乱出
主意。现在这个辰光,顶要紧的就是安静二字。”
“正是为了安静两个字。”七姑奶奶不愿丈夫打搅,催着他说:“不是
说,有人请你吃花酒,可以走了。”
“吃花酒要等人来催请,哪有这么早自己赶了去的?”古应春看出妻子
的意思,觉得还是顺从为妙,所以又自己搭仙着说:“也好!我先去看个朋
友。”
“慢点!”七姑奶奶说,“我想起来了,有次秦先生说起,他的亲戚有
幢房子在三马路,或卖或典都可以,你不妨替小爷叔去问一问。”
秦先生是她家号子里的帐房,古应春恪遵阎令,答应立刻去看秦先生细
问,请胡雪岩第二天来听消息。
“这样吧,”六姑奶奶说,“你索性请秦先生明天一早来一趟。”
“大概又是请他写信。”古应春说,“如果今天晚上有空,我就叫他来。”
于是七姑奶奶等丈夫一走,便又跟胡雪岩谈阿巧姐,“小爷叔,”她问:
“你的主意打定了?将来不会懊悔,背后埋怨我捧打鸳鸯两离分?”
“哪有这样的事?七姐在现在还不明白我的脾气?”
“我晓得,小爷叔是说到做到、做了不悔的脾气。不过,我还是问一声
的好。既然小爷叔主意打定,明天我就要动手了。你只装不知道,看出什么
异样,放在肚子里就是。”
“我懂!”胡雪岩问:“她如果要逼着我问,我怎么样?”
“不会逼着你问的,一切照旧,毫无变动,她问什么?”
“好的!那就是我们杭州人说的那句话:‘城隍山上看火烧,!我只等
着看热闹了。
如果不是极深的交情,这句话就有讽刺意味的语病了。不过七姑奶奶还
是提醒他,不可自以为已经置身事外,一旦火烧了起来,也许会惊心动魄,
身不由主,那时一定要有定力,视如不见,切忌临时沉不住气,侦身插入,
那一来,她说:“就会引人烧身,我也要受连累,总而言之一句话,不管阿
巧姐说什么,你不要理她!”
原来七姑奶奶由胡雪岩要买房子,想到一个主意,决定借这个机会刺激
阿巧姐。能把她气走了,一了百了。但也可能会发生极大的风波,所以特意
提出警告。
* * *
购屋之事,相当顺利,秦先生所介绍的那幢房子,在三马路靠近有名的
昼锦里,虽是闹市,但屋字宏深,关紧大门,就可以隔绝市嚣,等于闹中取
静。胡雪岩深为中意,问价钱也不贵,只有鹰洋两千五百元,所以当天就成
交了。
七姑奶奶非常热心,“小爷叔,”她说,“你再拿一千块钱给我,一切
都归我包办。这三天你去干你的事,到第四天你来看,是啥样子?”
“这还有啥好说的?不过,七姐,太费你的心了!”
胡雪岩知道她的脾气,这样说句客气话就行了。如果觉得她过于劳累,
于心不安,要派人去为她分劳,反使得她不高兴,所以交了一千银洋给她,
不闻不问。趁这三夭工夫,在自己钱·庄里盘一盘帐,间一问业务,倒是切
切实实做了些事。
第三天从集贤里阜康钱庄回家,只见阿巧姐头光面滑,点唇涂脂,是打
扮过了,但身上却穿的是家常衣衫,不知是正要出门,还是从外面回来?
“我刚回来。去看七姑奶奶了。”阿巧姐说,“三马路的房子,弄得很
漂亮啊!”
语气很平静,但在胡雪岩听来,似有怨责他瞒着她的味道,因而讪讪地
有些无从接口。
“七姑奶奶问我:房子好不好?我自然说好。她又门我想不想去住,你
道我怎么回答她?我说:我没有这份福气。”
胡雪岩本来想答一句:只怕是我没有这份福气。话到口边,忽又缩住,
用漫不经意的口吻答道:“住这种夷场上的所谓‘弄堂房子,算啥福气。将
来杭州光复,在西湖上好好造一座庄子,住那种侗天福地,可真就要前世修
一修了。”
阿巧姐不作声,坐到梳妆台前去卸头面首饰,胡雪岩便由丫头伺候着,
脱掉马褂,换上便鞋,坐在窗前喝茶。
“我看,”阿巧姐突然说道:“我修修来世吧!”
“来世我们做夫妻。”胡雪岩脱口相答。
阿巧姐颜色大变。在胡雪岩的意思,既然她今生不肯做胡家的偏房,那
就只好期望来世,一夫一妻,白头到老。而阿巧姐误会了!
“我原在奇怪,七姑奶奶为啥说那些话?果不其然,你是变心了!有话
你很可以自己说,何必转弯抹角去托人?”
胡雪岩知道自己失言了。然而也实在不能怪自己,那天原就问过七姑奶
奶,如果阿巧姐逼着要问她的归宿,如何作答?六姑奶奶认为“一切照旧,
毫无变动”,她不会问。照现在看,情形不同了!新居既已为她所见,“变
动”便已开始,以后她不断会问,总不能每次一问,便象此刻一样,惹得她
怨气冲天。
看来还是要靠自己动脑筋应付!他这样对自己说,而且马上很用心地去
体察她的态度。为什么她不自己想一想,她这样不肯与大妇同住,悻乎常情,
强人所难,而偏偏一再要指责他变心,莫非她自己有下堂求去之意。只是说
不出口,有意这样倭过,这样逼迫,想把决裂的责任,加在他头上?
这是个看来近乎荒诞的想法。胡雪岩自问:果真自己是小人之心?不见
得!阿巧姐当初对何桂清亦曾倾心过,到后来不管怎么说,总是负心,而且
是在何桂清倒霉的时候负心。这样看起来,将她看成一个“君子”,似乎也
太天真了些。
就这一念之间,他自己觉得心肠硬了,用不大带感情的、平静得近乎冷
漠的声音说:“我没有什么话好说。你愿意修修来世,我当然也只好希望来
世再做夫妻。”
“你的意思是,今生今世不要我了?”阿巧姐转过脸来,逼视着他问。
他将视线避了开会,“我没有说这样。不过..”他没有再说下去。
“说啊!男子汉大丈夫,说话不要吞吞吐吐!”
遇到他这种口吻语气,如果她是愿意委屈息事的,至多流泪,不会追问,
既然追问,便有不惜破脸的打算。胡雪岩觉得了解她的态度就够了,此时犯
不着跟她破脸,最好永不破脸,好来好散!
于是他笑笑说道:“我们都不是三岁两岁的小孩,这个样子叫底下人笑
话,何必呢?”
“哼!”阿巧姐冷笑了一下,依然回过脸去,对镜卸妆。
胡雪岩觉得无聊得很。这种感觉是以前所从不曾有过的,他在家的时候
不多,所以一回到家,只要看见阿巧姐的影子,便觉得世界上只有这个家最
舒服,非万不得已,不肯再出门。”而此刻,却想到哪里去走走,哪怕就在
街上逛逛也好。
此念一动,不可抑制,站起身来说:“我还要出去一趟。”说了这话,
又觉歉然,因而间道:“你想吃点啥?我替你带回来。”
阿巧姐只摇摇头,似乎连话也懒得说。胡雪岩觉得背上一阵一阵发冷,
拔步就走,就穿着那双便鞋,也不着马褂,径自下楼而去。
走出大门,不免茫然,“轿班”阿福赶来问道:“老爷要到哪里去?我
去叫人。”
轿班一共四个人,因为胡雪岩回家时曾经说过,这夜不再出门,所以那
三个住在阜康钱庄的都已走了,只剩下阿福在家。
“不必!”胡雪岩摆一摆手,径自出弄堂而去。
茫然闲步,意兴阑珊,心里要想些有趣的事,偏偏抛不开的是阿巧姐。
美目盼兮,巧笑情兮,那些影子都在眼前,其美如驾的吴浓软语亦清清楚楚
地响在耳际。突然间,胡雪岩有着浓重的悔意,掉头就走,而且脚步极快。
到家只见石库墙门已经关上了,叩了几下铜环,来开门的仍是阿福,胡
雪岩踏进门便上楼,一眼望去,心先凉了!
“奶奶呢?”他指着漆黑的卧室,向从另一间屋里迎出来的丫头素香问
说。
“奶奶出去了。”
“到哪里?”
“没有说。”
“什么时候走的?”
“老爷一走,奶奶就说要出去。”素香答说:“我问了一声,奶奶骂我:
少管闲事。”
“那,怎么走的呢?”胡雪岩问:“为什么没有要你跟去?”
.“奶奶不要我跟去,说是等一息就回来。我说:要不要雇顶轿子?她说,
她自己到弄堂口会雇的。”
胡雪岩大为失望,而且疑虑重重,原来想跟阿巧姐来说“一切照旧,毫
无变动”,不管胡大太怎么淤,他决意维持这个外室。除非阿巧姐愿意另外
择人而事,他是决不会变心的。这一番热念,此刻全部沉入沉渊。而且觉得
阿巧姐的行踪,深为可疑,素香是她贴身的丫头,出门总是伴随的,而竟撇
下不带,可知所去的这个地方,是素香去不得的,或者说,是她连素香都要
瞒住的。
意会到此,心中泛起难以言宣的酸苦抑郁,站在客堂中,久久无语。这
使得素香有些害怕,怯怯地问道:“老爷!是不是在家吃饭?我去关照厨房。”
“我不饿!”胡雪岩间:“阿祥呢?”
“阿祥,出去了。”
“出去了!到哪里?”
“要..”素香吞吞吐吐他说:“要问阿福。”
这神态亦颇为可疑,胡雪岩忍不住要发怒,但一转念间冷静了,“你叫
阿福来!”他说。
等把阿福喊来一问,才知究竟,阿祥是在附近的一家小杂货店“白相”。
那家杂货店老夫妇两个,只有一个十六岁的女儿,胡雪岩也见过,生得象“无
锡大阿福”,圆圆胖胖的一张脸,笑口常开。阿祥情有所钟,只等胡雪岩一
出门,便到那家杂货店去盘桓。是他家不支薪工饭食的伙计兼跑街。
“老爷要喊他,我去把他叫回来。”
“不必!”胡雪岩听得这段“新闻”,心里舒服了些,索性丢下阿巧姐
来管阿祥的闲事,“照这样说,蛮有意思了!那家的女儿,叫啥名字?”
“跟..”阿福很吃力他说:“跟奶奶的小名一样。”
原来也叫阿巧,“那倒真是巧了!”胡雪岩兴味盎然地笑着。
“我跟阿祥说,你叫人家的时候,不要直呼直令地叫人家的名字,那样
子犯了奶奶的讳。做下人的不好这样子没规矩。”
这是知书识礼的人才会有的见解人不想出现在“两条烂泥腿”的轿班身
上,胡雪岩既惊异又高兴,但口中间的还是阿祥。
“他不叫人家小名叫啥?”胡雪岩问:“莫非叫姐姐,妹妹?那不是太
肉麻了。”
“中阿!那也大肉麻。阿祥告诉我说,他跟人家根本彼此都不叫名字,
两个人都是‘喂’呀‘喂’的。在她父母面前提起来,阿祥是说‘你们家大
小姐’。”
“这倒妙!”胡雪岩心想男女之间,彼此都用“喂”字称呼,辨声知人,
就决不是泛泛的情分子,只不知道:“她父母对阿祥怎么样?”
“她家父母对阿祥蛮中意的。”
“怎么叫蛮中意广胡雪岩问:“莫非当他‘毛脚女婿,看待?”
“也差不多有那么点意思。”
“既然如此,你们应该出来管管闲事,吃他一杯喜酒啊!”
“阿祥是老爷买来的,凡事要听老爷作主,我们怎么敢管这桩闲事,再
说,这桩闲事也管不了,”
“怎么呢?”
“办喜事要..”
原雪岩会意,点点头说:“我知道了。你把阿祥替我去叫回来。”
用不到一盏茶的工夫,阿祥被找了回来。脸上汕汕地,有些不大好意思,
显然的,他在路上就已听阿福说过,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你今年十几?”
“十七。”
“十六!”胡雪岩略有些踌躇似地,“是早了些。”他停了一下又问:
“‘她们家大小姐,几岁?”
这句对阿巧的称呼,是学着阿样说的,自是玩笑,听来却有讥嘲之意,
阿祥大窘。嚎懦着说:“比我大两月,我是五月里生的,她的生日是三月三。”
“连人家的生辰八字都晓得了!”胡雪岩有些忍俊不禁,但为了维持尊
严,不得不忍笑问道:“那家人家姓啥?”
“姓魏。”
“魏老板对你怎么样?”胡雪岩说,“不是顶备拿女儿给你?你不要难
为情,跟我说实话。”
“我跟老爷当然说实话。”阿祥答道:“魏老板倒没有说什么,老板娘
有口风透露了,她说:他们老夫妇只有一个女儿,舍不得分开。要娶她女儿
就要入赘。”
“你怎么说呢?”
“我装糊涂。”
“为啥?”胡雪岩问:“是不肯人赘到魏家?”
“我肯也没有用。我改姓了主人家的姓,怎么再去姓魏?”
“你倒也算是有良心的。”胡雪岩满意地点点头,“我自有道理。”
这当然是好事可谐了!阿祥满心欢喜,但脸皮倒底还薄,明知是个极好
的机会,却不敢开口相求,就此“敲钉转脚”拿好事弄定了它。
不说话却又感到僵手僵脚,一身不自在,于是搭汕着问道。“老爷恐怕
还没有吃饭?我来关照他们!”接着便喊:“素香,素香!”
素香从下房里闪了出来,正眼都不看阿祥,走过他面前,低低咕咬了一
句:“叫魂一样叫!”然后到胡雪岩面前问道:“老爷叫我?”
做主人的看在眼里,恍然大悟,怪不得问她阿样在哪里,她有点懒得答
理的模佯!原来阿祥跟魏阿巧好,她在吃醋。照此说来,落花有意,流水无
情,阿祥倒辜负她了。
这样想着,便有些替素香委屈。不过事到如今,没有胡乱干预、扰乱已
成之局的道理,唯有装作不解,找件事差遣素香去做。
“我不在家吃饭了。”他嘱咐阿祥:“你马上到张老板那里去,说我请
他吃酒。弄堂口那家酒店叫啥字号?”
“叫王宝和。”
“我在王宝和等他。你去快点,请他马上来。”
“是!”阿祥如奉了将军令一般,高声答应,急步下楼。
等他一走,胡雪岩喝完一杯素香倒来的茶,也就出门了。走到王主和,
朝里一望,王老板眼尖,急忙迎了出来,哈腰曲背地连连招呼:“胡大人怎
么有空来?是不是寻啥人?”
“不是!到你这里来吃酒。”
王老板顿时有受宠若惊之感:“请!请!正好雅座有空,胡大人来得巧
了。”
所谓雅座是凸出的一块方丈之地,一张条案配着一张八仙桌,条案上还
供着一座神龛,内中一方“王氏昭穆宗亲之位”的神牌。胡雪岩看这陈设,
越发勾起乡恩,仿佛置身在杭州盐桥附近的小酒店中,记起与张胖子闲来买
醉的那些日子了。
“胡大人,我开一·坛如假包换的绍兴花雕,您老人家尝尝看。”
“随你。”胡雪岩问:“有啥下酒菜?”
“蛙子刚上市,还有鞭笋,嫩得很,再就是酱鸭、糟鸡。”
“都拿来好了。另外要两样东西,‘独脚蟹’,油炸臭豆腐千。”
“独脚蟹”就是发芽豆,大小酒店必备,油炸臭豆腐千就难了。“这时
候,担子都过去了。”王老板说,“还不知有没有?”
“一定要!”胡雪岩固执他说,“你叫个人,多走两步路去找,一定要
买来!”
“是,是!一定买来,一定买来!”王老板一叠连声地答应,叫个小徒
弟遍处去找,还特地关照一句:“快去快回。”
于是,胡雪岩先独酌。一桌子的酒菜,他单取一样发芽豆,咀嚼的不是
豆子,而是寒微辰光那份苦中作乐的滋味。心里是说不出的那种既辛酸、又
安慰的隽永向往的感觉。
一抬眼突然发觉,张胖子笑嘻嘻地站在面前;才知道自己是想得出神了。
定定神问道,“吃了饭没有?”
“正在吃酒,阿祥来到。”张胖子坐下来问道:“今天倒清闲,居然想
到这里来吃酒?”
“不是清闲,是无聊。”
张胖子从未听他说过这种泄气的话,不由得张大了眼想问,但烫来的酒,
糟香扑鼻,就顾不得说话先要喝洒了。
“好酒!”他喝了一口说,喷喷地顺着嘴唇,“嫡路绍兴花雕。”
“酒再好,也比不上我们在盐桥吃饶酒的味道好。”
“呕!”张胖子拾头回顾,“倒(一)象我们常常去光顾的那家‘纯号’
酒店。”
“现在也不晓得怎么样了?”胡雪岩微微呗息着,一仰脸,千了一碗。
“你这个酒,不能这样子喝!要吃醉的。”张胖子停杯不饮,愁眉苦脸
他说:“啥事情不开心?”
“没有啥!有点想杭州,有点想从前的日子。老张,‘贫贱之交不可忘,
糟糠之妻不下堂,,来,我敬你!”
张胖子不知他是何感触?惴惴然看着他说:“少吃点,少吃点!慢慢来。”
还好,胡雪岩是心胸开阔的人,酒德甚好,两碗酒下肚,只想高兴的事。
想到阿祥,便即问道:“老张,前面有家杂货店,老板姓魏,你认不认识?”
“我们是同行,怎么不认识?你问起他,总有缘故吧?”
“他有个女儿,也叫阿巧,长得圆圆的脸,倒是宜男之相。你总也很熟?”
听这一说,张胖子的兴致来了,精神抖擞地坐直了身子,睁大眼睛看着
胡雪岩,一面点头,一面慢吞吞地答道:“我很熟,十天、八天总要到我店
里来一趟。”
“为哈?”
“她老子进货,到我这里来拆头寸,总是她来。”
“这样说,他这个杂货店也可怜巴巴的。”
“是啊,本来是小本经营。”张胖子说,“就要他这样才好。如果是殷
实的话,铜钢银子上不在乎,做父母的就未必肯了。”
“肯什么?”胡雪岩不懂他的话。
“问你啊!不是说她宜男之相?”
胡雪岩愣了一下,突然意会,一口酒直喷了出来,赶紧转过脸去,一面
呛,一面笑。将个张胖子槁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
“啊老张,你一辈子就是喜欢自作聪明,你想到哪里去了?”
“你,”张胖子嗫嚅着说,“你不是想讨个会养儿子的小?”
“所以说,你是自作聪明。哪有这回事?不过,谈的倒也是喜事,媒人
也还是要请你去做。”接着,胡雪岩便将阿祥与阿巧的那一段情,都说给了
张胖子听。
“好啊!”张胖子很高兴地,“这个媒做来包定不会‘春梅浆’!”
“春梅浆”是杭州的俗语,做媒做成一对怨偶,男女两家都填怨媒人,
有了纠纷,责成媒人去办交涉,搞得受累无穷,就叫“春梅浆”。老张说这
话,就表示他对这头烟缘,亦很满意,使得胡雪岩越发感到此事做得惬意称
心。一高兴之下,又将条件放宽了。
“你跟魏老板去说,入赘可以,改姓不可以,既然他女儿是宜男之相,
不怕儿子不多,将来他自己挑一个顶他们魂家的香烟好了。至于阿祥,我叫
他也做杂货生意,我惜一千银洋给他做本钱。”
“既然这样,也就不必谈聘金不聘金了,嫁妆、酒席,一切都是男家包
办,拜了堂,两家并作一家。魏老板不费分文,有个女婿养他们的老,有这
样便宜的好事,他也该心满意足了。你看我,明天一说就成功,马上挑日子
办喜事。”
“那就重重拜托,我封好谢媒的红包,等你来拿。”
“谢什么媒!你帮我的忙还帮得少了不成?”
谈到这里,小徒弟捧来一大盘油炸臭豆腐千,胡雪岩不暇多说,一连吃
了三块,有些狼吞虎咽的模样,便又惹得爱说话的张胖子要开口了。
“看你别的菜不吃,发牙豆跟臭豆腐干倒吃得起劲!”
胡雪岩点点头,停著答道:“我那位老把兄秸鹤龄,讲过一个故事给我
听:从前有个穷书生,去庙里住,跟一个者和尚做了朋友,老和尚常常掘些
芋头,偎在热灰里,穷书生吃得津津有味,到后来穷书生十年寒窗无人问,
一举成名天下知,飞黄腾达,做了大官,衣锦还乡,想到偎芋头的滋味,特
地去拜访老和尚,要尝一尝,一尝之下,说不好吃,老和尚答他一句:芋头
没有变,你入变了!我今天要吃发芽豆跟臭豆腐干,他就仿佛是这样一种意
思。”
“原来如此!你倒还记得,当初我们在纯号‘摆一碗’,总是这两样东
西下酒。”张胖子接着又问:“现在你尝过了,是不是从前的滋味?”
“是的。”
“那倒难得!”张胖子有点笑他言不由衷的意味,“鱼翅海参没有拿你
那张嘴吃刁?”
“你弄错了,我不是说它们好吃!从前不好吃,现在还是不好吃。”
“这话我就不懂了!不好吃何必去吃它?”张胖子说,“从前也不晓得
吃过多少回,从来没有听你说过发芽豆、臭豆腐干不好吃。”
“不好吃,不必说,想法子去弄好吃的来吃。空口说白话,一点用都没
有,反而害得人家都不肯吃昔了!”
这几句话说得张胖子愣住了,怔怔地看了他好半天,方始开口:老胡,
我们相交不是三年、五年,到今天我才晓得你的本性。这就难怪了!你由学
生意爬到今天大老板的地位,我从钱庄大伙计弄到开小杂货店,都是有道理
的。”
一向笑嘻嘻的张胖子,忽然大生感触,面有抑郁之色。胡雪岩从他的牢
骚话中,了解他不得意的心情,多年的患难贫贱之交,心里自然也很难过。
他真想安慰他,因而想到跟刘不才与古应春所商量的计划。
不久前联络好了杭州的小张和嘉兴的孙祥大,预备大举贩卖洋广杂货,
不正好让张胖子也凑一股?股本当然是自己替他垫,只要他下手帮忙,无论
如何比株守一爿小杂货店来得有出息。
话已经要说出口了,想想不妥,张胖子嘴不紧,而这个贩卖洋广杂货的
计划,是有作用的,不宜让他与闻,要帮他的忙,不如另打主意。
想了一下,倒是有个主意,“老张,”他说,“我也晓得你现在委屈。
不过时世不对,暂时要守一守。我的钱庄,你晓得的,杭州的老根一断,就
没有源头活水了!现在也是苦撑在那里的局面。希望是一定有的,要摆功夫
下去。你肯不肯来帮帮我的忙?”
“你我的交情,谈不到肯不肯。不过,老胡,实在对不起,钱庄饭我吃
得寒心了,你想想,我从前那个东家,我那样子替他卖力,弄到临了,翻脸
不认人。如果不是你帮我一个大忙,吃官司都有份。从那时候起,我就罚过
咒,再不吃钱庄饭!自己小本经营,不管怎么样,也是个老板。”说到这里,
张胖子自觉失言,赶紧又作补充:“至于对你,情形当然不同。不过我罚过
咒,不帮人家做钱庄,这个咒是跪在关帝菩萨面前罚的,不好当耍。老胡,
干言万语并一句:对不起你!”说完,举杯表示道歉。
“这杯酒,我不能吃。我有两句话请问你,你罚咒,是不帮人家做钱庄?”
“是的。”
“就是说,不给人家做伙什?”
“是的!”张胖子重重地回答。
“那么,老张,你先要弄清楚,我不是请你做阜康的伙计。”
“做啥?”张胖子愕然相同。
“做股东。等于你自己做老板!这样子,随便你罚多少重的咒,都下会
应了。”
“做股东!”张胖子心动了,“不过,我没有本钱。”
“本钱我借你。我划一万银子,算你的股份,你来管事,另外开一份薪
水。”胡雪岩说,“你那家小杂货店,我也替你想好了出路,盘给阿祥,他
自然井到他丈人那里。你看,这不是顺理成章的事?”
这样的条件,这样的交情,照常理说;张胖子应该一诺无辞,但他仍在
踌躇,因为,第一,钱庄这一行,他受过打击,确实有些寒心,第二,交朋
友将心换心,唯其胡雪岩如此厚爱,自己就更得忖量一下,倘或接手以后,
没有把握打开局面,整顿内部,让好朋友失望,倒不如此刻辞谢,还可以保
全交情。
当然,他说不出辞绝的话,而且也舍不得辞绝,考虑了又考虑,说了句,
“让我先看一看再说。”
“看?你用不着看了!”胡雪岩说:“阜康的情形,比起从前王雪公在
世的时候那样热闹,自然显得差了。跟上海的同行比一比,老实说一句,比
上不足,比下着实有余。阜康决没有亏空,放款出去的户头,都是靠得住的,
几个大存户亦都殷实得很,不至于一下子都来提款。毛病是我不能拿全副精
神摆在上头,原来请的那个大伙,人既老实,身子又不好,所以弄得死气沉
沉,没有起色。你去了,当然会不同,等我来出两个主意,请你一手去做,
同心协力拿阜康这块招牌再刷得它金光闪亮。”
照这样说,大可一千,不过,“我到底是啥身分到阜康呢?”张胖子说,
“钱庄的规矩,你是晓得的。”
钱庄的规矩,大权都在大伙手里,股东不得过间。胡雪岩原就订打算的,
毫不迟疑地答道:“对我来说,你是股东,对阜康来说,你是大伙。你不是
替人家做伙计,是替自己做。”
这个解释很圆满,张胖子表示满意,毅然决然地答道:“那就一言为定。
主意你来出,事情我来做,对外是你出面,在内归我负责。”
“好极!我正就是这个意思..”
“慢来。”张胖子突然想到,迫不及待地问,“原来的那位老兄呢?”
“这你不必担心。他身体不好,而且儿子已经出道,在美国人的洋行里
做‘康白度’,者早就劝他回家享福。他因为我待他不错,虽然辞过几次,
我不放他,也就不好意思走。现在有你去接手,在他真正求之不得。”
张胖子释然了,“我就怕敲了人家饭碗!”他又生感慨,“我的东家不
好,不能让他也在背后骂东家不好。”
你想想我是不是那种人?”胡雪岩问道:“老张,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从此刻起,我们就算台伙了!倒谈谈生意经,你看,我们应该怎么个做法?”
这一下,将张胖子问住了。他是钱庄学徒出身,按部就班做到大伙,讲
内部管理,要看实际情形而定,谈到外面的发展,也要先了解了解市面。如
要他凭空想个主意出来,可就抓瞎了。
想了好一会,他说:“现在的银价上落很大,如果消息灵通,兑进兑出
一转手之间,利息不小。”
“这当然,归你自己去办,用不着商量。”胡雪岩说:“我们要商量的
是,长线放远鹞,看到三、五年以后,大局一定,怎么样能够飞黄腾达,一
下子蹿了起来。”
“这..”张胖子笑道,“我就没有这份本事了。”
谈生意经,胡雪岩一向最起劲,又正当微醺之时,兴致更佳,“今天难
得有空,我们索性好好儿筹划一番。”他问:“老张,山西票号的规矩,你
总熟悉的吧?”
“隔行如隔山,钱庄、票号看来是同行,做法不同。”张胖子在胡雪岩
面前不敢不说老实话,“而且,票号的势力不过长江以南,他们的内幕,实
在没有机会见识。”
“我们做钱庄,唯一的劲敌就是山西票号。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所以
这方面,我平时很肯留心。现在,不妨先说点给你听。”
照胡雪岩的了解,山西票号原以经营汇兑为主,而以京师为中心。这几
年干戈扰攘,道路艰难,公款解京,诸多不便,因而票号无形中代理了一部
分部库与省库的职司,公款并不计息,汇水尤为可观,自然大获其利。还有
各省的巨商显宦,认为天下最安稳的地方,莫如京师,所以多将现款,汇到
京里,实际上就是存款。这些存款的目的不是生利,而是保本,所以利息极
轻。
“有了存款要找出路。头寸烂在那里,大元宝不会生小元宝的。”胡雪
岩说,“山西票号近年来通行放款给做京官的,名为‘放京债’,听说一万
两的借据,实付七千..”
“什么?”张胖子大声打断,“这是什么债,比印子钱还要凶!”
“你说比印子钱还要凶,借的人倒是心甘情愿,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
老百姓倒霉!”
“怎么呢?”
“你想,做官借债,拿什么来还?自然是老百姓替他还。譬如某人放了
我们浙江藩司,京里打点,上任盘费,到任以后置公馆、买轿马、用底下人,
哪一样不要钱?于是乎先借一笔京债,到了任想法子先挪一笔款子还掉,随
后慢慢儿弥补,不在老百姓头上动脑筋,岂不是就要闹亏空了?”
“这样子做法难遣没有风险!譬如说,到了任不认帐?”
“不会的。第一,有保人,保人一定也是京官。第二,有借据,如果赖
债,到都察院递呈子,御史一参,赖债的人要丢官。
第三,自有人帮票号的忙,不准人赖债。为啥呢,一班穷翰林平时都靠
借债度日,就盼望放出去当考官,当学政,收了门生的‘贽敬’来还债,还
了再借,日子依;日可以过得下去。倘若有人赖了债,票号联合起来,说做
官的没有信用,从此不借,穷翰林当然大起恐慌,会帮票号讨债。”胡雪岩
略停一下又说:“要论风险,只有一样,新官上任,中途出了事,或者死掉,
或者是丢官。不过也要看情形而定,保人硬气的,照样会一肩担承。”
“怪不得!”张胖子说:“这几年祁、太、平三帮票号,在各省大设分
号。原来有这样的好处!”他跃跃欲试地,“我们何不学人家一学?”
“着啊!”胡雪岩干了一杯佰,“我正就是这个意思。”
胡雪岩的意思是,仿照票号的办法,办两项放款。第一是放给做官的。
由于南北道路艰难,时世不同,这几年官员调补升迁,多不按常规,所谓“送
部引见”的制度,虽未废除,却多交通办理,尤其是军功上保升的文武官员,
尽有当到藩司、皋司,主持一省钱谷、司法的大员,而未曾进过京的。由京
里补缺放出来,自然可以借京债,如果在江南升调,譬如江苏的知县,调升
湖北的知府,没有一笔盘缠与安家银子就“行不得也”!胡雪岩打算仿照京
债的办法,帮帮这些人的忙。
“这当然是有风险的。但要通盘扯算,以有余补不足。自从开办厘金以
来,不晓得多少人发了财,象这种得了税差的,早一天到差,多一夭好处,
再高的利息,他也要借,而且不会吃倒帐。我们的做法是要在这些户头上多
兼他些,来弥补倒帐。话不妨先说明白,我们是‘劫富济贫’的做法。”
“劫富济贫!”张胖子念了两遍,点点头说:“这个道理我懂了,第二
项呢?
“第二项放款是放给逃难到上海来的内地乡绅人家。这些人家在原籍,
多是靠收租过日子的,一早拎只鸟笼泡茶店,下午到澡塘子睡一觉,晚上‘摆
一碗,。吃得醉醺醺回家,一年三百六十天。起码三百天是这样子。这种人,
恭维他,说他是做大少爷,讲得难听点,就是无业游民。如果不是祖宗积德,
留下大把家私,一定做‘伸手大将军’了。当初逃难来的时候,总有些现款
细软在手里,一时还不会‘落难’,日久天长,坐吃山空,又是在这个花天
酒地的夷场上,所以这几年下来,很些赫赫有名的大少爷。快要讨饭了!”
这话不是过甚其词,张胖子就遭遇到几个,境况最凄惨的,甚至倚妻女
卖笑为生。因此,胡雪岩的话,在他深具同感,只是放款给这些人,他不以
为然,“救急容易救穷难!”他说,“非吃倒帐不可!”
“不会的。”胡雪岩说,“这就要放开眼光来看,长毛的气数快到了!
浙江两省一光复,逃难的回家乡,大片田地长毛抢不走,他们苦一两年,仍
旧是大少爷。怎么会吃倒帐?”
“啊!”张胖子深深吸了口气,“这一层我倒还没有想到。照你的说法,
我倒有个做法。”
“你说!”
“叫他们拿地契来抵押。没有地契的.写借据、言明如果欠款不还,甘愿
以某处某处田地作价抵还。”
“对!这样做法,就更加牢靠了。”
“还有!”张胖子跟胡雪岩一席长谈。启发良多,也变得聪明了,他说:
“既然是救穷,就要看远一点。那班大少爷出身的,有一万用一万,不顾死
活的,所以第一次来抵押,不可以押足,预备他不得过门的时候来加押。”
这就完全谈得对路了,越谈越多,也越谈越深,然而仅谈放款,又哪里
来的款子可放?张胖子心里一直有着这样一个疑问,却不肯问出来,因为在
他意料中,心思细密的胡雪岩,一定会自己先提到,无需动问。
而胡雪岩却始终不提这一层,这就逼得他不能不问了:“者胡,这两项
放款,期限都是长的,尤其是放给有田地的人家,要等光夏了,才有收回的
确期,只怕不是三两年的事。这笔头寸不在少数,你打算过没有?”
“当然打算过。只有效款,没有存款的生意,怎么做法?我倒有个吸收
存款的办法,只怕你不赞成。”
“何以见得我不赞成?做生意嘛,有存款进来,难道还推出去不要?”
胡雪岩不即回答,笑一笑,喝口酒,神态显得很诡秘,这让张胖子又无
法捉摸了。他心里的感觉很复杂,又佩服,又有些戒心,觉得胡雪岩花样多
得莫测高深,与这样的人相处,实在不能掉以轻心。
终于开口了,胡雪岩问出来一句令人意料不到的话:“老张,譬如说:
我是长毛,有笔款子化名存到你这里,你敢不敢收?”
“这..”张胖子答:“这有啥不敢?”
“如果有条件的呢?”
“什么条件?”
“他不要利息,也不是活期,三年或者五年,到期来提,只有一个条件,
不管怎么样,要如数照付。”
“当然如数照付,还能怎么样?”
“老张,你没有听懂我的意思,也还不明白其中的利害。抄家你总晓得
的,被抄的人,们或有私财寄顿在别处,照例是要追的。现在就是说,这笔
存款,即使将来让官府追了去,你也要照付。请间你敢不敢担这个风险?”
这一说,张胖子方始恍然,“我不敢!”他大摇其头,“如果有这样的
情形,官府来追,不敢报,不然就是隐匿逆产,不得了的罪名。等一追了去,
人家到年限来提款,你怎么应付?”
“我晓得你不敢!”胡雪岩说:“我敢!为啥呢?我料定将来不会追。”
“幄,何以见得?你倒说个道理我听听。”
“何用说道理?打仗也打了好几年了,活捉的长毛头子也不少,几时看
官府追过。”胡雪岩放低了声音又说:“你再看看,官军捉着长毛,自然搜
括一空,根本就不报的,”如果要追,先从搜括的官军追起,那不是自己找
自己麻烦?我说过,长毛的气数快尽了!好些人都在暗底下盘算,他们还有
一场劫,只要逃过这场劫,后半辈子就可以衣食无忧了。”
“是怎么样一场?”
“这场劫就是太平天国垮台。一垮台,长毛自然在那一阵乱的时候最危
险,只要局面一定,朝廷自然降旨,首恶必惩,胁从不问,更不用说追他们
的私产。所以说,只要逃过这场劫,后半辈子就可以衣食无忧。”
谈到这里,张胖子恍然大悟。保命容易保产难,所以要早作安排。
想通了,不由得连连称“妙!”但张胖子不是点头,而是摇头,“老胡,”
他带着些杞人忧夭的味道:“你这种脑筋动出来,要遭天忌的!”
“这也不足为奇!我并没有害人的心思,为啥遭夭之忌?”
“那么,犯不犯法呢?”张胖子自觉这话说得太率直,赶紧又解释:“老
兄,我实在因为这个法子太好了。俗语说的是:好事多磨!深怕其中有办不
通的地方,有点不大放心。”
“你这话问得不错的。犯法的事,我们不能做,不过,朝廷的王法是有
板有眼的东西,他怎么说,我们怎么做,这就是守法。他没有说,我们就可
以照我们自己的意思做。隐匿罪犯的财产,固然犯法,但要论法,我们也有
一句话说:人家来存款的时候,额头上没有写着字:我是长毛。化名来存,
哪个晓得他的身分?”
“其实我们晓得的。良心上总说不过去!”
“老张,老张!”胡雪岩喝口酒,又感叹,又欢喜他说:“我没有看错
人,你本性厚道,实在不错,然而要讲到良心,生意人的良心,就只有对主
顾来讲,公平交易,老少无欺,就是我们的良心。至于对朝廷,要做官的讲
良心。这实在也跟做生意跟主顾讲良心是一样的道理,‘学成文武艺,卖与
帝王家’,朝廷是文武官儿的主顾,是他们的衣食父母,不能不讲良心。在
我们就可以不讲了。”
“不讲良心讲啥?”
“讲法,对朝廷守法,就是对朝廷讲良心。”
张胖子点点头,喝着酒沉思,好一会才欣然开口:“老胡,我算是想通
了。多少年来我就弄不懂,士农工商,为啥没有汗士、好农、好工,只有好
商?可见得做生意的人的良心,别有讲究,不过要怎么个讲究,我想不明白。
现在明白了!对朝廷守法、对主顾讲公平,就是讲良心,就不是好商!”
“一点不错!老实说一句,做生意的守朝廷的法,做官的对朝廷有良心,
一定天下太平。再说一句:只要做官的对朝廷讲良心,做生意的就不敢不守
法。如果做官的对朝廷没有良心,要我们来对朝廷讲良心,未免迂腐。”
“嗯,嗯,你这句话,再让我来想一想。”张胖子一面想,一面说:“譬
如,有长毛被抓住了,抄家,做官的抹煞良心,侵吞这个人的财产,那就是
不讲良心。如果我们讲良心呢?长毛化名来存款,说是应该充公的款子,我
们不能收。结果呢?白白便宜赃官,仍旧让他侵吞了。对!”他一拍桌子,
大声说道:“光是做生意的对朝廷讲良心,没有用处。我们只要守法就够了!”
“老张啊!”胡雪岩也欣然引杯,“这样才算是真正想通。”
这一顿酒吃得非常痛快,最后是张胖子抢着做的东。分手之时,胡雪岩
特别关照,他要趁眷属未到上海来的这两天,将饯庄和阿洋的事安排好,因
为全家重聚,他打算好好陪一陪老母,那时什么紧要的大事都得搁下来。
张胖子诺诺连声。一回到家先跟妻子商议,那爿小杂货店如何收束?他
妻子倒也是有些见识的,听了丈夫的话,又高兴,又伤感,走进卧房,开箱
子取出一个棉纸包,打开来给张胖子看,是一只不甚值钱的银镶风藤锡子。
做丈夫的莫名其妙,这只镯子与所谈的事有何相干?而张大太却是要从
这上头谈一件往事,“这只镯子是雪岩的!就在这只锅子上,我看出他要发
达。”她说,“这还是他没有遇到王抚台的时候的话。那时他钱庄里的饭碗
敲破了,日子很难过,有一天来跟我说,他有个好朋友从金华到杭州来谋事,
病在客栈里,房饭钱已经欠了半个月,还要请医生看病,没有五两银子不能
过门,问我能不能帮他一个忙?我看雪岩虽然落魄,那副神气不象倒霉的样
子,一件竹布长衫,虽然退了色,也打过补钉,照洋浆洗得蛮挺括,见得他
家小也是贤慧能帮男人的。就为了这一点,我‘嗯顿’都不打一个,借了五
两银子给他。”
“咦!”张胖子大感兴趣,“还有这么一段故事,倒没听你说过,钱,
后来还你没有?”
“你不要打岔,听我说!”张太太说:“当时雪岩对我说:
‘现在我境况不好。这五两银子不知道啥时候能还,不过我一定会还。,
说老实话,我肯借给他,自然也不打算他一时会还,所以我说:‘不要紧!
等你有了还我。,他就从膀子上持下这只风藤镯子,交到我手里:‘镯子连
一两银子都不值,不能算押头,不过这只锡于是我娘的东西,我看得很贵重。
这样子做,是提醒我自己,不要忘记掉还人家的钱,,我不肯要,他一定不
肯收回,就摆了下来。”
“这不象雪岩的为人,他说了话一定算数的。”
“你以为镯子摆在我这里,就是他没有还我那五两银子?不是的!老早
就还了。”
“什么时候?”
“就在他脱运交运,王抚台放到浙江来做官,没有多少时候的事。”
“那么镯子怎么还在你千里呢?”
“这就是雪岩做人,本能不服他的道理。当时他送来一个红封套,里头
五两银子银票,另外送了四色水礼。我拿镯子还他,他不肯收,他说:“现
在的五两银子决不是当时的五两银子,他欠我的情,还没有报。这只镯子留
在我这里,要我有啥为难的时候去找他,等帮过我一个忙,镯子才肯收回。
我想,他娘现在带金带翠,也不在乎一只风藤镯子,无所谓的享了,所以我
就留了下来。那次他帮你一个大忙,我带了四样礼去看他,特为去送镯子。
他又不肯收。”
“这是啥道理?”张胖子越感兴味,“我倒要听听他又是怎么一套说
法?”
“他说,他帮你的忙,是为了同行的义气,再说男人在外头的生意,不
关太大的事,所以他欠我的情,不能‘划帐’,镯子叫我仍旧收着,他将来
总要替我做件称心满意的事,才算补报了我的情。”
“话倒也有道理。雪岩这个人够味道就在这种地方,明明帮你的忙,还
要叫你心里舒但。闲话少说,我们倒商量商量看,这爿杂货店怎么样交出
去?”张胖子皱着眉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人欠欠人的帐目,鸡零狗
碎的,清理起来,着实好有几天头痛。”
“头痛,为啥要头痛?人欠欠人都有帐目的,连店址带货色‘一脚踢’,
我们’推位让国’都交了给人家,拍拍身子走路,还不轻松?”
张胖子大喜,“对!还是你有决断。”他说,“明天雪岩问我盘这爿店
要多少钱?我就说,我是一千六百块洋钱下本,仍旧算一千六百块好了。”
这套说法完全符合张太大的想法。三、四年的经营,就这片刻间决定割
舍,夫妇俩都无留恋之意。因为对“老本行”毕竟有根深蒂固的感情在,而
且又是跟胡雪岩在一起。相形之下,这爿小杂货店就不是“鸡肋”,而是“敝
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