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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 |
七
一早起身,张胖子还保持着多年的习惯,提着乌笼上茶店,有时候经过
魏老板那里,因为同行的缘故,也打个招呼。魏老板克勤克俭,从来不上茶
店,但张胖子这天非邀他去吃茶不可,因为做媒的事,当着阿巧不便谈。
踏进店堂,开门见山道明来意,魏老板颇有突然之感,因而便有辞谢之
意,就在这时候,阿巧替她父亲来送早点,一碗豆腐浆,一团渠米饭,看到
张老板甜甜地招呼:“张伯伯早!点心吃过没有?”
张胖子不即回答,将她从头看到脚,真有点相亲的味道,看得阿巧有些
发窘。但客人还未答话,不便掉身而去,只有将头扭了开去,避开张胖子那
双盯住了看的眼睛。
“阿巧!”张胖子问道,“你今年儿岁?”
“十七。”
“生日当然是三月初三。时辰呢?”
这下惊了阿巧!一早上门,来问生辰八字,不是替自己做媒是做啥?这
样转着念头,立刻想到阿洋,也立刻就着慌了!”哪个要你来做啥断命的媒?”
她在心中自语,急急地奔到后面,寻着她母亲问道:“张胖子一早跑来为啥?”
“哪个张胖子?”
“还有哪个?不就是同行冤家的张胖子?”
“他来了?我不晓得啊!”
“‘娘!”阿巧扯着她的衣服说:“张胖子不晓得啥心思,又问生日,
又问时辰。我..”她顿一顿足说:“我是不嫁的!用不着啥人来罗嚏。”
这一说,做母亲的倒是精神上振,不晓得张胖子替女儿做的媒,是个何
等样人?当时便说:“你先不要乱:等我来问问看。”
发觉母亲是颇感兴趣的神气,阿巧非常失望,也很着急。她心里在想,
此身已有所属,母亲是知道的,平时对阿祥的言语态度,隐隐然视之为“半
子”,那就不但知道自己属意于什么人,而且这个人也是她所中意的。既然
如此,何必又去“问问看?”岂不是不明事理的老糊涂了!
苦的是心里这番话说不出口,也无法用任何暗示提醒她。情急之下,只
有撒娇,拉住她母亲的衣服下放。
“不要去问!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没有啥好问的。”
“间问也不要紧。你这样子做啥?”
母女俩拉拉扯扯,僵持着,也因循着,而魏老板却因为情面难却,接受
了张胖子的邀请,在外面提高了声音喊:“阿巧娘!你出来看店,我跟张老
板吃茶去了。”
这一下阿巧更为着急。原意是想母亲拿父亲叫进来,关照一句:如果张
胖子来做媒,不要理他。不想要紧话未曾说清楚白白耽误了工夫。如今一起
去吃茶,当然是说媒,婚事虽说父母之命,而父亲可以做七分主,如果在茶
店里糊里糊涂听信了张胖子的花言巧语,那就是一辈子不甘心的恨事。
念头风驰电掣般快,转到此处,阿巧脱口喊道:“爹!你请进来,娘有
要紧话说。”
魏老板听这一说,便回了进来,他妻子间他:“张胖于是不是来替阿巧
做媒?”
魏老板还未答话,阿巧接口:“哪个要他来做啥媒?我是不嫁的。”
“咦!”魏老板看看妻子,又看看女儿,真有些莫名其妙了,“你们怎
么想到这上头去了?”
阿巧耳朵灵,心思快,立刻喜滋滋地问道:“那么,他来做啥呢?”
“他说要跟我谈一笔生意。”
“谈生意?”他妻子问道:“店里不好谈?”
“我也是这么说。他说他一早起来一定要吃茶,不然没有精神。我就陪
他去吃一回也不要紧。”
“好,好!”阿巧推一推她父亲,“你老人家请!不过,只好谈生意,
不好谈别的。”
这一去去了两个钟头还不回来,阿巧心里有些嘀咕,叫小徒弟到张胖子
每天必到的那家茶店里去悄悄探望。须臾回转,张胖子跟魏老板都不在那里。
这就显得可疑了。等到日中,依然不见魏老板的影子,母女俩等了好半
天等不回来,只有先吃午饭。刚扶起筷子,魏老板回来了,满脸红光,也满
脸的笑容。
阿巧又是欣慰又是怨,“到哪里去了?”她埋怨着:“吃饭也不回来!”
“张胖子请我吃酒,这顿酒吃得开心。”
“啥开心?生意谈成功了?”阿巧问:“是啥生意?”
“不但谈生意,还谈了别样。是件大事!”魏老板坐下来笑道:“你们
猜得不错,张胖子是来替我们女儿做媒的。”
听到这里,阿巧手足发冷,一下扑到她母亲肩上,浑身抖个不住。
魏老板夫妇俩无不既惊且诧!问她是怎么回事,却又似不肯明说,只勉
强坐了下来,怔怔地望着她父亲。
到底知女莫若母,毕竟猜中了她的心事,急急向丈夫说:
“张胖子做媒,你不要乱答应人家。”
“为啥不答应?”
“你答应人家了!是怎么样的人家,新郎官什么样子?”
“新郎官什么样子,何用我说?你们天天看见的。”
提到每天看到的人,第一个想起的是间壁水果店的小伙计润生,做事巴
结,生得也还体面,他有一手“绝技”,客人上门买只生梨要削皮,润生手
舞那把平头薄背的水果刀,旋转如飞,眼睛一霎的工夫,削得干干净争,梨
皮成一长条。阿巧最爱看他这手功夫,他也最爱看阿巧含笑凝视的神情,有
一次看得出神失了手,自己削掉一小节指头,一条街上传为笑谈。以此话柄
为嫌,阿巧从此总是避着他,但彼此紧邻,无法不天天见面,润生颇得东家
的器重,当然是可能来求婚的。
第二个想起的是对面香蜡店的小开。生得倒是一表人才、而且门当户对,
可惜终年揭不得帽子,因为是个痢痢。阿巧想起来就腻味,赶紧抛开再想。
这一想就想到阿祥了,顿时面红心跳.要问问不出口,好在有她母亲,“是
哪个?”她问她丈夫。
“还有哪个,自然是阿祥!”
“祥”字刚刚出口,阿巧便霍地起身,躲了进去,脚步轻盈无比。魏老
板愣了一会,哈哈大笑。
“笑啥?快说!阿祥怎么会托张胖子来做媒?他怎么说?你怎么答复
他?从头讲给我们听。”
这一讲,连“听壁脚”的阿巧在内,无不心满意足,喜极欲涕,心里都
有句话:“阿祥命中有贵人,遇见胡道台这样的东家!”
* * *
然而胡道台此时却还管不到阿祥的事,正为另一个阿巧在伤脑筋。
阿巧姐昨夜通宵不归,一直到这天早晨九点钟才回家。问起她的行踪,
她说心中气闷,昨天在一个小姐妹家谈了一夜。
她的“小姐妹”也都三十开外了。不是从良,便是做了本家--老鸨。
如是从了良的“人家人”,不会容留她只身一个人过夜,一定在头天夜里就
派人送了她回来。这样看来,行踪就很有疑问了。
于是胡雪岩不动声色地派阿祥去打听。阿巧姐昨天出门虽不坐家里轿
子,但料想她也不会步行,所以阿祥承命去向弄堂口待雇的轿夫去探问。果
然问到了,阿巧姐昨天是去了宝善街北的兆荣里,那轿夫还记得她是在倒数
第二家,一座石库门前下的轿。
所谓“有里兆荣并兆富,近接公兴,都是平康路”,那一带的兆荣里、
兆富里、公兴里是有名的纸醉金迷之地,阿巧姐摒绝从人,私访平康,其意
何居?着实可疑。
要破这个疑团,除却七姑奶奶更无别人。胡雪岩算了一下,这天正是她
代为布置新居,约定去看的第四夭,因而坐轿不到古家,直往昼锦里而去。
果然,屋子已粉刷得焕然一新,七姑奶奶正亲自指挥下人,在安放簇新
的红木家具,三月底的天气,艳阳满院,相当燠热,七姑奶奶一张脸如中了
酒似地,而且额上见汗,头发起毛,足见劳累。
胡雪岩大不过意,兜头一揖,深深致谢,七姑奶奶答得漂亮:“小爷叔
用不着谢我,老太太、婶娘要来了,我们做小辈的,该当尽点孝心,”
说着,她便带领胡雪岩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去看,不但上房布置得井井
有条,连下房也不疏忽,应有尽有。费心如此,作主人的除了满口夸赞以外,
再不能置一词。
一个圈子兜下来,回到客厅喝茶休息,这时候胡雪岩方始开口,细诉阿
巧姐一夜的芳踪,向七姑奶奶讨主意。
事出突兀。她一时哪里有主意?将胡雪岩所说的话,前前后后细想了一
遍,觉得有几件事先要弄清楚。
“小爷叔,”她问:“阿巧姐回来以后,对你是啥样子?有没有发牢骚?”
“没有,样子很冷淡。”
“有没有收拾啥细软衣服,仿佛要搬出去的样子?”
“也没有。”胡雪岩答说,“坐在那里剥指甲想心事,好象根本没有看
到我在那里似地。”
就问这两句话便够了。七姑奶奶慢慢点着头,自言自语似地说:“这就
对了!她一定是那么个主意!”
由于刚才一问一答印证了回忆,胡雪岩亦已有所意会,然而他宁愿自己
猜得不对,“七姐,”他很痛苦地问:“莫非她跟她小姐妹商量好了,还要
抛头露面,自己去‘铺房间’?贱货!”他脱口骂了一句。
“小爷叔!这,我要替阿巧姐不服。”七姑奶奶的本性露出来了,义形
于色地说:“一个人总要寻个归宿。她宁愿做低服小,只为觉得自己出身不
是良家,一向自由惯了的,受不得大宅门的拘束,要在外头住,说起来也不
算过分。这一层既然办不列,只有另觅出路,哪里来的还到哪里去,不也是
顺理成章的事?就算是从良,总亦不能喊个媒婆来说:‘我要嫁人了,你替
我寻个老公来!’她‘铺房间’自己不下水,遇见个知心台意的,自订终身,
倒是正办。”
听她一顿排揎,胡雪岩反倒心平气和了,笑笑说道:“其实她要这样子
做,倒应该先跟七姐来商量。”
“跟我没商量!我心里不反对她这样子做,口里没有赞成她再落火坑的
道理。阿巧姐是聪明人,怎么会露口风?我现在倒担心一件事,怕她心里恨
你,将来会有意塌你的台。”
“怎么塌法?”胡雪岩苦笑着,“只要她再落水,我的台就让她坍足了。”
“那还不算坍足。明天她挂上一块‘杭州胡寓’的牌子,那才好看呢!”
一句话说得胡雪岩发愣。他也听人说过,这一两年夷场“花市”,繁盛
异常,堂子里兴起一种专宰冤大头的花样,找个初涉花丛,目炫于珠围翠绕、
鼻醉于粉腻脂香、耳溺于嗷嘈弦管的土财主,筵前衾底,做足了死转绸缪的
柔态痴情,到两情浓时,论及嫁聚,总说孤苦伶汀一个人,早已厌倦风尘,
只为“身背浪向”有几多债务,只要替她完了债,她就是他家的人。除此别
无要求。于是冤大头替她还债“卸牌子”,自此从良。到一做了良家妇女,
渐渐不安于室,百般需索,贪壑难填,稍不如意,就会变脸。三天一小吵,
五天一大吵,吵得这家人家的上上下下,六神不安。冤大头这才知道上了恶
当,然而悔之晚矣!少不得再花一笔钱,才能请她走路。
这个花样名为“淴浴”。如果洗清了一身债务,下堂求去。两不相干,
还算是有良心的,有些积年妖狐,心狠手辣,嫁而复出,还放不过冤大头,
顶着他的姓接纳生张熟貌,甚至当筵诉说她的嫁后光阴如何如何,或者这家
人家的阴私家丑。少不得又要花饯,才能无事。
不过,阿巧姐总还不至于如此绝情。胡雪岩问道:“她这样子做人于她
有什么好处?她是理路汲清楚的人,为啥要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
“小爷叔这句话说得很实在,阿巧姐应该不是这种人。事情到了这步田
地,反倒好办了。小爷叔,你交给我。包你妥当。”七姑奶奶接着又说,“小
爷叔,你这两天不要回去!住在我这里,还是住在钱庄里,随你的便,就是
不要跟阿巧姐见面。
胡雪岩实在猜不透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料知问亦无用,为今之计,只
有丢开不管,听凭她去料理了。
于是她说:“我住在钱庄里好了。我请了张胖子做档手,趁这两天工夫,
陪他在店里谈谈以后的生意。”
“张胖子为了倒靠得住的。就这样好了!你去忙你的生意,有事我会到
阜康来接头。”
* * *
当天下午,七姑奶奶就去看一个人,是尤五的旧相知怡情老二。当年因
为松江漕帮正在倒霉的时候,弟兄们生计艰难,身为一帮皇家的尤五,岂可
金屋藏娇?因而尽管怡情老二说之再三,尤五始终不肯为她“卸牌子”,怡
情老二一气之下,择人而事,嫁的是个败落的世家子弟,体弱多病,不到两
年呜呼哀哉。怡情老二没有替他守节的必要,事实上也不容于大妇,因而重
张艳帜。先是做“先生”,后来做“本家”,跟尤五藕断丝连,至今不绝。
阿巧姐原是怡情老二房间里的人,七姑奶奶去看怡情老二,一则是要打
听打听阿巧姐预备复出,到底是怎么回事?再则也是要利用她跟阿巧姐旧日
的情分,从中斡旋。不过自己一个良家妇女,为了古应春的声名,不便踏入
妓家,特意到相熟的一家番菜馆落脚,托西崽去请怡情老二来相会。
两个人有大半年不曾见面了。由于彼此的感情一向很好,所以执手殷勤,
叙不尽的寒温。怡情者二问讯了七姑奶奶全家与尤五以外,也问起胡雪岩,
这恰好给了她一个诉说的机会。
“我今天就是为我们这位小爷叔的事,要来跟你商量。”七姑奶奶说:
“阿巧姐跟胡老爷要分手了。”
“为啥?”怡情老二讶然相问:“为啥台不来?”
“其实也没有啥合不来..”七姑奶奶将胡家眷属脱困,将到上海,谈
到阿巧姐的本心,语气中一直强调,脱辐已成定局。姻缘无可挽救。
怡情老二凝神听完,面现困惑,“阿巧姐跟我,一两个月总要见一次面,
这样的大事,她怎么不来跟我谈?”她问:“她跟胡老爷分手以后怎么办?
苏州又回不去,而且乡下她也住不惯的。”
“是啊!”七姑奶奶接口说道:“不管她怎么样,我们大家的情分总在
的,就是胡老爷也很关心她。一个女流之辈,孤零零地,总要有个妥当的安
顿之处才好。她自己好象打定了主意,不过,这个主意照我看不大高明。二
阿姐,你晓不晓得她在兆富里有没有要好的小姐妹?”
怡情老二想了一下答说,“有的。她从前没有到我这里来之前,在心想
红老六那里帮忙,跟同房间的阿金很谈得来。阿金我也认识的,现在就住在
兆富里,养着个小白脸。”
“这个阿金,现在做啥?”
“现在也是铺房间。”
“我猜得恐怕不错。”七姑奶奶将阿巧姐瞒着人私访兆富里的经过,细
细说了一遍,推断她是跟阿金在商量,也要走这条路。
“奇怪!她为什么不来跟我商量?”
“二阿姐,你问得对。不过,我倒要请问你,如果阿巧姐要走这条路,
你赞成不赞成?”
“我怎么会赞成?这碗饭能不吃最好不吃!”
“那就对了。她晓得你不会热心,何必来跟你商量?”
“这话倒也是。”怡情老二仍然困惑:“我就不懂。她为啥还要回头来
‘触祭,这碗断命饭?”
七姑奶奶认为要商量的正就是这一点。猜测阿巧姐预备重堕风尘的动
机,不外三种:第一是为生计所逼,第二是报复胡雪岩,第三是借此为阅人
之地,要好好觅个可靠的人,为一世的旧宿。
“我在想,”七姑奶奶分析过后,谈她自己的意见:“第一,她不必愁
日子不好过,她自己跟我说过,手里有两三万银子的私房,而况分手的时节,
胡老爷总还要送她一笔钱。至于说到报复,到底没有深仇切恨,要出人家的
丑,自己先糟蹋名声出了丑,她不是那种糊涂人。想来想去,只有这样子一
个理由:想挑个好客人嫁!”
“为了要嫁人,先去落水?这种事从来没有听说过。”怡情老二大为摇
头,“除非象阿金那样,挑个小白脸养在小房子里,要挑好客人是挑不到的。”
这话可以分两方面来听,一方面听怡情老二始终是不信阿巧姐会出此下
策的语气,另一方面亦可以听出她不以阿巧姐此举为然,而无论从哪方面来
听,都能使七姑奶奶感到欣慰的。
“二阿姐,我亦不相信阿巧姐会走上这条路。不过,打开天窗说亮话,
我一面是帮我小爷叔的忙,一面也是为阿巧姐的好。二阿姐,这件事上头,
你要看我五哥的分上,帮一帮我的忙!”
怡情老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七姑奶奶,说到这话,你该罚!你的
吩咐,我还有个不听的?”她质问着,“为啥要搬出五少来?”
“是我的话说得不对,你不要动气。我们商量正经,我原有个生意..”
七姑奶奶是打算着一条移花接木之计,特地托号子里的秦先生,写信给
宁波的张郎中,想撮合他与阿巧姐成就一头姻缘。这话说来又很长,怡情者
二从头听起,得知张郎中如何与阿巧姐结识,以及后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怅然而返的经过,对此人倒深为同情。
“七姑奶奶,你这个主意,我赞成。不过,是不是能够成功,倒难说得
很。男女之间,完全缘分,看样子,阿巧姐好象跟他无缘。”
“不是!当初是因为我小爷叔横在中间,这面一片心都在他身上,张郎
中再好也不会中意,那面,看阿巧姐是有主儿的:知难而退。其实,照我看,
阿巧姐既然不愿意做人家的偏房,嫁张郎中就再好不过。第一,张郎中的太
太最近去世了,以他对阿巧姐那一片痴情来说,讨她回去做填房,也是肯的。
第二,张郎中年纪也不大。”七姑奶奶问道:“阿巧姐今年多少?”
“她属羊的。今年..”怡情老二扳指头算了一下,失声惊呼:“今年
整四十了!”
“她生得后生,四十倒看不出。不过总是四十了!”七姑奶奶停了一下,
歉然地说:“二阿姐,我说一句你不要生气,四十岁的人,又是这样子的出
身,只怕要做人家的正室,不大容易!”
“岂止不大容易?打着灯笼去找都难。”怡情老二很郑重地问道:“七
姑奶奶,张郎中那里,你有几分把握?”
“总有个六七分。”
“六七分是蛮有把握的了。我今天就去看阿巧姐,问她到底是啥意思?
如果没有这样的打算,自然最好,倘使有的,我一定要拦住她。总而言之,
不管她怎么样打算,我一定要做个媒。”
“你是女家的媒人,我是男家的;我们一定拿它做成功也是件好事。”
“当然是好事。不过,好象委屈了张郎中。”
提到这一层,七姑奶奶想起自己嫁古应春以前,由胡雪岩居间安挂,拜
王有龄的老太大为义母的往事,顿时又有了灵感。
“二阿姐,既然你这样说,我们倒商量商量看,怎么样把阿巧姐的身分
抬一抬?”
七姑奶奶的安排是,请胡老太太收阿巧姐为义女,于是胡雪岩便是以“舅
爷”的身分唱一出“嫁妹”了。这原是古人常有之事,在此时此地来说,特
别显得情理周至,怡情老二自然赞成,也为阿巧姐高兴,认为这样子做,她
倒是“修成正果”了。
七姑奶奶也很得意于自己的这个打算,性子本来急,又正兴头的时候,
当时就要邀怡情老二一起去看阿巧姐,当面锣、对面鼓。彻底说个明白。倒
还是怡情老二比较持重,认为应该先跟阿金碰个头,打听清楚了邀她一起去
谈,更容易使阿巧姐受“那也好!”七姑奶奶问道:“我们就去看阿金。”
“这..”怡情老二知道阿金因为养着小白脸,忌讳生客上门,但这话
不便明说,所以掉个枪花:“七姑奶奶,你的身分不便到她那里去。我叫人
去喊她来。”
于是她唤带来的小大姐,赶到兆富里去请阿金,特别叮嘱喊一乘“野鸡
马车”,坐催阿金一起坐了来。
在这等候的当儿,少不得又聊家常。怡情者二的话中,颇有厌倦风尘之
意,但也不曾表示要挑个什么样的人从良,六姑奶奶思路快,口也快,听出
她的言外之意,忍不住要提出诤劝。
“二阿姐,你不要一门心思不转弯,那样也太痴了!你始终守着我五哥,
守到头发白也不会成功,这里头的原因,五哥想必跟你说过。他领一帮,做
事要叫人心服,弟兄穷得没饭吃,他还要多立一个门户,你想,这话怎么说
得过去?二阿姐,你死了这条心吧!”
怡情老二无词以对。黯然泫然,唯有背人拭泪。七姑奶奶也觉得心里酸
酸地好不自在,倒有些懊悔,不该拿话说得这么直。
“说真的,”她没活找话,用以掩饰彼此都感到的不自然,那位张郎中
倒是好人,家道也过得去,我就怎么没有想到,早应该替你做这个媒。”
“多谢你,七姑奶奶!命生得不好,吃了这碗断命饭,连想做小都不能
够,还说啥?”
话中依然是怨憨之意。使得一向擅长词令的七姑奶奶也无法往下接口
了。
幸好,兆富里离此不远,一辆马车很快地去而复回,载来了阿金。她在
路上便已听小大姐说过,所以一见七姑奶奶,不必怡情老二引见,很客气地
问道:“是尤家七姑奶奶?生得好体面!”
“不敢当!这位,”七姑奶奶问怡情老二,“想来就是阿金姐了?”
“是啊!”怡情老二做主人,先替阿金要了食物饮料,然后开门见山他
说:“七姑奶奶为了关心阿巧姐,特意请你来,想问问你,这两天阿巧姐是
不是到你那里去了?”
“她常到我那里来的。”
“阿金姐,”七姑奶奶说,“我们是初会,二阿姐知道我的,心直口快。
我说话有不到的地方,请你不要见气。”
这是因为阿金跟怡情老二,谈到阿巧姐时,一上来便有针锋相对之势,
七姑奶奶深怕言语碰僵,不但于事无补,反倒伤了和气,所以特为先打招呼。
阿金也是久历风尘,熟透世故的人,自知一句“她常到我那里来”的答
语,语气生硬,隐含敌意,成为失言,所以歉然答道:“七姑奶奶你言重了!
我的嘴笨,二阿姐又是好姐妹,说话不闲客气。你可千万不能多我的心!”
既然彼此都谦抑为怀,就无需再多作解释,反倒象真的生了意见。不过,
有些话,七姑奶奶因为彼此初交,到底不便深问,要由怡情老二来说,比较
合适。因而报以一笑之外,向旁边抛了个眼色示意。
怡情老二点点头,接下来使用平静的语气,向阿金说明原委:“阿巧姐
跟胡老爷生了意见,‘清官难断家务事’,谁是谁非也不必去说它,总而言
之,恐怕是要分手了。七姑奶奶跟阿巧姐的感情一向是好的,当初作成他们
的姻缘,又是七姑奶奶出过力的,不管怎么说,阿巧姐的事,她不能不关心。
刚刚特地寻了我来问我,我买在不晓得。阿巧姐好久没有碰过头了,听说这
两天到你那里去过,想必总踉你谈了,她到底有什么打算?”
“喔,”阿金听完,不即回答,却转脸问七姑奶奶,“阿巧姐:跟胡老
爷的感情,到底怎么样?”
“不坏啊!”
“那就奇怪了!”阿金困惑地,“她每次来,总怨自己命苦。我问她:
胡老爷待你好不好?她总是摇头不肯说。看样子下面那句话,她虽不说,亦
可以猜想得到。这一下,却是轮到七姑奶奶有所困惑了,“阿巧姐为啥有这
样的表示?”她问“好们要分手,也是最近的事,只为胡老爷的家眷要到上
海来了,大太太不容老爷在外面另立门户,阿巧姐又不肯进她家的门,以至
于弄成僵局。要说以前,看不出来他们有啥不和的地方!”
阿金点点头,“这也不去说它了。”她的脸色阴沉了,“也许要怪我不
好。我有个堂房姑婆,现在是法华镇白衣庵的当家师太,一到上海,总要来
看我,有时候跟阿巧姐遇见,两个人谈得很起劲。我们那位老师太,说来说
去无非‘前世不修今世苦“,劝她修修来世。这也不过出家人的老生常谈,
哪知道阿巧姐倒有些入迷的样子。”
一口气说到这里,七姑奶奶才发觉自己的猜想完全错了!照这段话听来,
啊巧姐去看阿金,或者与那位师大有关,不是为了想铺房间。因而急急问道:
“怎样子的入迷?”
“说起来真叫想下到。她那天来问我白衣庵的地址,我告诉了她,又问
她打听地址何用?她先不肯说,后来被返不过,才说实话:要到白衣庵去出
家!”
七姑奶奶大惊夫色:“做尼姑?”
“哪个晓得呢?”阿金忧郁地答道:“我劝了她一夜,她始终也没有一
句确实的话,是不是回心转意了,哪个也猜不透。”
“我想不会的。”怡情老二却有泰然的神情,“阿巧姐这许多年,吃惯
用惯从没有过过苦日子。尼姑庵里那种清苦,她一天也过来。照我看..”
她不肯再说下去,说下去话就刻薄了。
照七姑奶奶想,阿巧姐亦未必会走到这条路上去。自觉自慰之余,却又
另外上了心事,地不愿重堕风尘,固然可以令人松一口气,但这种决绝的样
子,实在也是抓住胡雪岩不放的表示,看起来麻烦还有的是。
“现在怎么办呢?”七姑奶奶叹口气说,“我都没有招数了。”
怡情老二跟她交往有年,从未见她有这样束手无策的神情。一半是为她,
一半也是为阿巧姐,自觉义不容辞地在此时要出一番力。
“阿巧姐落发做尼姑是不会的,无非灰心而已!我们大家为她好,要替
她想条路走!”怡情老二向阿金说:“她今年整四十岁了,这把年纪,还有
啥世面好混?六姑奶奶预备替她做个媒..”
听她谈完张良中,阿金亦颇为兴奋:“有这样的收缘结果,还做啥尼姑!”
她说,“难得七姑奶奶热心,我们跟阿巧姐是小姐妹,更加应该着力,这头
煤做成功,实在是你阴功积德的好事。我看我们在这里空谈无用,不如此刻
就去看她,我不相信三张嘴说不过她一个。”
由于怡情老二与阿金很起劲,七姑奶奶的信心也恢复了,略想一想问道:
“阿金姐,二阿姐,你们是不是决心要帮阿巧姐的忙?”
“自然。”怡情老二说,“只要帮得上。”
“好的!那么两位听我说一句。凡事事缓则圆,又道是只要功夫深,铁
杵磨成针,从今天起,索性叫胡老爷不必再跟阿巧姐见面,我们先把她的心
思引开来,让她忘记有姓胡的这个人。这当然不是三天两天的事,所以我要
先问一问两位,真要帮她的忙,一定要花工夫下去,从今天起,我们三个嬲
住她,看戏听书吃大菜,坐马车兜风,看外国马戏,凡是好玩的地方,都陪
她去,她不肯去,就说我们要玩。人总是重情面的,她决计不好意思推辞,
也不好意思哭丧了脸扫大家的兴。到夜里我们分班陪着她住在一起,一面是
看住她,一面是跟她谈天解闷。这样有半个月二十天下来,她的心境就不同
了,到那时候再跟她提到张郎中,事情就容易成功!至于这些日子在外头玩
儿的花费,我说句狂话,我还用得起,通通归我!”
“二阿姐!”阿金深深透口气,“七姑奶奶这样子的血性,话说到头了,
我们只有依她,不过,也不好七姑奶奶一个人破费。““当然。”怡情老二
向七姑奶奶说:“什么都依你,只有这上头,请你不要争,大家轮着做东,
今天是我。我们走吧,邀她出来看‘杨猴子’。”
于是由怡情老二结了帐,侍者将帐单送了来,她在上面用笔画了一个只
有她自己认得的花押。这样是西洋规矩,名为“签字”,表示承认有这笔帐,
本来要写名字。如果不识字的,随意涂一笔也可以,应到规矩就行了。
三个人都带着小大姐,挤上两辆“野鸡马车”,直放阿巧姐寓处,下车
一看,便觉有异,大门开了一半,却无人匠门。七姑奶奶便提高了声音喊着:
“阿祥,阿福!”
阿祥、阿福都不见,楼梯上匆匆奔下来一个人,晃荡着长辫子,满脸惊
惶,是阿巧姐的丫头素香。
三个人面面相觑,都猜到了是怎么回事,七姑奶奶遇到这种情形,却很
沉着,反安慰她说,“素香,你不要急!有话慢慢说。”
“奶奶不见了!”素香用带哭的声音说,“不晓得到哪里去了?”
叫她慢慢说,她说得还是没头没脑,七姑奶奶只好问道:“你怎么知道
你奶奶不见了?她什么时候出的门?”
“老爷一走,没有多少时候,她叫我到香粉弄去买丝线,又差阿祥却叫
米叫柴。等到我跟阿样回来,她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出门了,连门上都不知
道,再看后门,是半开在那里。一直到下半天三点钟都不见回来。我进房去
一看,一只小首饰箱不见了,替换衣服也少了好些。这..这..”素香着
急地,不知如何表达她的想法。
这不用说,自然是到老师大那里去了。七姑奶奶倒吸一口冷气,怔怔地
望着同伴,怡情老二便问:“素香,你们老爷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素香答说:“阿祥跟轿班去寻老爷去了。”
“你们老爷在钱庄里。”七姑奶奶说,“你看,轿班还有哪个在?赶快
去通知,请你们老爷到这里来,我有要紧话说。”
就在这时候、雪岩已经赶到,同来的还有萧家骥。胡雪岩跟怡情老二熟
识,与阿金却是初见,不过此时亦无暇细问,同时因为有生客在,要格外镇
静,免得“家丑”外扬,所以只点点头,平静地问:“你们两位怎么也来了?”
“我们是碰上的。”七姑奶奶答说,“有话到里面去说。
进入客厅,她方为胡雪岩引见阿金。话要说到紧要地方了,却不宜让素
香与阿祥听到,所以她要求跟胡雪岩单独谈话。
“阿巧姐去的地方,我知道,在法华镇,一座尼姑庵里;事不宜迟,现
在就要去寻她。我看,”七姑奶奶踌躇着说,“只好我跟阿金姐两个人去,
你不宜跟她见面。”
胡雪岩大惑不解,“到底怎么回事?”他问:“何以你又知道她的行踪?
那位阿金姐,又是怎么回事?”
“这时候没有办法细说。小爷叔,你只安排我们到法华好了。”
“法华一带都是安庆来的淮军。还不知道好走不好走呢!”
“不要紧!”萧家骥说,“我去一趟好了。”
“好极!你去最好。”七姑奶奶很高兴地说,因为萧家骥跟淮军将领很
熟,此去必定有许多方便。
“七姐.找想我还是应该去。”胡雪岩说,“不见面不要紧,至少让她知
道我不是不关心她。你看呢!”
“我是怕你们见了面吵起来,弄得局面很不好收场。既然小爷叔这么说,
去了也不要紧。”
* * *
到得法华镇,已经黄昏。萧家骥去找淮军大将程学启部下的一个营官,
姓朱,人很爽朗热心,问明来意,请他们吃了一顿饭,然后将地保老胡找了
来,说知究竟。
“好的。好的!我来领路。”老胡说道:“请两位跟我来。”
于是迎着月色,往东而去,走不多远,折进一条巷子,巷底有处人家,
一带粉墙,墙内花木繁盛,新月微光,影影绰绰,熏风过处,传来一阵浓郁
的“夜来香”的香味,每个人都觉得精神一振,而一颗心却无缘无故地飘荡
不定,有着一种说不出的胀满的感觉。
这份感觉以萧家骥为尤其,不由得便问:“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地保答说:“就是白衣庵。晚上来,要走边门。”
边门是一道厚实的木板门,举手可及的上方,有个不为人所注意的扁圆
形铁环,地保一伸手拉了两下,只听“克啷、克啷”的响声。不久,听得脚
步声,然后门开一线,有人问道:“哪位?”
“小音,是我!”
“噢!”门内小音问道,“老胡,这辰光来做啥?”
“你有没有看见客人?”地保指着后面的人说,“你跟了尘师父去说,
是我带来的人。”
门“呀”地一声开了,灯光照处,小音是个俗家打扮的垂发女郎,等客
人都进了门,将门关上,然后一言不发地往前走,穿过一条花径,越过两条
走廊,到了一处禅房,看样子是待客之处,她停了下来,看着地保老胡。
老胡略有些踌躇,“总爷!”他哈腰问:“是不是我陪着你老在这里坐
一坐?”
这何消说得?萧把总自然照办。于是老胡跟小音悄悄说了几句,然后示
意胡雪岩跟着小音走。
穿过禅房,便是一个大院子,绕向西边的回廊,但见人影、花影一齐映
在雪白的粉墙上,还有一头猫的影子,弓起了背,正在东面屋脊上“叫春”。
萧家骥用手肘轻轻将胡雪岩撞了一下,同时口中在念:“曲径通幽处,掸房
花木深!”
胡雪岩也看出这白衣庵大有蹊跷。但萧家骥的行径,近乎佻 ,不是礼
佛之道,便咳嗽一声,示意他捡点。
于是默默地随着小音进入另一座院落,一庭树木,三楹精舍,值香花香,
交杂飘送,萧家骥不由得失声赞道:“好雅致的地方!”
“请里面坐。”小音揭开门帘肃客,“我去请了尘师父来。”说完,她
又管自己走了。
两个人进屋一看,屋中上首供着一座白瓷观音,东面是一排本色的桧木
几椅,西面一张极大的木榻,上铺蜀锦棉垫。瓶花吐艳,炉香袅袅,配着一
张古琴,布置得精雅非凡,但这一切,都不及悬在木榻上方的一张横披,更
使得萧家骥注目。
“胡先生!”萧家骥显得有些兴奋,“你看!”
横披上是三首诗,胡雪岩总算念得断句:
闲叩禅关访素娥,醮坛药院覆松萝,
一庭桂子迎人落,满壁图书献佛多。
作赋我应惭宋玉,拈花卿合伴维摩。
尘心到此都消尽,细味前缘总是魔!
旧传奔月数嫦娥,今叩云房锁丝萝,
才调玄机应不让,风怀孙绰觉偏多,
谁参半分优婆塞?待悟三乘阿笈摩。
何日伊萍同设馔,清凉世界遣诗魔。
群花榜上笑痕多,梓里云房此日过。
君自怜才留好句,我曾击节听高歌。
清阴远托伽山竹,冶艳低牵茅屋萝。
点缀秋光篱下菊,尽将游思付禅魔。
胡雪岩在文墨这方面,还不及萧家骥,不知道宋玉、孙绰是何许人?也
不知道玄机是指的床朗女道士鱼玄机。佛经上的那些出典更是莫名其妙。但
诗句中的语气不似对戒律森严的女僧,却是看得出来的。因而愕然相问:“这
是啥名堂?”
“你看着好了。”萧家骥轻声答道:“这位了尘师太,不是嘉兴人就是
昆山人,不然就是震泽,盛泽人。”
昆山的尼站有何异处,胡雪岩不知道,但嘉兴的尼庵是亲自领教过的。
震泽和盛泽的风俗,他在吴江同里的时候,也听人说过、这两处地方,盛产
丝绸,地方富庶,风俗奢靡。盛泽讲究在尼姑庵宴客,一桌素筵,比燕菜席
还要贵,据说是用肥鸡与上好的火腿熬法调味,所以鲜美绝伦。震泽尼姑庵
的烹调。
亦是有名的,荤素并行,不逊于无锡的船菜。当然,佳看以外,还有可
餐的秀色。
这样回忆着,再又从初见老胡,说夜访白衣庵“没有啥不便”想起,一
直到眼前的情景,觉得无一处不是证实了萧家骥的看法,因而好奇大起,渴
望着看一看了尘是什么样子。
萧家骥反显得比他沉着,“胡先生,”他说,“只怕弄错了!
阿巧姐不会在这里。”
“何以见得?”
“‘这里,哪是祝发修行的地方?”
胡雪岩正待答话,一眼瞥见玻璃窗外,一盏白纱灯光冉冉而来,便住口
不言,同时起身等候。门帘启处,先见小音,次见了尘,若非预知,不会相
信所见的是个出家人。
她当然也不是纯俗家打扮,不曾“三络梳头,两截穿衣”,发长齐肩,
穿的是一件圆领长袍,说它是僧袍固然可以,但潜袍不会用那种闪闪生光的
玄色软缎来做,更不会窄腰小油,裁剪得那么称体。
看到脸上,更不象出家人,虽未敷粉,却曾施朱,她的皮肤本来就白,
亦无需敷粉,特别是那双眼睛,初看是剪水双瞳,再看才知别蕴春情。
是这样的人物,便不宜过于持重拘谨,胡雪岩笑嘻嘻地双掌台十,打个
问讯:“可是了法师太?”
“我是了尘。施主尊姓?”
“我姓胡。这位姓萧。”
于是了尘一一行礼,请“施主”落坐,她自己盘腿坐在木榻上相陪,动
问来意。
“原是来见当家老师大的,听地保老胡说,宝庵其实是由了,尘师大当
家,有点小事打听,请我这位萧老弟说吧!”
萧家骥点点头,不谈来意却先问道:“听了尘师大的口音是震泽?”
了尘脸上一红:“是的。”
“这三首诗,”萧家骥向她上方一指,“好得很!”
“也是三位施主,一时雅兴,疯言疯语的,无奈他何!”说着,了尘微
微笑了,“萧施主在震泽住过?”
“是的。住过一年多,那时还是小孩子,什么都不懂。”
“意思是现在都懂了?”
这样率直反问,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萧家骥自非弱者,不会艰于应付,
从容自若地答道,“也还不十分懂,改日再来领教。今天有件事,要清了尘
师太务必帮个忙。”
“言重!请吩咐,只怕帮不了什么忙。”
“只要肯帮忙,只是一句话的事。”萧家骥问道:“白衣庵今天可有一
位堂客,是来求当家老师太收容的。这位堂客是闹家务一时想不开,或许她
跟当家师太说过,为她瞒一瞒行迹。倘或如此,她就害了白衣庵了!”
了尘颜色一变,是受惊的神气,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终于点点头说:
“有的。可就是这位胡施主的宝眷?”
果然在这里,一旦证实了全力所追求的消息,反倒不知所措。萧家骥与
胡雪岩对望着,沉默着,交换的眼色中,提出了同样的疑问:阿巧姐投身在
这白衣庵中,到底是为了什么?
若说为了修行,诚如萧家骥所说:“这里,哪是祝发修行的地方?”倘
使不是为了修行,那么非杨即墨,阿巧姐便是另一个了尘。这一层不先弄明
白,不能有所决定,这一层要弄明白,却又不知如何着手。
终于是胡雪岩作了一个决定:“了尘师大,我请这位萧老弟先跟敝眷见
一面。不知道行不行?”
“有什么不行?这样最好,不过,我得先同一问她:”
由于了尘赞成萧家骥跟阿巧姐见面,因而可以猜想得到,所谓“问一问
她”,其实是劝一劝她。反正只要了尘肯帮忙,一定能够见得着面,胡雪岩
和萧家骥就都无话说,愿意静等。
等了尘一走,萧家骥问道:“胡先生,见了阿巧姐,我怎么说?”
“我只奇怪,”胡雪岩答非所问:“这里是怎样一处地方,莫非那个什
么阿金一点都不晓得?”
“现在没有工夫去追究这个疑问。胡先生,你只说我见了阿巧姐该怎么
样?”
“什么都不必说,只问问她,到底作何打算?问清楚了,回去跟你师娘
商量。”
* * *
跟阿巧姐见面的地方,是当家老师大养静的那座院子,陈设比不上了尘
的屋子,但亦比其他的尼姑庵来得精致,见得白衣庵相当富庶,如果不是有
大笔不动产,可以按期坐收租息,便是有丰富的香金收入。
阿巧姐容颜憔悴,见了萧家骥眼圈都红了。招呼过后,萧家骥开门见山
地问:“阿巧姐,你怎么想了想,跑到这地方来了?”
“我老早想来了。做人无味,修修来世。”
这是说,她的本意是要出家。萧家骥便问,“这里你以前来过没有?”
“没有。”
怕隔墙有耳,萧家骥话不能明说,想了一下,记起胡雪岩的疑问,随即
问道:“阿金呢?她来过没有?”这意思是问,阿金如果来过,当然知道这
里的情形,莫非不曾跟你说过?
阿巧姐摇摇头:“也没有。”
“那就难怪了:”
话只能说这一句,而阿巧姐似乎是了解的,幽幽地叹了口无声的气,仿
佛也是有好些话无法畅所欲言似地。
“现在怎么样呢?”萧家骥问道:“你总有个打算。”
“我..”阿巧姐说,“我先住在这里。慢慢打算。”
“也好。”萧家骥说,“明天,我师娘会来看你。”
“不要!”阿巧姐断然决然他说,“请她不要来。”
这很奇怪!能见一个象自己这样渊源不深的男客,倒不愿见一向交好的
七姑奶奶,而且语气决绝,其中必有缘故。
他的思路很快,想得既宽且深,所以在这些地方,格外谨慎,想了一下
说:“阿巧姐,我晓得你跟我师娘,感情一向很好,你这话,我回去是不是
照实说?”
“为什么不能照实说?”
“那么,我师娘问我:为啥她不要我去?我怎么答复她“问到这话,阿
巧姐脸上出现了一种怨恨的表情,“我俗家的亲戚朋友都断了!”她说,“所
以不要她来看我,来了我也不见。”
语气越发决绝,加上她那种脸色,竟似跟七姑奶奶有不解之仇。萧家骥
大为惊骇,可是说话却更谨慎了。
“阿巧姐,”他旁敲侧击地探索真相,“我不也是俗家人吗?”
这一问算是捉住她话中一个无法辩解的漏洞。她脸上阴暗不定地好半
天,终于有了答复:“萧少爷,说实话,我是怕你师娘。她手段厉害,我弄
不过她,再说句实话,做人无味,叫人灰心,也就是为了这一点,自以为是
心换心的好朋友,哪知道两面三刀,帮着别人来算计我。真正心都凉透了!
萧少爷,这话你一定奇怪,一定不相信,不过,你也要想想,我三十多岁的
人,各种各样的世面也见识过,总还不至于连人好人坏都看不出,无缘无故
冤枉你师娘。你师娘啊,真正是..”她摇摇头,不肯再说下去。
这番话,在萧家骥简直是震动了!他实在不明白,也不能接受她对七姑
奶奶这样严酷的批评。愣了好一会才说:“阿巧姐到底为了啥?我实在想不
通!请你说给我听听看。如果是师娘不对,我们做晚辈的,当然不敢说什么,
不过肚子里的是非是有的。”
“如果,萧少爷,你肯当着菩萨起誓,什么话只摆在肚子里,我就说给
你听。”
“你是说,你的话不能告诉我师父、师娘?”
“对了。”
“好!我起誓:如果阿巧姐对我说的话,我告诉了我师父师娘,叫我天
打雷劈。”
阿巧姐点头表示满意,然后说道:“你师娘真叫‘又做师娘又做鬼’..”
用这句苛刻的批评开头,阿巧姐将七姑奶奶几次劝她的话“夹叙夹议”
地从头细诉,照她的看法,完全是七姑奶奶有意要拆散她跟胡雪岩的烟缘,
七姑奶奶劝她委屈,入门见礼正正式式做胡家的偏房,看似好意,其实是虚
情,因为明知她决不愿这么做,就尽不妨这么说,好逼得不能不下堂求去。
对胡雪岩,七姑奶奶在她面前一再说他“滑头”,“没常性,见一个爱一个”,
听来是骂胡雪岩,而其实是帮他。
“萧少爷你想,你这位师娘开口‘小爷叔,,闭口‘小爷叔’,敬得他
来象菩萨。就算他真的‘滑头’、‘没常性’,又怎好去说他?”阿巧姐说
到这里很激动了,“我先倒也当她生来爽直,真的是为我抱不平,所以有啥
说啥。后来越想越不对,前前后后,想了又想,才晓得她的意思,无非说胡
某人怎么样不是人,犯不着再跟他而已!”
听她对七姑奶奶的指责,实在不无道理。但越觉得她有道理,越觉得心
里难过,因为萧家骤对他的这位师娘,有如幼弟之于长姐,既敬且爱。多少
年来存在心目中的一个伉爽、正直、热心、慷慨的完美印象,此时似乎发现
了裂痕,怎不叫人痛心?
因此,他竟没有一句话说。这一方面是感到对阿巧姐安慰,或为七姑奶
奶辩护都不甚合适,另一方面也实在是沮丧得什么话都懒得说了。
* * *
一见萧家骥的脸色,胡雪岩下一大跳,他倒象害了一场病似地。何以跟
阿巧姐见了一次面,有这样的似乎受了极大刺激的禅情?令人惊疑莫释,而
又苦于不便深问,只问得一句:“见过面了?”
“见过了。我们谢谢了尘师太,告辞吧!”
了尘又变得很沉着了,她也不提阿巧姐,只殷勤地请胡雪岩与萧家骥再
来“随喜”。尼姑庵中何以请男施主来随喜?这话听来便令人有异样之感,
只是无暇去分辨她的言外之意。不过,胡雪岩对人情应酬上的过节,一向不
会忽略,想到有件事该做,随即说了出来:“请问,缘簿在哪里?”
“不必客气了!”
胡雪岩已经发现,黄色封面的缘簿,就挂在墙壁上,便随手一摘,交给
萧家骥说:“请你写一写,写一百两银子。”
“太多了!”了尘接口说道:“如果说是为了宝眷住在我们这里,要写
这么多,那也用不着!出家人受十方供养,也供养十方,不必胡施主费心。”
“那是两回事。”萧家骥越出他的范围,代为回答:“各人尽各人的心
意。”
接着,萧家骥便用现成的笔砚,写了缘簿。胡雪岩取一张一百两的银票,
夹在缘簿中一起放在桌上,随即告辞出庵。回营谢过程管带,仍旧由原来护
送的人送回上海。
一路奔驰,无暇交谈,到了闹区,萧家骥才勒住马说道:“胡先生,到
你府上去细谈。”
于是遣走了那名马弄,一起到胡雪岩与阿巧姐双栖之处。粉查犹香,明
镜如昨,但却别有一股凄凉的意味。胡雪岩换了个地方,在他书房中闭门深
谈。
听萧家骥转述了阿巧姐的愤慨之词,胡雪岩才知道他为何有那样痛苦的
神态。当然,在胡雪岩也很难过,自他认识七姑奶奶以来,从未听见有人对
她有这样严苛的批评,如今为了自己,使她在阿巧姐口中落了个阴险小人的
名声,想想实在对不起七姑奶奶。
“胡先生,”萧家骥将一路上不断在想的一句话,问了出来:
“我师娘是不是真的象阿巧姐所说的那样,是有意耍手段?”
“是的。”胡雪岩点点头,“这是她过于热心之故。阿巧姐的话,大致
都对,只有一点她弄错了。你师娘这样做,实实在在是为了她打算。”
接着胡雪岩便为七姑奶奶解释,她是真正替阿巧姐的终身打算,既然不
愿做偏房,不如分子,择人而事。他虽不知道七姑奶奶有意为阿巧姐与张郎
中撮合,但他相信,以七姑奶奶的热心待人,一定会替阿巧姐觅个妥当的归
宿。
这番解释,萧家骥完全能够接受,甚至可以说,他所希望的,就是这样
一番能为七姑奶奶洗刷恶名的解释,因此神态顿时不同,轻快欣慰,仿佛卸
下了肩上的重担似地。
“原说呢,我师娘怎么会做这种事?她如果听说阿巧姐是这样深的误
会?不知道要气成什么样子?”
“对了!”胡雪岩里然惊觉:“阿巧姐的话,绝对不能跟她说。”
“不说又怎么交代?”
于是两个人商量如何搪塞七姑奶奶?说没有找到,她会再托阿金去找,
说是已经祝发,决不肯再回家,她一定亦不会死心,自己找到白衣庵去碰钉
子。想来想去没有妥当的办法。
丢下这层不谈,萧家骥问道:“胡先生,那么你对阿巧姐,究竟作何打
算呢?”
这话也使得胡雪岩很难回答,心里转了好半天的念头,付之一叹:“我
只有挨骂了!”
“这是说,决定割舍?”
“不割舍又如何?”
“那就这样,索性置之不理。”萧家骥说:“心肠要硬就硬到底!”
“是我自己良心上的事。”胡雪岩说,“置之不理,似乎也不是办法。”
“怎么才是办法?”萧家骥说,“要阿巧姐心甘情愿地分手,是办不到
的事。”
“不求她心甘情愿,只望她咽得下那口气。”胡雪岩作了决定:“我想
这样子办..”
他的办法是一方面用缓兵之计,稳住七姑奶奶,只说阿巧姐由白衣庵的
当家师太介绍,已远赴他乡,目前正派人追下去劝驾了,一方面要拜托怡情
老二转托阿金:第一,帮着瞒谎,不能在七姑奶奶面前道破真相,第二,请
她跟阿巧姐去见一面,转达一句话,不管阿巧姐要干什么,祝发也好,从良
也好,乃至于步了尘的后尘也好,胡雪岩都不会干预,而且预备送她一大笔
钱。
说完了他的打算,胡雪岩自己亦有如释重负之感,因为牵缠多日,终于
有了快刀斩乱麻的处置。而在萧家骥,虽并不以为这是一个好办法,只是除
此之外,别无善策,而况毕竟事不干己,要想使劲出力也用不上,只有点点
头表示赞成。
“事不宜迟,你师娘还在等回音,该干什么干什么,今天晚上还要辛苦
你。”
“胡先生的事就等于我师父的事,”萧家骥想了一下说,“我们先去看
怡情老二。”
到了怡情老二那里,灯红酒绿,夜正未央。不过她是“本家”,另有自
己的“小房子”,好在相去不远,“相帮”领着,片刻就到。入门之时,正
听得客厅里的自鸣钟打十二下,怡情老二虽不曾睡,却已上楼回卧室了。
听得小大姐一报,她请客人上楼。端午将近的天气,相当闷热,她穿一
件家常绸夹袄对客,袖管很大也很短,露出两弯雪白的膀子,一支手膀上戴
一只金镯,一支手腕上戴一只翠镯,丰容盛鬋,一副福相,这使得萧家骥又
生感触,相形之下,越觉得阿巧姐憔悴可怜。
由于胡、萧二人的初次光临,怡情老二少不得有一番周旋,倒茶摆果碟
子,还要“开灯”请客人“躺一息”。主人殷勤,客人当然也要故作闲豫,
先说些不相干的话,然后谈入正题。
萧家骥刚说得一句“阿巧姐果然在白衣庵”,小大姐端着托盘进房,于
是小酌消夜,一面细谈此行经过,萧家骥说完,胡雪岩接着开口,拜托怡情
老二从中斡旋。
一直静听不语的怡情老二,不即置答,事情太离奇了,她竟一时还摸不
清头绪。眨着眼想了好一会才摇摇头说:“胡老爷,我看事情不是这么做法。
这件事少不得七姑奶奶!”
接着,她谈到张郎中,认为七姑奶奶的做法是正办。至于阿巧姐有所误
会,无论如何是解释得清楚的。为今之计,只有设法将阿巧姐劝了回来,化
解误会,消除怨恨,归嫁张宅,这一切只要大家同心协力花功夫下去,一定
可以有圆满的结局。
“阿金不必让她插手了,决绝的话,更不可以说。现在阿巧姐的心思想
偏了,要耐心拿它慢慢扭过来。七姑奶奶脾气虽毛躁,倒是最肯体恤人,最
肯顾大局,阿巧姐的误会,她肯原谅的,也肯委屈的。不过话可以跟她说明
白,犯不着让她到白衣庵去碰钉子。我看,胡老爷..”
她有意不再说下去,是希望胡雪岩有所意会,自动作一个表示。而胡雪
岩的心思很乱,不耐细想,率直问道:“二阿姐,你要说啥?”
“我说,胡老爷,你委屈一点,明天再亲自到白衣庵去一趟,赔个笑脸,
说两句好话,拿阿巧姐先劝了回来再说。”
这个要求,胡雪岩答应不下。三番两次,牵缠不清,以至于搁下好多正
事不能办,他心里实在也厌倦了。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个快刀斩乱麻的措施,
却又不能实行,反转要跟阿巧姐去赔笑脸,说好话,不但有些于心不甘,也
怕她以为自己回心转意,觉得少不得她,越发牵缠得紧,岂不是更招麻烦?
看他面有难色,怡情老二颇为着急,“胡老爷,”她说,“别样见识,
我万万不及你们做官的老爷们,只有这件事上,我有把握。为啥呢?女人的
心思,只有女人晓得,再说,阿巧姐跟我相处也不止一年,她的性情,我当
然摸得透。胡者爷,我说的是好话,你不听会懊悔!”
胡雪岩本对怡情老二有些成见,觉得她未免有所袒护,再听她这番话,
成见自然加深,所以一时并无表示,只作个沉吟的样子,当作不以为然的答
复。
萧家骥旁观者清,一方面觉得怡情老二的话虽说得率直了些,而做法是
高明的,男--方面又知道胡雪岩的心境,这时不便固劝,越劝越坏。好在
阿巧姐的下落有了,在白衣庵多住些日子亦不要紧。为了避免造成僵局,只
有照“事缓则圆”这句话去做。
“胡先生也有胡先生的难处,不过你的宗旨是对的!”他加重了语气,
同时对怡情者二使个眼色,“慢慢来,迟早要拿事情办通的。”
“也好。请萧少爷劝劝胡老爷!”
“我知道,我知道。”萧家骥连声答应,“明天我给你回话。今天不早
了,走吧!”
辞别出门,胡雪岩步履蹒跚,真有心力交瘁之感。萧家骥当然亦不便多
说,只问一句:“胡先生,你今天歇在哪里?我送你去。”
“我到钱庄里去睡。”胡雪岩问道:“你今天还要不要去见你师娘。”
“今天就不必去了。这么晚!”
“好的。”胡雪岩沉吟了一会,皱眉摇头,显得不胜其烦似地,“等一
两天再说吧!我真的脑筋都笨了,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拉拉扯扯,弄不清爽的
麻烦!”
“那么,”萧家骥低声下气地,倒象自己惹上了麻烦,向人求教那样:
“明天见了我师娘,我应当怎么说?”
这一次胡雪岩答得非常爽脆:“只要不伤你师娘的心,怎么说都可以。”
回到钱庄,只为心里懊恼,胡雪岩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市声渐起,方
始朦胧睡去。
正好梦方酣之时,突然被人推醒,睁开涩重的睡眼,只见萧家骥笑嘻嘻
地站在床前,“胡先生,”他说,“宝眷都到了!”
胡雪岩睡意全消,一骨碌地翻身而起,一面掀被,一面问道:“在哪里?”
“先到我师娘那里,一翻皇历,恰好是宜于进屋的好日子,决定此刻就
回新居。师娘着我来通知胡先生。”
于是胡家母子夫妇父女相聚,恍如隔世,全家大小,呜咽不止,还有七
姑奶奶在一旁陪着掉泪。好不容易一个个止住了哭声,细叙别后光景,谈到
悲痛之处,少不得又淌眼泪,就这样谈了哭、哭了谈,一直到第三天上,胡
老太太与胡雪岩的情绪,才算稳定下来。
这三天之中,最忙的自然是七姑奶奶,胡家初到上海,一切陌生,处处
要她指点照料。但是只要稍为静了下来,她就会想到阿巧姐,中年弃妇,栖
身尼寺,设身处地为她想一想,不知生趣何在?
因此,她不时会自惊:不要阿巧姐寻了短见了?这种不安,与日俱增,
不能不找刘不才去商量了。
“不要紧!”刘不才答说,“我跟萧家骥去一趟,看情形再说。”
于是找到萧家骥,轻车熟路,到了白衣庵,一叩禅关,来应门的仍旧是
小音。
“喔,萧施主,”小音还认得她,“阿巧姐到宁波去了!”
这个消息太突兀了,“她到宁波去做什么?”萧家骥问。
“我师父会告诉你。”小音答说,“我师父说过,萧施主一定还会来,
果然不错。请进,请进。”
于是两人被延入萧家骥上次到过的那座精舍中,坐不到一盏茶的工夫,
了尘飘然出现,刘不才眼睛一亮,不由得含笑起立。
“了尘师太,”萧家骥为刘不才介绍,“这位姓刘,是胡家的长亲。”
“喔,请坐!”了尘开门见山地说,“两位想必是来劝阿巧姐回去的?”
“是的,听小师大说,她列宁波去了?可有这话?”
“前天走的。去觅归宿去了。”
萧家骥大为惊喜,“了尘师太,”他问,“关于阿巧姐的身世,想来完
全知道?”
“不错!就因为知道了她的身世,我才劝她到宁波去的。”
“原来是了主师太的法力无边,劝得她回了头!”刘不才合十在胸,闭
着眼喃喃说道:“大功德,大功德!”
模样有点滑稽,了尘不由得抿嘴一笑,对刘不才仿佛很感兴味似地。
“的确是一场大功德!”萧家骥问道:“了尘师太开示她的话,能不能
告诉我们听听?”
“无非拿‘因缘’二字来打动她。我劝她,跟胡施主的缘分尽了,不必
强求。当初种那个因,如今结这个果,是一定的。至于张郎中那面,种了新
因,依旧会结果,此生不结,来生再结。尘世轮回,就是这样一番不断的因
果。倒不如今世了掉这番因缘,来世没有宿孽,就不会受苦,才是大彻大悟
的大智慧人。”了尘接着又说:“在我养静的地方,对榻而谈,整整劝了她
三天,毕竟把她劝醒了!”
“了不起!了不起!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刘不才说,“不是大智慧
人遇着大智慧人,不会有这场圆满的功德。”
“刘施主倒真是辩才无碍。”了尘微笑着说,眼睛一瞟,低着头无缘无
故地微微笑着。
“了尘师太太夸奖我了。不过,佛经我亦稍稍涉猎过,几时得求了生师
太好好开示。”
“刘施主果真向善心虐,随时请过来。”
“一定要来,一定要来!”刘不才张目不顾,不胜欣赏地,“这样的洞
天福地,得与师太对榻参禅,这份清福真不知几时修到?”
了尘仍是报以矜持的微笑,萧家骥怕刘不才还要罗嗦,赶紧抢着开口:
“请问了尘师太,阿巧姐去了还回不回来?”
“不回来了!”
“那么她的行李呢?也都带到了宁波?”
“不!她一个人先去。张郎中随后会派人来取。”
“张郎中派人的人来了,能不能清了尘师太带句话给他,务必到阜康钱
庄来一趟。”
“不必了!”了尘答说:“一了百了,请萧施主回去,也转告胡施主,
缘分已尽,不必再自寻烦恼了。”
“善哉!善哉!”刘不才高声念道:“‘欲除烦恼须无我,各有因缘莫
羡人’!”
见此光景,萧家骥心里不免来气,刘不才简直是在开搅。一赌气之下,
别的话也不问了,起身说道:“多谢了尘师太,我们告辞了。”
刘不才犹有恋恋不舍之意,萧家骥不由分说,拉了他就走。
一回到家,细说经过,古应春夫妇喜出望外,不过七姑奶奶犹有怏怏不
乐之意,“你还应该问详细点!”她略有怨言。
这一下正好触动萧家骥的怨气,“师娘,”他指着刘不才说,“刘三爷
跟了尘眉来眼去吊膀子,哪里有我开口的份?”接着将刘不才的语言动作,
描述了一遍。
古应春夫妇大笑,七姑奶奶更是连眼泪都笑了出来。刘不才等他们笑停
了说,“现在该我说话了吧?”
“说。说!”七姑奶奶笑着答应,“刘三叔你说。”
“家骥沉不住气,这有啥好急的?明天我要跟了尘去‘参禅’,有多少
话不好问她?”
“对啊!刘三叔,请你问问她,越详细越好。”
古应春当时不曾开口,过后对刘不才说:“你的话不错,‘欲除烦恼须
无我,各有因缘莫羡人’。小爷叔跟阿巧姐这段孽缘,能够有这样一个结果,
真正好极!不必再多事了。刘三叔,我还劝你一句话,不要去参什么禅!”
“我原是说说好玩的,”
八
左宗棠从安徽进入浙江,也是稳扎稳打,先求不败,所以第一步肃清衙
州,作为他浙江巡抚在本省境内发号施令之地,这是同治元年六月初的事。
在衙州定了脚跟,左宗棠进一步规取龙游、兰溪、奉昌、淳安等地,将
新安江以南、信安江以西地区的太平军,都击溃了,然后在十一月下旬,攻
克了新安、信安两江交会的严州。由此越过山高水长的严子陵钓台,沿七里
泼溯江北上,第二年二月间进围杭州南面的富阳,距省城不足百里了。
钱塘江南面,洋将德克碑的常捷军、丢乐德克的常安军,在不久以前,
攻陷绍兴,接着,太平军又退出萧山。整个浙江的东西南三面,都已在掌握
之中,然而膏腴之地的浙西,也就是杭州以北,太湖以南,包活海宁,嘉兴、
湖州在内的这一片沃土,仍旧在太平军手里。
这里,左宗棠升任闽浙总督,浙江巡抚由曾国荃补授,他人在金陵城外,
无法接事,仍由左宗棠兼署。为了报答朝廷,左宗棠全力反攻,谁部看碍出
来,夺回杭州是迟早间事。
那时攻富阳、窥杭州的主将是浙江藩司蒋益澧。左宗棠本人仍旧驻节衙
州,设厂督造战船。富阳之战,颇得舟师之力。但太平军在富阳的守将,是
有名骁勇的汪海洋,因而相持五月,蒋益澧仍无进展。左宗棠迫不得已,只
好借重洋将,札调常捷军二千五百人,由德克碑率领,自萧绍渡江,会攻富
阳,八月初八终于取胜。其时也正是李鸿章、刘铭传、郭松林合力攻陷江阴,
李秀成与李也贤自天京经溧阳到苏州,想设法解围的时候。
浙江方面,蒋益澧与德克碑由富阳北上,进窥杭州,同时分兵攻杭州西
面的余杭。太平军由“朝将”汪海洋、“归王”邓光明、“听王”陈炳文,
连番抵御,却是连连失利。到十一月初,左宗棠亲临余杭督师,但杭州却仍
在太平军苦守之中。
其时李鸿章已下苏州、无锡。按照他预走的步骤,不愿往东去占垂手可
得的常州,免得“挤”了曾国荃,却往浙西去“挤”左宗棠,一面派翰林院
侍讲而奏调到营的刘秉璋,由金山卫沿海而下,攻下了浙西的平湖、乍浦、
海盐,一面派程学启由吴江经平望,南攻嘉兴。夺回了浙西各地,当然可以
接收太平军的辎重,征粮收税,而且仿照当年湖北巡抚胡林翼收复安徽边境
的先例,以为左宗棠远在杭州以南,道理隔阻,鞭长莫及,应该权宜代行职
权,派员署理浙西各县的州县宫。
这一下气得左宗棠暴跳如雷。李鸿章不但占地盘,而且江苏巡抚这个官
做到浙江来了,未免欺人太甚!但一时无奈其何,只好先全力攻下了杭州再
说。
* * *
于是,胡雪岩开始计划,重回杭州,由刘不才打先锋,此去是要收服一
个张秀才,化敌为友,做个内应。
这个张秀才本是“破靴党”,自以为衣冠中人,可以走动官府,平日包
揽讼事,说合是非,欺软怕硬,十分无赖。王有龄当杭州知府时,深恶其人,
久已想行文学官,革他的功名,只是一时不得其便,隐忍在心。
这张秀才与各衙门的差役都有勾结。杭州各衙门的差役,有一项陋规收
入,凡是有人开设商铺,照例要向该管地方衙门的差役缴纳规费,看店铺大
小,定数目高下,缴清规费,方得开张,其名叫做“吃盐水”。王有龄锐于
任事,贴出告示,永远禁止。钱塘、仁和两县的差役,心存顾忌,一时敛迹,
巡抚、藩司两衙门,自觉靠山很硬,不买知府的帐,照收不误,不过自己不
便出面,指使张有才去“吃盐水”,讲明三七分帐。
谁知运气不好,正在盐桥大街向一家刚要开张的估衣店讲斤头,讲不下
来的时候,遇到王有龄坐轿路过,发现其事,停轿询问,估衣店的老板,照
实陈述,王有龄大怒,决定拿张秀才“开刀”,立个榜样。
当时传到轿前,先申斥了一顿,疾言厉色警告,一定要革他的功名。这
一下张秀才慌了手脚,一革秀才,便成白丁,不但见了地方官要磕头,而且
可以拖翻在地打屁股,锁在衙门照墙边“枷号示众”。
想来想去只有去托王有龄言听计从的胡雪岩。带了老婆儿女到阜豪钱
庄,见了胡雪岩便跪倒在地,苦苦哀求。胡雪岩一时大意,只当小事一件,
王有龄必肯依从,因而满口答应,包他无事。
哪知王有龄执意不从,说这件事与他的威信有关,他新兼署了督粮道,
又奉命办理团练,筹兵筹饷,号令极其重要,倘或这件为民除害的陋习不革,
号令不行,何以服众?
说之再三,王有龄算是让了一步。本来预备革掉张秀才的功名,打他两
百小板子,枷号三月,现在看胡雪岩的分上,免掉他的皮肉受苦,出乖露丑,
秀才却非革不可。
说实在的,胡雪岩已经帮了他的大忙,而他只当胡雪岩不肯尽力,搪塞
敷衍,从此怀恨在心,处处为难,到现在还不肯放过胡雪岩。
幸好一物降一物,“恶人自有恶人磨”,张秀才什么人不怕,除了官就
只怕他儿子。小张是纨袴,嫖赌吃着,一应俱全。张秀才弄来的几个造孽钱,
都供养了宝贝儿子。刘不才也是纨袴出身,论资格比小张深得多,所以胡雪
岩想了一套办法,用刻不才从小张身上下手。收服了小张,不怕张秀才不就
范。
到杭州的第二天,刘不才就进城去访小张。杭州的市面还萧条得很,十
室九空,只有上城清和坊、中城荐桥、下城盐桥大街,比较象个样子,但是
店家未到黄昏,就都上了排门,人夜一片沉寂,除掉巡逻的太平军,几乎看
不见一个百姓。
但是,有几条巷子里,却是别有天地,其中有一条在荐桥,因为中城的
香后局设在这里,一班地痞流氓,在张秀才指使之下,假维持地方供应太平
军为名,派捐征税,俨然官府,日常聚会之处,少不得有烟有赌有土娼。刘
不才心里在想,小张既是那样一个角色,当然倚仗他老子的势力,在这种场
合中当“大少爷”,一定可以找到机会跟他接近。
去的时候是天刚断黑,只见门口两盏大灯笼,一群挺胸凸肚的闲汉在大
声说笑,刘不才踱了过去朝里一望,大门洞开,直到二厅,院子里是各种卖
零食的担子,厅上灯人闪耀照出黑压压的一群人,一望而知是个赌局。
是公开的赌局,就谁都可以进去,刘不才提脚跨上门槛,有个人喝一声:
“喂!”
刘不才站住脚,赔个不亢不卑的笑,“老兄叫我?”他问。
“你来做啥?”
“我来看小张。”
“小张!哪个小张?”
“张秀才的大少爷。”刘不才不慌不忙地答道:“我跟他是老朋友。”
这下还真冒充得对了,因为张秀才得势的缘故,他儿子大为神气,除非
老朋友,没有人敢叫他小张。那个人听他言语合拢,挥挥手放他进门。
进门到二厅,两桌赌摆在那里,一桌牌九一桌宝,牌九大概是霉庄,所
以场面比那桌宝热闹得多。刘不才知道赌场中最犯忌在人丛中乱钻,只悄悄
站在人背后,踱起脚看。
推庄的是个中年汉子,满脸横肉,油光闪亮,身上穿一件缎面大毛袍子,
袖口又宽又大,显然的这件贵重衣服不是他本人所有。人多大概又输得急了,
但见他解开大襟衣纽,一大块毛茸茸的白狐皮翻了开来,斜挂在胸前,还不
住喊热,扭回头去向身后的人瞪眼,是怪他们不该围得这么密不通风,害他
热得透不过气来的神情。
“吴大炮!”上门一个少年说,“我看你可以歇歇了。宁与爷争,莫与
牌争!”
输了钱的人,最听不得这种话,然而那吴大炮似乎敢怒而不敢言,紧闭
着嘴,将两个腮帮子鼓得老高,那副生闷气的神情,叫人好笑。
“好话不听,没有法子。”那少年问庄家:“你说推长庄,总也有个歇
手的时候,莫非一个人推到天亮?”
“是不是你要推庄?”吴大炮有些沉不住气了,从身上摸出一叠银票,
“这里二百两只多不少,输光了拉倒。”
“银票!”少年顾左右而言,“这个时候用银票?哪家钱庄开门,好去
兑银子?”
“一大半是阜康的票子。”吴大炮说,“阜康上海有分号,为啥不好兑?”
“你倒蛮相信阜康的!不过要问问大家相信不相信?”少年扬脸回顾,
“怎么说?”
“银票不用,原是讲明了的。”有人这样说,“不管阜康啥康,通通一
样。要赌就是现银子。”
“听见没有?”少年对吴大炮说,“你现银子只有二三十两了,我在上
门打一记,赢了你再推下去,输了让位,好不好?”
吴大炮想了一下,咬一咬牙说:“好!”
开门掷骰,是个“五在首”,吴大炮抓起牌来就往桌上一翻,是个天杠,
顿时面有得色。那少年却慢条斯理地先翻一张,是张三六,另外一张牌还在
摸,吴大炮却沉不住气了,哗啦一声,将所有的牌都翻了开来,一面检视,
一面说:“小牌九没有‘天九王’,你拿了天牌也没用。”
刘不才在牌上的眼光最锐利,一目了然,失声说道:“上门赢了,是张
红九。”
那少年看了他一眼,拿手一摸,喜滋滋地说:“真叫得着!”
翻开来看,果然是张红九,凑成一对,吴大炮气得连银子带牌往前一推,
起身就走。
“吴大炮。”那少年喊道,“我推庄,你怎么走了?”
“没有钱赌什么?”
“你的银票不是钱?别家的我不要,阜康的票子,我不怕胡雪岩少!拿
来,我换给你。”
吴大炮听得这一说,却不过意似地,在原位上坐了下来。等那少年洗牌
时,便有人问道:“小张大爷,你推大的还是推小的?”
这小张大爷的称呼很特别,刘不才却是一喜,原来他就是张秀才的“宝
贝儿子”。市井中畏惧张秀才,都称他张大爷,如今小张必是子以父贵,所
以被称为小张大爷。这样想着,便整顿全神专注在小张身上。
小张倒不愧纨袴,做庄家从容得很,砌好牌才回答那个人的问话:“大
牌九‘和气’的时候多,经玩些。”
于是文文静静地赌大牌九。刘不才要找机会搭讪,便也下注,志不在赌,
输赢不大,所以只是就近押在上门。
这个庄推得很久,赌下风的去了来,来了去,长江后浪推前浪似地,将
刘不才从后面推到前面,由站着变为坐下。这一来,他越发只守着本门下注
了。
慢慢地,小张的庄变成霉庄,吴大炮扬眉吐气,大翻其本,下门一直是
“活门”,到后来打成“一条边”,唯一的例外,是刘不才的那一注,十两
银子孤零零摆在上门,格外显眼。
这有点独唱反调的意味,下风都颇讨厌,而庄家却有亲切之感,小张深
深看了他一眼,眼中不自觉地流露出感动的神色。
刘不才心里在说,有点意思了!但却更为沉着,静观不语。
“上门那一注归下门看!”吴大炮吼着。
“对不起!”小张答道:“讲明在先的,大家不动注码。”
吴大炮无奈,只好跟刘不才打交道:“喂!喂!上门这位者兄的注码,
自己摆过来好不好?配了我再贴你一半,十两赢十五两。”
刘不才冷冷问道:“输了呢?”
“呸!”吴大炮狠狠向地下吐了口唾吴:“活见鬼。”
刘不才不作声,小张却为他不平,“吴大炮!”他沉下脸来说,“赌有
赌品,你赌不起不要来,人家高兴赌人家的上门,关你鸟事!你这样子算啥
一出?”
“好了,好了!”有人打岔解劝,“都离手!庄家要下骰子了。”
骰子一下,吴大炮一把抓住,放在他那毛茸茸的手中,眯着眼掀了几掀,
很快地分成两副,一前一后摆得整整齐齐,有人想看一下,手刚伸到牌上,
“叭达”一声,挨了吴大炮一下。不问可知是副好牌,翻开来一比,天门最
大,其次下门,再次庄家,上门最小。照牌路来说,下门真是“活门”。
配完了下门,庄家才吃刘不才的十两银子,有些不胜歉疚地说:“我倒
情愿配你。”
“是啊!”刘不才平静地答道:“我也还望着‘三十年风水轮流转’,
上门会转运。现在..”他踌躇了一会,摸出金表来,解下表坠子问道:“拿
这个当押头,借五十两银子,可以不可以?”
这表坠子是一块碧绿的翡翠,琢成古钱的式样,市价起码值二百两银子,
但小张却不是因为它值钱才肯借:“有啥不可以?我借五十两银子给你,要
啥押头?”
“不!庄家手气有关系。”刘不才固执地,“如果不要押头,我就不必
借了。”
其实他身上有小张所信任的阜康的银票,有意如此做作,是要铺个进身
之阶。等小张揭手,他五十两银子也输得差不多了,站起身来请教住处,说
第二天拿银子来赎。
“你贵姓?”小张问。
“敝姓刘。”
“那我就叫你老刘。”小张说,“我倒喜欢你这个朋友,东西你拿回去,
好在总有见面的时候,你随便哪一天带钱来还我就是。”说着又将那块翡翠
递了过来。
“你这样子说,我更不好收了。府上在哪里?我明天取了银子来赎。”
“说什么赎不赎?”小张有些踌躇,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倒有三百天
不在家,姓刘的“上门不见土地”,有何用处?如果为了等他,特意回家,
却又怕自己把握不住自己的行踪。
刘不才很机警,虽不知他心里怎么在想,反正他不愿客人上门的意思,
却很明显。自己有意将表坠子留在他那里,原是要安排个单独相处的机会,
这不必一定到他家,还有更好的地方。
“小张大爷,”他想定了就说:“你如果不嫌弃,我们明天约个地方见
面,好不好?”
“好啊!你说。”
“花牌楼的阿狗嫂,你总知道?”
小张怎么不知道?阿狗嫂是有名的一个老鸨,主持一家极大的“私门
头”,凡是富春江上“江山船”中投怀送抱的船娘,一上了岩都以阿狗嫂为
居停。小张跟她,亦很相熟,只是杭州被围,花事阑珊,乱后却还不曾见过。
因而小张又惊又喜地问,“阿狗嫂倒不曾饿杀!”
“她那里又热闹了。不过我住在她后面,很清静。”
“好!明天下午我一定来。”
* * *
刘不才的住处是阿狗嫂特地替他预备的,就在后面,单成院落,有一道
腰门,闩上了便与前面隔绝,另有出入的门户。
“张兄,”刘不才改了称呼,“阜康的票子你要不要?”
“喔,我倒忘记了。”小张从身上掏出一个棉纸小包,递了过去,“东
西在这里,你看一看!”
“不必看。”刘不才交了五十两一张庄票,银货两讫以后,拉开橱门说
道:“张兄,我有几样小意思送你。我们交个朋友。”
那些“小意思”长短大小不一,长的是一支“司的克”,小的是一只金
表,大的是一盒吕宋烟,还有短不及五寸,方楞折角的一包东西,就看不出
来了,样子象书,小张却不相信他会送自己一部书。而且给好赌的人送书,
也嫌“触霉头”。
“你看这支‘司的克’,防身的好东西。”刘不才举起来喝一声:“当
心!”接着便当头砸了下来。
小张当然拿手一格,捏住了尾端。也不知刘不才怎么一下,那根“司的
克”分成两截,握在刘不才手里的,是一支雪亮的短剑。
“怎么搞的?”小张大感兴趣,“我看看,我看看。”
看那短剑,形制与中国的剑完全不同,三角形,尖端如针,,剑身三面
血槽,确是可以置人于死的利器。
“你看,这中间有机关。”
原来司的克中间有榫头,做得严丝合缝,极其精细,遇到有人袭击,拿
司的克砸过去,对方不抓不过挨一下打,若是想夺它就上当了,正好借热一
扭,抽出短剑刺过去,突出不意,必定得手。
了解了妙用,小张越发喜爱,防身固然得力,无事拿来献献宝,夸耀于
人,更是一乐。所以笑得嘴都合不拢了。
“这里是几本洋书。”
果然是书!这就送得不对路了,小张拱拱手说:“老刘!好朋友说实话,
中国书我都不大看得懂,洋书更加‘赵大人看榜’莫明其妙。”
“你看得懂的。”刘不才将书交到他手里,“带回去一个人慢慢看。”
这句话中,奥妙无穷,小张就非当时拆开来看不可了。打开一翻,顿觉
血脉偾张,是一部“洋春宫”。
这一下就目不旁视了。刘不才悄悄端了张椅子扶他坐下,自己远远坐在
一边,冷眼旁观,看他眼珠凸出,不断咽口水的穷形极相,心里越发泰然。
好不容易,小张才看完,“过瘾!”他略带些窘地笑道,“老刘,你哪
里觅来的?”
“自然是上海夷场上。”
“去过上海的也很多,从没有看着他们带过这些东西回来。”小张不胜
钦服地说:“老刘,你真有办法!”
“我也没办法。这些东西,我也不知道哪里去觅?是在一个亲戚那里顺
手牵来的。这话回头再说,你先看看这两样东西。”
这就是一人一小两个盒子,小张倒都仔细看了。一面看,一面想,凭空
受人家这份礼,实在不好意思,不受呢,那支司的克和那部“洋书”真有些
舍不得放手。
想了半天,委决不下,只有说老实话,“老刘,我们初交,你这样够朋
友,我也不晓得怎么说才好?不过,我真的不大好意思。”
“这你就见外了。老弟台,朋友不是交一天,要这样分彼此,以后我就
不敢高攀了。”
“我不分,我不分。”小张极力辩白,不过,“你总也要让我尽点心意
才好。”
看样子是收服了,那就不必多费功夫,打铁趁热,“我也说老实话,这
些东西,不是我的,是我一个亲戚托我带来的。”他接着又说:“你家老太
爷,对我这个亲戚有点误会,不但误会,简直有点冤枉。”
“喔,”小张问道:“令亲是哪一个?”
“阜康钱庄的胡雪岩。”
小张失声说道,“是他啊!”
“是他,怎么说你家老太爷对他的误会是冤枉的呢?话不说不明,我倒
晓得一点。”
小张很注意地在等他说下去,而刘不才却迟疑着不大愿意开口的样子,
这就令人奇怪了,“老刘!”小张问道:“你不是说晓得其中的内情吗?”
“是的,我完全晓得。王抚台由湖州府调杭州府的时候,我是从湖州跟
了他来的,在他衙门里办庶务,所以十分清楚。不过,这件事谈起来若论是
非,你家老太爷也是我长辈,我不便说他。”
“那有什么关系?自己人讲讲不要紧。我们家‘老的’,名气大得很,
不晓得多少人说过他,我也听得多了,又何在乎你批评他?”
“我倒不是批评他老人家,是怪他太大意,太心急了。‘新官上任三把
火’,该当避他一避,偏偏‘吃盐水’让他撞见。告示就贴在那里,浆糊都
还没有干,就有人拿他的话不当话,好比一巴掌打在他脸上,人家到底是杭
州一府之首,管看好几县上百万的老百姓,这一来他那个印把子怎么捏得牢?
老弟,‘前半夜想想人家,后半夜想想自己’。换了你是王抚台,要不要光
火?”
小张默默。倒不仅因为刘不才的话说得透彻,主要的还是因为有交情在
那里,就什么话都容易听得进去了。
“不错,雪岩当时没有能保得住你家老太爷的秀才。不过,外头只知其
一,不知其二,王抚台动公事给学里老师,革掉了秀才还要办人出气。这个
上头,雪岩一定不答应,先软后硬,王抚台才算勉强卖了个面子。”
“喔,”小张乱眨着眼说:“这我倒不晓。怎么叫‘先软后硬’?”
“软是下跪,硬是吵架。雪岩为了你家老太爷,要跟王抚台绝交,以后
倒反说他不够朋友不帮忙,你说冤枉不冤枉?”
“照你这么说,倒真的是冤枉了他?”小张紧接着说:“那么,他又为
啥要送我这些东西。好人好到这样子,也就出奇了。”
“一点不奇。他自然有事要拜托你。”
“可以!”小张慨然答道:“胡老板我不熟,不过你够朋友。只要我做
得到,你说了我一定帮忙。”
“说起来,不是我捧自己亲戚,胡雪岩实在是够朋友的,你家老太爷对
他虽有误会,他倒替你家老太爷伸好后脚,留好余地在那里了。”
这两句话没头没脑,小张不明所以,但话是好话,却总听得出来,“这
倒要谢谢他了。”他问,“不知道伸好一只什么后脚?”
“我先给你看样东西。”
刘不才从床底下拖出皮箱来,开了锁,取出一本“护书”,抽出一通公
文,送到小张手里。
小张肚子里的墨水有限,不过江苏巡抚部堂的紫泥大印,是看得懂的,
他父亲的名字也是认识的,此外由于公文套子转来转去,一时就弄不明白是
说些什么了。
“这件公事,千万不能说出去。一说出去,让长毛知道了不得了。”刘
不才故作郑重地瞩咐,然后换了副轻快的神情说:“你带回去,请老太爷密
密收藏,有一天官军克复杭州,拿出公文来看,不但没有助逆反叛之罪,还
有维持地方之功。你说,胡雪岩帮你家老太爷这个忙,帮得大不大。”
这一说,小张方始有点明白,不解的是:“那么眼前呢?眼前做点啥?”
“眼前,当然该做啥就做啥。不是维持地方吗,照常维持好了。”
“喔,喔!”小张终于恍然大悟,“这就是脚踏两头船。”
“对!脚踏两头船。不过,现在所踏的这只船,迟早要翻身的,还是那
只船要紧。”
“我懂。我懂。”
“你们老太爷呢?”
“我去跟他说,他一定很高兴。”小张答说:“明天就有回话。时候不
早,我也要去了。”
第二天一早,小张上门,邀刘不才到家。张秀才早就煮酒在等了。
为了套交情,刘不才不但口称“老伯”,而且行了大礼,将张秀才喜得
有些受宠若惊的模样。
“不敢当,不敢当!刘三哥,”他指着小张说,“我这个畜主从来不交
正经朋友,想不到交上了你刘三哥。真正我家门之幸。”
“老伯说得我不曾吃酒,脸就要红了。”
“对了,吃酒,吃酒!朋友交情,吃酒越吃越厚,赌钱越赌越薄。”他
又骂儿子,“这个畜生,就是喜欢赌,我到赌场里去,十次倒有九次遇见他。”
“你也不要说人家。”小张反唇相讥,“你去十次,几次遇见我,总还
比你少一次!”
“你看看,你看看!”张秀才气得两撇黄胡子乱动,“这个畜生说的话,
强词夺理。”
刘不才看他们父不父,子不子,实在好笑,“老伯膝下,大概就是我这
位老弟一个。”他说,“从小宠惯了!”
“都是他娘宠的。家门不幸,叫你刘三哥见笑。”
“说哪里话!我倒看我这位老弟,着实能干、漂亮。绝好的外场人物。”
一句话说到张秀才得意的地方,敛容答道:“刘三哥,玉不琢,不成器,
我这个畜生,鬼聪明是有的,不过要好好跟人去磨练。回头我们细谈,先吃
酒。”
于是宾主三人,围炉小饮,少不得先有些不着边际的闲话。
谈到差不多,张秀才向他儿子怒一怒嘴,小张便起身出常屋,四面看了
一下,大声吩咐他家的男仆:“贵生,你去告诉门上,老爷今天身子不舒服,
不见客。问到我,说不在家。如果有公事,下午到局子里去说。”
这便是摒绝闲杂,倾心谈秘密的先声,刘不才心里就有了预备,只待张
秀才发话。
“刘三哥,你跟雪岩至亲?”
话是泛泛之词,称呼却颇具意味,不叫“胡道台”,而直呼其字,这就
是表示:一则很熟,二则是平起平坐的朋友。刘不才再往深处细想一想,是
张秀才仿佛在暗示:他不念前嫌,有紧要话,尽说不妨。
如果自己猜得不错,那就是好征兆,不过知人知面不知心,又想起胡雪
岩的叮嘱:“逢人只说三分话”,所以很谨慎地答道:
“是的,我们是亲戚?”
“怎么称呼?”
“雪岩算是比我晚一辈。”
“啊呀呀,你是雪岩的长亲,我该称你老世叔才是。”张秀才说,“你
又跟小儿叙朋友,这样算起来,辈分排不清楚了。刘三哥,我们大家平权最
好!”
“不敢!不敢!我叫张大爷吧。”刘不才不愿在礼节上头多费工夫,急
转直下地说,“雪岩也跟我提过,说有张大爷这么一位患难之交,嘱咐我这
趟回杭州,一定要来看看张大爷,替他说声好。”
“说患难之交,倒是一点不错。当初雪岩不曾得发的时候,我们在茶店
里是每天见面的。后来他有跟王抚台这番遇合,平步青云,眼孔就高了。一
班穷朋友不大在他眼里,我们也高攀不上。患难之交,变成了‘点头朋友’。”
这是一番牢骚,刘不才静静听他发完,自然要作解释:“雪岩后来忙了,
礼节疏漏的地方难免,不过说到待朋友,我不是回护亲戚,雪岩无论如何在
‘不伤道’这三个字上,总还做到了的。”
“是啊!他外场是漂亮的。”张秀才说:“承蒙他不弃,时世又是这个
样子,过去有时难过,也该一笔勾销,大家重新做个朋友。”
“是!”刘不才答说,“雪岩也是这个意思。说来说去,大家都是本乡
本土的人,叶落归根,将来总要在一起。雪岩现在就是处处的留相见的余地。”
这番话说得很动听,是劝张秀才留个相见的余地,却一点不着痕迹,使
得内心原为帮太平军做事而惶惑不安的张秀才,越发觉得该跟胡雪岩“重新
做个朋友”了。
“我也是这么想,年纪也都差不多了,时世又是如此。说真的,现在大
家都是再世做人,想想过去,看看将来,不能再糊涂了。我有几句话!”张
秀才毅然说了出来:“要跟刘三哥请教。”
听这一说,刘不才将自己的椅子拉一拉,凑近了张秀才,两眼紧紧望着,
是极其郑重、也极其诚恳的倾听之态。
“明人不说暗话,雪岩的靠山是王抚台,如今已不在人世。另外一座靠
山是何制军,听说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既然这样子,我倒要请教刘三哥,
雪岩还凭啥来混?”
这话问在要害上,刘不才不敢随便,心里第一个念头是:宁慢勿错。所
以一面点头,一面细想,如果随意编上一段关系,说胡雪岩跟京里某大老如
何如何,跟某省督抚又如何如何?谎话也可以编得很圆,无奈张秀才决不会
相信,所以这是个很笨的法子。
刘不才认为话说得超脱些,反而动听,因而这样答道:“靠山都是假的,
本事跟朋友才是真的。有本事、有朋友,自然寻得着靠山。”他又补上一句:
“张大爷,我这两句话说得很狂。你老不要见气。”
“好!”张秀才倒是颇为倾心,“刘三哥,听你这两句话,也是好角色!”
“不敢,我乱说。”
“刘三哥,我再请教你,”张秀才将声音放得极低:“你看大局怎么样?”
这话就不好轻易回答了,刘不才拿眼看一看小张,小张会意,重重点头,
表示但说不妨。
“我从前也跟张大爷一样,人好象闷在坛子里,黑漆一团。这趟在上海
住了几天,夷场上五方杂处,消息灵通。稍为听到些,大家都在说:‘这个
‘不长的!”
一面说,一面做了个手势,指一指头发,意示“这个”是指太平军,张
秀才听罢不响,拿起水烟袋,噗噜噜、噗噜噜,抽了好一会方始开口。
“你倒说说看,为啥不长?”
“这不是三言两语说得尽的..”
刘不才的口才很好,何况清军在战场上,又实在是占了些主动,刘不才
分析局势,将张秀才说得死心塌地。他也知道他们父子的名声不好,必得做
一件惊世骇俗,大有功于乡邦的奇行伟举,才能遮掩得许多劣迹,令人刮目
相看。现在有胡雪岩这条路子,岂可轻易放过?
“刘三哥,我想明白了,拜托你回复雪岩,等官军一到,撵走长毛,收
复杭州,我做内应。到那时候,雪岩要帮我洗刷。”
“岂止于洗刷!”刘不才答说,“那时朝廷褒奖,授官补缺,这个从军
功上得来的官,比捐班还漂亮些!”
* * *
果然,等清军夺回杭州,张秀才父子因为开城迎接藩司蒋益澧之功,使
小张获得了一张七品奖札,并被派为善后局委员。张秀才趁机进言,杭州的
善后,非把胡雪岩请回来主持不可。
蒋益澧深以为然。于是专程迎接胡雪岩的差使,便落到了小张身上。
到得上海,先在“仕宦行台”的长发客栈安顿下来,随即找出刘不才留
给他的地址,请客栈里派个小伙计去把刘不才请来。
“我算到你也该来了,果不其然。”刘不才再无闲话,开口就碰到小张
的心坎上,“我先带你去看舍亲,有啥话交代清楚,接下来就尽你玩了。”
“老刘,”小张答说,“我现在是浙江善后局的委员,七品官儿。这趟
奉蒋藩台委派,特地来请胡大人回杭州,要说的就是这句话。”
“好!我晓得了。我们马上就走。”
于是小张将七品官服取出来,当着客人的面更衣,换好了不免面有窘色,
自觉有些沐猴而冠的味道。
刘不才倒没有笑他,只说:“请贵管家把衣包带去,省得再回来换便衣
了。”
小张带的一个长随张升,倒是一向“跟官”的,名贴、衣包,早就预备
好了,三个人一辆马车,径自来到阜康钱庄。
胡雪岩跟一班米商在谈生意,正到紧要关头,因为小张远道而来,又是
穿官服来拜访,只得告个罪,抛下前客,来迎后客。
小张是见过胡雪岩的,所以一等他踏进小客厅,不必刘不才引见,便即
喊一声:“胡老伯!”恭恭敬敬地磕下头去。
“不敢当,不敢当!世兄忒多礼了。”胡雪岩赶紧亦跪了下去。
对磕过头,相扶而起,少不得还有几句寒暄,然后转入正题。等小张道
明来意,胡雪岩答说:“这是我义不容辞的事,已经在顶备了。世兄在上海
玩几天,我们一起走。”
“是!”
“好了!”刘不才插进来对小张说,“话交代清楚了,你换一换衣服,
我们好走了。”
于是刘不才带着小张观光五光十色的夷场,到晚来吃大菜、看京戏。小
张大开眼界,夜深入倦,兴犹未央。刘不才陪他住在长发客栈,临床夜语,
直到曙色将动,方始睡去。
这时的胡雪岩却还未睡,因为他要运一万石米到杭州,接头了几个米商,
说得好好的,到头来却又变了卦,迫不得已只好去找尤五,半夜里方始寻着,
直截了当地提出要求。
尤五对米生意本是内行,但松江漕帮公设的米行,早已歇业,隔膜已久,
而且数量甚巨,并非叱咤可办。他这几年韬光养晦,谨言慎行,做事越发仔
细,并没把握的事,一时不敢答应。
“小爷叔,你的吩咐,我当然不敢说个‘不’字,不过,我的情形你也
晓得的,现在要办米,我还要现去找人。‘班底’不凑手,日子上就捏不住
了。从前你运米到杭州进不了城,改运宁波,不是他们答应过你的,一旦要
用,照数补米?”
这是当初杨坊为了接济他家乡,与胡雪岩有过这样的约定。只是杨坊今
非昔比,因为白齐文劫饷殴官一案受累,在李鸿章那里栽了大跟斗,现在撤
职查办的处分未消,哪里有实践诺言的心情和力量。胡雪岩不肯乘人之危,
决定自己想办法。
听完他所讲的这番缘由,尤五赞叹着说:“小爷叔,你真够朋友,不过
人家姓杨的不象你。他靠常胜军,着实发了一笔财,李抚台饶不过他,亦是
如此。如今米虽不要他补,米款应当还你,当初二两多银子一石,现在涨到
快六两了,还不容易采办。莫非你仍旧照当初的价钱跟他结算?”
“那当然办不到的。要请他照市价结给我。不然我跟他动公事,看他吃
得消、吃不消?”
“钱是不愁了,”尤五点点头,“不过,小爷叔,你想办一万石米,实
在不容易。这两年江苏本来缺粮,靠湖广、江西贩来,去年李抚台办米运进
京,还采办了洋米,三万石办了两个月才凑齐,你此刻一个月当中要办一万
石,只怕办不到。”
“不是一个月。一个月包括运到杭州的日子在内,最多二十天就要办
齐。”
“那更难了。只怕官府都办不到。”
“官府办不到,我们办得到,才算本事。”
这句话等于在掂尤五的斤两。说了两次难,不能再说第三次了,尤五不
作声,思前想后打算了好久。还是叹口气说:“只好大家来想办法。”
分头奔走,结果是七姑奶奶出马,找到大丰米行的老板娘“粉面虎”,
将应交的京米,以及存在怕和洋行的两千石洋米,都凑了给胡雪岩,一共是
八千五百石,余数由尤五设法,很快地凑足了万石之数。
米款跟杨坊办交涉,收回五万两银子,不足之数由胡雪岩在要凑还王有
龄遗族的十二万两银子中,暂时挪用。一切顺利,只十三天的工夫,沙船已
经扬帆出海,照第一次的行程,由海宁经钱塘江到杭州望江门外。
小张打前站,先回杭州,照胡雪岩的主意,只说有几百石米要捐献官府,
再用一笔重礼,结交了守望江门的营官张千总,讲好接应的办法,然后坐小
船迎了上来复命,细谈杭州的情形,实在不大高明,胡雪岩听完,抑郁地久
久不语。
既是至亲,而且也算长辈,刘不才说话比较可以没有顾忌,他很坦率地
问道:“雪岩,你是不是在担心有人在暗算你?”
“你是指有人在左制军那里告我?那没有什么,他们暗算不到我的。”
“那么,你是担啥心事呢?”
“怎么不要担心事?来日大难,眼前可忧!”
这八个字说得很雅驯,不象胡雪岩平时的口吻,因而越使得刘不才和小
张奇怪。当然,刘不才对胡雪岩,要比小张了解得多,“来日大难”这句话
他懂,因为平时听胡雪岩谈过,攻下杭州以后,恤死救生,振兴市面善后之
事,头绪万端。可是,眼前又有何可忧呢?
“我没有想到,官军的纪律实在是很差!”胡雪岩说,“刚才听小张说
起城里的情形,着实要担一番心事。白天总还好,只怕一到了夜里,放抢放
火,奸淫掳掠都来了!”
怪不得他这样子忧心忡忡,不管他是不是过甚其词,总不可不作预防。
小张家在城里,格外关切,失声问道:“胡先生!那,怎么办呢?”
“办法是有一个。不过要见着‘当家人’才有用处。”
整个杭州城现在是蒋益澧当家。小张想了一下问道:“胡先生,我请你
老人家的示,进了城是先跟家父见见面呢?还是直接去看杭州的‘当家
人’?”
“当然先看‘当家人’。”
“好的!”小张也很有决断,“老刘,我们分头办事,等到了岸上,卸
米的事,请你帮帮张千总的忙。现在秩序很乱,所谓帮忙,无非指挥指挥工
人,别的,请你不必插手。”
刘不才懂得他的言外之意,不需负保管粮食之责,如果有散兵游勇,强
索软要,听凭张千总去处理,大可袖手旁观。
“我知道了。我们约定事后见面的地方好了。”
“在我舍间。”小张答说,“回头我会拜托张千总,派人护送你去。”
于是,胡雪岩打开小箱子,里面是一套半新半旧的三品顶载官服,等他
换穿停当,船也就到岸了。
虽说到岸,其实还有一段距离,因为沙船装米,吃水很深,而望江门外
的码头失修,近岸淤浅,如果沙船靠得太近,会有搁浅之虞。
好在重赏之下,自有勇夫,张千总颇为尽心,不但已找好一所荒废的大
房子,派兵打扫看守,备作仓库之用,而且也扣着小船,预备接驳。此时相
度情势,又改了主意,下令士兵在浅河滩上涉水负载,更为简捷。小船只用
了一只,将胡雪岩、小张、刘不才和胡雪岩的跟班长贵送到岸上,交代明白,
胡、张二人就由挟着拜匣的长贵陪着,先进城了。
望见城头上飘拂的旗帜,胡雪岩感从中来,流涕不止,他是在想王有龄,
如果今天凯旋入城的主帅,不是蒋益澧而是王有龄,那有多好?今日之下,
自然是以成败论英雄,但打了胜仗的人不知道可会想列,王有龄当年苦守危
城,岂仅心力交瘁,真是血与泪俱,所吃的苦,所用的力,远比打胜仗的人
要多得多?
这样想着,恨不得一进城先到王有龄自尽之处,放声痛哭一场。无奈大
事尚未曾办理,实在没有工夫让他去泄痛愤,只好试试眼泪,挺起胸膛往里
走!
守城的已经换了班,是个四品都司,一见胡雪岩的服色,三品文官,与
蒋益澧相同,不敢怠慢,亲自迎上来行了礼问道:“大人的官衔是..”
“是胡大人。”小张代为解说:“从上海赶来的,有紧要公事跟蒋藩台
接头。”
这时长贵已经从拜匣里取出一张名贴递了过去,那都司不识享,接过名
贴,倒着看了一下,装模作样地说道:“原来胡大人要见蒋大人!请问,要
不要护送?”
“能护送再好不好!”小张说道,“顶要紧的是,能不能弄两匹马来?”
“马可没有。不过,胡大人可以坐轿子。”
城门旁边,就是一家轿行,居然还有两乘空轿子在,轿伕自然不会有,
那都司倒很热心,表示可以抓些百姓来抬轿。可是胡雪岩紧决辞谢,这时候
还要坐轿子,简直是毫无心肝了。
没有马,又不肯坐轿,自然还借重自家的一双腿。不过都司派兵护送,
一路通行无阻,很顺利又到了三元坊孙宅,蒋益澧的公馆,投贴进去,中门
大开,蒋益澧的中军来肃客入内。走近大厅,但见滴水檐前站着一个穿了黄
马褂的将官,料知便是蒋益澧,胡雪岩兜头长揖:“巷喜、恭喜!”
这是贺他得胜,蒋益澧拱手还礼,连声答道:“彼此,彼此!”
于是小张抢上一步,为双方正式引见。进入大厅,宾主东西平坐,少不
得先有一番寒暄。
胡雪岩先以浙江士绅的身分,向蒋益澧道谢,然后谈到东南兵燹,杭州
受祸最深。接下来便是为蒋益澧打算,而由恭维开始。
蒋益澧字芗泉,所以胡雪岩称之为“芗翁”,他说,“芗翁立这样一场
大功,将来更上层楼,巡抚两浙,是指日可待的事。”
“不见得,我亦不敢存这个妄想。”蒋益澧说:“曾九帅有个好哥哥,
等金陵一下,走马上任,我还是要拿‘手本’见他。”
浙江巡抚是曾国荃,一进未曾到任,现在是由左宗棠兼署。蒋益澧倒有
自知之明,不管从勋名、关系来说,要想取曾国荃而代之,是件不容易的事。
但是胡雪岩另有看法:“曾九帅是大将,金陵攻了下来,朝廷自然另有
重用之处。至于浙江巡抚一席,看亦止于目前遥领,将来不会到任的。芗翁,
你不要泄气!”
“噢?”蒋益澧不自然地将身子往前俯了一下,“倒要请教,何以见得
曾九帅将来不会到任?”
“这道理容易明白,第一,曾九帅跟浙江素元渊源,人地生疏,大不相
宜,第二,曾大帅为人谦虚,也最肯替人设想,浙江的局面是左大人定下来
的,他决不肯让他老弟来分左大人的地盘。”
“啊,啊!”蒋益澧精神一振,“雪翁见得很透彻。”
“照我看,将来浙江全省,特别是省城里的善后事宜,要靠芗翁一手主
持。”胡雪岩停了一下,看蒋益澧是聚精会神在倾听的神态,知道进言的时
机已到,便用手势加强了语气,很恳切他说:“杭州的祸福,都在芗翁手里,
目前多保存一分元气,将来就省一分气力!”
“说得是,说得是!”蒋益澧搓着手,微显焦灼地,“请雪翁指教,只
要能保存元气,我无有不尽力的!”
“芗翁有这样的话,真正是杭州的救星。”胡雪岩站起来就请了个安:
“我给芗翁道谢!”
“真不敢当!”蒋益澧急忙回礼,同时拍着胸说:“雪翁,你请说,保
存劫后元气,应该从哪里着手?”
“请恕我直言,芗翁只怕未必知道,各营弟兄,还难免有骚扰百姓的情
形。”
“这..”
胡雪岩知道他有些为难。清军打仗,为求克敌致胜,少不得想到“重赏
之下,必有勇夫”这句老古话,预先许下赏赐,但筹饷筹粮,尚且困难,哪
里还筹得出一笔巨款可作犒赏之用。这就不免慷他人之慨了,或者暗示,或
者默许,只要攻下一座城池,三日之内,可以不守两条军法:禁止抢劫与奸
淫。蒋益澧可能亦曾有过这样的许诺,这时候要他出告示禁止,变成主将食
言,将来就难带兵了。
因此,胡雪岩抢着打断了他的话:“芗翁,我还有下情上禀。”
“言重、言重!”蒋益澧怕他还有不中听的话说出来,搞得彼此尴尬,
所以招呼打在先,“雪翁的责备,自是义正辞严。我唯有惭愧而已。”
不说整饬军纪,只道惭愧,这话表面客气,暗中却已表示不受责备。胡
雪岩听他的语气,越觉得自己的打算是比较聪明的做法,而且话也不妨说得
率直些。
“芗翁知道的,我是商人。在商言商,讲究公平交易,俗语说的礼尚往
来,也无非讲究一个公平。弟兄们拼性命夺回了杭州城,劳苦功高,朝廷虽
有奖赏,地方上没有点意思表示,也就太不公平,太对不起弟兄了。”
蒋益澧听他这段话,颇为困扰,前面的话,说得很俗气,而后面又说得
很客气,到底主旨何在?要细想一想,才好答话。他心里在想,此人很漂亮,
但也很厉害,应付不得法,朋友变成冤家,其中的出入很大,不可不慎。
于是他细想了一下,终于弄明白了胡雪岩的意思,谦虚地答道:“雪翁
太夸奖了。为朝廷征战,分所当为,哪里有什么功劳可言?”
“芗翁这话才真是太客气了。彼此一见如故,我就直言了。”胡雪岩从
从容容地说:“敝处是出了名的所谓‘杭铁头’,最知道好歹,官军有功,
理当犒劳。不过,这两年几度激战,眼下早已十室九空,实在没有啥好劳军
的。好在杭州士绅逃难在外,还有些人,我也大多可以联络得到。如今我斗
胆做个,决定凑十万两银子,送到芗翁这里来,请代为谢谢弟兄们。”
这话让蒋益澧很难回答,颇有却之不洪,受之不可之感。因为胡雪岩的
意思是很显然的,十万两银子买个“秋毫无犯”,这就是他所说“公平交易”、
“礼尚往来”。只是十万两银子听上去是个巨数,几万人一分,所得有限,
能不能“摆得平”,大成疑问。
见他踌躇的神气,随雪岩自能猜知他的心事,若问一句:“莫非嫌少?”
未免太不客气,如果自动增加,又显得讨价还价地小气相。考虑下来,只有
侧面再许他一点好处。
“至于对芗翁的敬意,自然另有筹划..”
“不,不!”蒋益澧打断他的话,“不要把我算在里头。等局势稍为平
定了,贵省士绅写京信的时候,能够说一句我蒋某人对得起浙江,就承情不
尽了。”
“那何消说得?芗翁,你对得起浙江,浙江也一定对得起你!”
“好,这话痛快!”蒋益澧毅然决然地说:“雪翁的厚爱,我就代弟兄
们一并致谢了。”接着便喊一声:“来啊!请刘大老爷!”
“刘大老爷”举人出身,捐的州县班子,蒋益澧倚为智囊,也当他是文
案委员。请了他来,是要商议出告示,整饬军纪,严禁骚扰。
这是蒋益澧的事,胡雪岩可以不管,他现在要动脑筋的是,如何实践自
己的诺言,将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解交藩库,供蒋益澧分赏弟兄?
一想到藩库,胡雪岩心中灵光一闪,仿佛暗夜迷路而发现了灯光一样,
虽然一闪即灭,但他确信不是自己看花了眼而生的错觉,一定能够找出一条
路来。
果然,息心静虑想了一会,大致有了成算,便等蒋益澧与他的智囊谈得
告一段落时,开口问道:“芗翁的粮台在哪里?”
“浙江的总粮台,跟着左大帅在余杭,我有个小粮台在瓶窑。喏,”蒋
益澧指着小张说,“他也是管粮台的委员。”
“那么,藩库呢?”
“藩库?”蒋益澧笑道:“藩司衙门都还不知道在不在,哪里谈得到藩
库?”
“藩库掌一省的收支,顶顶要紧,要尽快恢复起来。藩库的牌子一挂出
去,自有解款的人上门。不然,就好象俗语说,‘提着猪头,寻不着庙门’,
岂不耽误库收?”
蒋益澧也不知道这时候会有什么人来解款?只觉得胡雪岩的忠告极有道
理,藩库应该赶快恢复。可是该如何恢复,应派什么人管库办事?却是茫无
所知。
于是胡雪岩为他讲解钱庄代理公库的例规与好处。阜康从前代理浙江藩
库,如今仍愿效力,不过以前人欠欠人犹待清理,为了划清界限起见,他想
另立一爿钱庄,叫做“阜丰”。
“阜丰就是阜康,不过多挂一块招牌。外面有区分,内部是一样的,叫
阜丰,叫阜康都可以。芗翁!”胡雪岩说,“我这样做法,完全是为了公家,
阜康收进旧欠,解交阜丰,也就是解交芗翁。至于以前藩库欠人家的,看情
形该付的付,该缓的缓,急公缓私,岂非大有伸缩的余地?”
“好,好!准定委托雪翁。”蒋益澧大为欣喜,“阜丰也好,阜康也好,
我只认雪翁。”
“既蒙委任,我一定尽心尽力。”胡雪岩略停一下又说:“应该解缴的
十万银子,我去筹划,看目前在杭州能凑多少现银?不足之数归我垫,为了
省事,我想划一笔帐,这一来粮台、藩库彼此方便。”
“这,这笔帐怎么划法?”
“是这样,譬如说现在能凑出一半现银,我就先解了上来,另外一半,
我打一张票子交到粮台,随时可以在我上海的阜丰兑现。倘或交通不便,一
时不能去提砚,那也不要紧,阜丰代理藩库,一切代垫,就等于缴了现银,
藩库跟粮台划一笔帐就可以了。垫多少扣多少,按月结帐。”
听他说得头头是道,蒋益澧只觉得振振有词,到底这笔帐怎么算,还得
要细想一想,才能明白。
想是想明白了,却有疑问:“藩库的收入呢?是不是先还你的垫款?”
“这,怎么可以?”胡雪岩的身子蓦然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不断摇
头,似乎觉得他所问的这句话,太出乎常情似地。
光是这一个动作,就使得蒋益澧死心塌地了。他觉得胡雪岩不但诚实,
而且心好,真能拿别人的利害当自己的祸福。不过太好了反不易使人相信,
他深怕是自己有所误会,还是问清楚的好。
“雪翁,”他很谨慎地措词,“你的意思是,在你开给粮台的银票数目
之内,你替藩库代垫,就算是你陆续兑现。至于藩库的收入,你还是照缴。
是不是这话?”
“是!就是这话。”胡雪岩紧接着说,“哪怕划帐已经清楚了,阜丰既
然代理浙江藩库,当然要顾浙江藩司的面子,还是照垫不误。”
这一下,蒋益澧不但倾倒,简直有些感激了,拱拱手说:“一切仰仗雪
翁,就请宝号代理藩库,要不要备公事给老兄?”
“芗翁是朝廷的监司大员,说出一句话,自然算数,有没有公事,在我
都是无所谓的。不过,为了取信于人,阜丰代理藩库,要请一张告示。”
“那方便得很!我马上叫他们办。”
“我也马上叫他们连夜预备,明天就拿告示贴出去。不过,“胡雪岩略
略放低了声音,“什么款该付,什么款不该付,实在不该付,阜丰听命而行。
请芗翁给个暗号,以便遵循。”
“给个暗号?”蒋益澧搔搔头,显得很为难似地。
这倒是小张比他内行了,“大人!”他是“做此官,行此礼”,将“大
人”二字叫得非常亲切自然,等蒋益澧转脸相看时,他才又往下说:做当家
人很难,有时候要粮与饷,明知道不能给,却又不便驳,只好批示照发,粮
台上也当然遵办。但实在无银无饷,就只好婉言情商。胡观察的意思,就是
怕大人为难,先约定暗号,知道了大人的意思,就好想办法敷衍了。”
“啊,啊!”蒋益澧恍然大悟,“我懂了。我一直就为这件事伤脑筋。
都是出生入死的老弟兄,何况是欠了他们的饷,你说,拿了‘印领’来叫我
批,我好不批照发吗?批归批,粮台上受得了、受不了,又是另外一回事。
结果呢,往往该给的没有给,不该给的,倒领了去了。粮台不知有多少回跟
我诉苦,甚至跳脚。我亦无可奈何。现在有这样一个‘好人’我做,‘坏人’
别人去做的办法,那是太好了。该用什么暗号,请雪翁吩咐。”
“不敢当!”胡雪岩答道,“暗号要常常变换,才不会让人识透。现在
我先定个简单的办法,芗翁具衔只批一个‘澧’字,阜丰全数照付,写台甫
‘益澧’二字,付一半,若是尊姓大名一起写在上头,就是‘不准’的意思,
阜丰自会想办法搪塞。”
“那太好了!”蒋益澧拍着手说:“‘听君一席话,胜做十年官’。”
宾主相视大笑,真有莫逆于心之感。交情到此,胡雪岩觉得有些事,大
可不必保留了,因而向小张使个眼色,只轻轻说了一个字:“米!”然后微
一努嘴。
小张也是玲珑剔透的一颗心,察言辨色,完全领会,斜欠着身子,当即
开口向蒋益澧说道:“有件事要跟大人回禀,那几百石米,已经请张千总跟
胡观察的令亲在起卸了。暂时存仓,听候支用。这几百石米,我先前未说来
源,如今应该说明了,就是胡观察运来的。数目远不止这些。”
“喔,有多少?”蒋益澧异常关切地说。
“总有上万石。”胡雪岩说道:“这批米,我是专为接济官军与杭州百
姓的。照道理说,应该解缴芗翁,才是正办。不过,我也有些苦衷,好不好
请芗翁赏我一个面子,这批米算是暂时责成我保管;等我见了左制军,横竖
还是要交给芗翁来作主分派的。只不过日子晚一两天而已。”
蒋益澧大出意外。军兴以来,特别是浙江,饿死人不足为奇,如今忽有
一万石米出现,真如从天而降,怎不令人惊喜交集。
“雪翁你这一万石米,岂止雪中送炭?简直是大旱甘霖!这样,我一面
派兵保护,就请张委员从中联络襄助,一面我派妥当的人,送老兄到余杭去
见左大帅。不过,我希望老兄速去速回,这里还有多少大事,要请老兄帮忙。”
“是!我尽快赶回来。”
“那么,老兄预备什么时候动身?今天晚上总来不及了吧?”
“是的!明天一早动身。”
蒋益澧点点头,随即又找中军,又找文案,将该为胡雪岩做的事,一一
分派停当。护送他到余杭的军官,派的是一名都司,姓何,是蒋益澧的表侄,
也是他的心腹。
于是胡雪岩殷殷向何都司道谢,很敷衍了一番,约定第二天一早在小张
家相会,陪同出发。
* * *
到了张家,张秀才对胡雪岩自然有一番尽释前嫌、推心置腹的话说。只
是奉如上宾,只有在礼貌上尽心,没有什么酒食款待。而胡雪岩亦根本无心
饮食,草草果腹以后,趁这一夜工夫,还有许多大事要交待,苦恨人手不足,
只好拿小张也当作心腹了。
胡雪岩没有工夫跟他们从容研商,只是直截了当地提出要求。
“第一件大事,请小张费心跟你老太爷商量,能找到几位地方上提得起
的人物,大家谈一谈,想法子凑现银给蒋方伯送了去,作为我阜丰暂借。要
请大家明白,这是救地方,也是救自己,十万银子的责任都在我一个人身上,
将来大家肯分担最好,不然,也就是我一个人认了。不过,此刻没有办法从
上海调款子过来,要请大家帮我的忙。”
“好的。”小张连连点头,“这件事交给我们父子好了。胡先生仁至义
尽,大家感激得很,只要有现银,一定肯借出来的。”
“其次,阜康马上要复业,阜丰的牌子要挂出去。这件事我想请三爷主
内,小张主外。”胡雪岩看看刘不才说,“先说内部,第一看看阜康原来的
房子怎么样?如果能用,马上找人收拾,再写两张梅红笺,一张是‘早康不
日复’,一张是‘阜丰代理藩库’,立刻贴了出去。”
“藩司衙门的告示呢?”
“到复业那天再贴。”胡雪岩又说,“第二,准备一两千现银,顶要紧
的是,弄几十袋米摆在哪里。然后贴出一张红纸:‘阜康旧友,即请回店’。
来了以后,每人先发十两银子五斗米。我们这台戏,就可以唱起来了。”
“那么,”小张抢着说道,“胡先生,我有句话声明在先,您老看得起
我,汤里来,火里去,唯命是从。不过,我也要估计估计我自己的力量,钱
庄我是外行,工夫又怕抽不出来,不要误了胡先生的大事。那时候胡先生不
肯责备我,我自己也交代不过去。”
“不要紧。我晓得你很忙,只请你量力而为。”胡雪岩放低了声音说,
“我为什么要代理藩库?为的是要做牌子。阜康是金字招牌,固然不错,可
是只有老杭州才晓得。现在我要吸收一批新的存户,非要另外想个号召的办
法不可。代理藩库,就是最好的号召,浙江全省的公款,都信托得过我,还
有啥靠不住的?只要那批新存户有这样一个想法,阜丰的存款就会源源不绝
而来,应该解蒋方伯的犒赏银两和代理藩库要垫的款子,就都有了。”
看着事情都交代妥当了,刘不才有句话要跟胡雪岩私下谈,使个眼色,
将他拉到一边,低声说道:“你跟蒋芗泉搞得很好,没有用,我今听到一个
消息,颇为可靠,左制军要跟你算帐,已经发话下来了,弄得不好,会指名
严参。”
“你不要担心!”胡雪岩夷然不以为意,“我亦没有啥算不清的帐。外
面的话听不得。”
刘不才见他是极有把握的样子,也就放心了。小张却还有话问。
“胡先生的算计真好。不过,说了半天,到底是怎么样的新存户呢?”
“长毛!”胡雪岩说,“长毛败了,银子带不走,非要找个地方去存不
可!”
胡雪岩所要吸收的新存户,竟是太平军!小张和刘不才都觉得是做梦亦
想不到的事,同时亦都觉得他的想法超人,但麻烦亦可能很多。
那种目瞪口呆的带些困惑的表情,是说明了他们内心有些什么疑问,胡
雪岩完全了解,但是,这时候不是从容辩理的时候,所以他只能用比较武断
的态度:“事情决不会错!你们两位尽管照我的话去动脑筋。动啥脑筋,就
是怎么样让他们死心塌地拿私蓄存到阜丰来?两位明白了吧?”
“我明白。不过..”刘不才没有再说下去。
“我也明白。杭州的情形我比较熟,找几个人去拉这些存户,一定不会
空手而回。不过,在拉这些客户以前,人家一定要问,钱存到阜丰会不会泡
汤?这话我该怎么说?”小张这样问说。
“你告诉他:决不会泡汤。不过朝廷的王法,也是要紧的,如果他自己
觉得这笔存款可能有一天会让官方查扣,那就请他自己考虑。”胡雪岩停一
下又说:“总而言之一句话:通融方便可以,违犯法条不可以。户头我们不
必强求,我们要做气派,做信用。信用有了,哪怕连存折不给人家,只凭一
句话,照样会有人上门。”
刘不才和小张都觉得他的话一时还想不透,好象有点前后不付。不过此
刻无法细问,而且也不是很急的事,无须在这时候追根究底去辨清楚。因此,
两人对看了一眼,取得默契,决定稍后再谈。
“做事容易做人难!”胡雪岩在片刻沉默以后,突如其来地以这么一句
牢骚之语发端,作了很重要的一个提示,也是一个警告:“从今天起,我们
有许多很辛苦、不过也很划算的事要做,做起来顺利不顺利,全看我们做人
怎么样?小张,你倒说说看,现在做人要怎么样做?”
小张想了一会,微微笑道,“做人无非讲个信义。现在既然是帮左制军,
就要咬定牙关帮到底。”
“我们现在帮左制军,既然打算帮忙到底,就要堂堂正正站出来。不过
这一下得罪的人会很多。”刘不才说。
“面面讨好,面面不讨好!唯有摸摸胸口,如果觉得对得起朝廷,对得
起大家,问心无愧,那就什么都不必伯。时候不早了,上床吧!”
这一夜大家都睡不着,因为可想的事太多。除此以外,更多的是情绪上
的激动。上海、杭州都已拿下来,金陵之围的收缘结果,也就不远了。那时
是怎样的一种局面?散兵游勇该怎么料理?遣散还是留用?在在都是疑问,
实在令人因惑之至!
忽然,胡雪岩发觉墙外有人在敲锣打梆子,这是在打更。久困之城,刚
刚夺下,一切还都是兵荒马乱的景象,居然而有巡夜的更伕。听着那自远而
近“笃、笃、嘡,笃、笃、嘡”的梆锣之声,胡雪岩有着空谷足音的喜悦和
感激,而心境也就变过了,眼前的一切都抛在九霄云外,回忆着少年时候,
寒夜拥衾,遥听由西北风中传来的“寒冬腊月,火烛小心”的吆喝,真有无
比恬适之感。
那是太平时世的声音。如今又听到了!胡雪岩陡觉精神一振,再也无法
留在床上。三个人是睡一房,他怕惊扰了刘不才和小张。悄悄下地,可是小
张已经发觉了。
“胡先生,你要作啥?”
“你没有睡着?”
“没有。”小张问道,“胡先生呢?”
“我也没有。”
“彼此一样。”刘不才在帐子中接口,“我一直在听,外面倒还安静,
蒋藩司言而有信,约束部下,已经有所效验了。”
“这是胡先生积的阴德。”小张也突然受了鼓舞,一跃下床,“这两天
的事情做不完,哪里有睡觉的工夫?”
等他们一起床,张家的厨房里也就有灯光了。洗完脸,先喝茶,小张以
为胡雪岩会谈未曾谈完的正事,而他却好整以暇地问道:“刚才你们听到打
更的梆子没有?”
“听到了。”小张答道:“杭州城什么都变过了,只有这个更伕老周没
有变,每夜打更,从没有断过一天。”
胡雪岩肃然动容,“难得!真难得!”他问,“这老局多大年纪?”
“六十多岁了。身子倒还健旺,不过,现在不晓得怎么样了。”
“他没有饿死,而且每天能打更,看来这个人的禀赋,倒是得天独厚。
可惜,“刘不才说,“只是打更!”
“三爷,话不是这么说。世界上有许多事,本来是用不着才干的,人人
能做,只看你是不是肯做,是不是一本正经去做?能够这样,就是个了不起
的人。”胡雪岩说,“小张,我托你,问问那老周看,愿意不愿意改行?”
“改行?”小张问道,“胡先生,你是不是要提拔他?”
“是啊!我要提拔他,也可以说是借重他。现在我们人手不够,象这种
尽忠职守的人,不可以放过。我打算邀他来帮忙。”
“我想他一定肯的,就怕他做不来啥。”
“我派他管仓库。他做不来,再派人帮他的忙,只要他象打更那样,到
时候去巡查就是。”
说到这里,张家的男佣来摆桌子开早饭。只不过拿剩下的饭煮一锅饭泡
粥,佐粥的只有一样盐菜,可是“饥者易为食”,尤其是在半夜休息以后,
胃口大开,吃得格外香甜。
“我多少天没有吃过这样好吃的东西了!”胡雪岩很满意地说,“刘三
爷说得不错,‘用得着就好’!泡饭盐菜,今日之下比山珍海味还要贵重。”
这使得小张又深有领悟,用人之道,不拘一格,能因时因地制宜,就是
用人的诀窍。他深深点头,知道从什么地方去为胡雪岩物色人才了。
* * *
何都司是天亮来到张家的,带来两个马弁,另外带了一匹马来,提起此
马来头大,是蒙古亲王僧格林沁所送,蒋益澧派人细心喂养,专为左宗棠预
备的坐骑,瑞在特借给胡雪岩乘用。
何都司同时也带来了一个消息,余杭城内的太平军,亦在昨天弃城向湖
州一带退去,左宗棠亲自领兵追击,如今是在瓶窑以北的安溪关前驻扎。要
去看他,得冒锋镝之危,问胡雪岩的意思如何?
“死生有命,左大帅能去,我当然也能去。用不着怕!”
“不过,路很远,一天赶不到,中途没有住宿的地方,也很麻烦。”
“尽力赶!赶不到也没有办法,好在有你老兄在,我放心得很。”
这本是随口一句对答之词,而在何都司听来,是极其恳切的信任。因而
很用心地为他筹划,好一会方始问道:“胡大人,你能不能骑快马?”
“勉强可以。”
“贵管家呢?”
“他恐怕不行。”
“那就不必带贵管家一起走了。现成四个弟兄在这里,有什么差遣,尽
管让他们去做。”何都司又说,“我们可以用驿递的办法,换马走,反而来
得快。”
紧急驿递的办法是到一站换一匹马,由于一匹马只走一站路,不妨尽全
力驰驱,因而比一匹马到底要快得多。僧王的这匹名驹虽好,也只得走一站,
换马时如果错失了找不回来,反是个麻烦,因此胡雪岩表示另外找一匹马。
“这容易,我们先到马号去换就是。”
于是胡雪岩辞别张家,临走时交代,第三天早晨一定赶回来。然后与何
都司同行,先到藩司行台的马号里换了马,出武林门,疾驰到拱袁桥。何都
司找着相熟的军营,换了好马,再往西北方向进行。
一路当然有盘查,有阻碍,也有惊险,但都安然而行。下午三点钟到了
瓶窑,方始打尖休息,同时探听左宗棠的行踪,是在往北十八里外的安溪关。
“这是条山路,很不好走。”何都司恳切相劝。“胡大人,我说实话,
你老是南边人,‘南人行船,北人骑马’。你的马骑得不怎么好。力求稳当,
还是歇一夜再走。你看怎么样?”
胡雪岩心想,人地生疏,勉强不得,就算赶到安溪,当夜也无法谒见左
宗棠,因而点头同意,不过提出要求:“明天天一亮就要走。”
“当然。不会耽误你者的工夫。”
既然如此,不妨从容休息,瓶窑由于久无争战,市面相当兴盛,饭摊子
更多,胡雪岩向来不摆官架子,亲邀四名马弁,一起喝酒,而那四名弟兄却
深感局促,最后还是让他们另桌而坐。他自己便跟何都司对酌,听他谈左宗
棠的一切。
“我们这位大帅,什么都好,就是脾气不好。不过,他发脾气的时候,
你不能怕,越怕越糟糕。”
“这是吃硬不吃软的脾气。”胡雪岩说:“这样的人,反而好相处。”
“是的。可也不能硬过他头!最好是不理他,听他骂完、说完,再讲自
己的道理,他就另眼相看了。”
胡雪岩觉得这两句话,受益不浅,便举杯相敬,同时问说:“老兄,你
跟蒋方伯多少年了?”
“我们至亲,我一直跟他。”
“我有句冒昧的话要请教,左大帅对蒋方伯怎么样?是不是当他是自己
的替手?”
“不见得!”何都司答说,“左大帅是何等样人?当自己诸葛亮,哪个
能替代他?”
这两句闲谈,在旁人听来,不关紧要,而在胡雪岩却由此而作成了一个
很重要的决定。他对于自己今后的出处,以及重整旗鼓,再创事业的倚傍奥
援,一直索回脑际,本来觉得蒋益澧为人倒还憨厚,如果结交得深了,便是
第二个王有龄,将来言听计从,亲如手足,那就比伺候脾气大得出名的左宗
棠,痛快多了。
现在听何都司一说,憬然有悟,左宗棠之对蒋益澧,不可能象何桂清之
对王有龄那样,提携唯恐不力。一省的巡抚毕竟是个非同小可的职位,除非
曾国荃另有适当的安排,蒋益澧本身够格,而左宗棠又肯格外力保,看来浙
江巡抚的大印,不会落在蒋益澧手里。
既然如此,唯有死心塌地专走左宗棠这条路子了。
半夜起身,黎明上路。十八里山道,走了三个钟头才到。
左宗棠的行辕,设在一座关帝庙里。虽是戎马倥偬之际,他的总督派头,
还是不小,庙前摆着一顶绿呢大轿,照墙下有好几块朱红“高脚牌”,泥金
仿宋体写着官衔荣典,一块是“钦命督办浙江军务”,一块是“头品顶戴兵
部尚书兼都察院右都御史闽浙总部部堂”,一块是“兼署浙江巡抚”,一块
是“赏戴花翎”,再一块就不大光采,也是左宗棠平生的恨事,科名只是“道
光十二年丢辰科湖南乡试中式”,不过一名举人。
再往庙里看,两行带刀的亲兵,从大门口一直站到大殿关平、周仓的神
像前,蓝顶子的武官亦有好几个。胡雪岩见此光景,不肯冒犯左宗棠的威风,
牵马在旁,取出“手本”,拜托何都司代为递了进去。
隔了好久,才看见出来一个“武巡捕”,手里拿着胡雪岩的手本,明明
已经看到本人,依然拉起官腔问道:“哪位是杭州来的胡道台?”
胡雪岩点点头,也摆出官派,踱着四方步子,上前答道:“我就是。”
“大帅传见。”
“是的。请引路。”
进门不进殿,由西边角门中进去,有个小小的院落,也是站满了亲兵,
另外有个穿灰布袍的听差,倒还客气,揭开门帘,示意胡雪岩入内。
进门一看,一个矮胖老头,左手捏一管旱烟袋,右手提着笔,在窗前一
张方桌上挥毫如飞。听得脚步声,浑似不觉,胡雪岩只好等着,等他放下笔,
方捞起衣襟请安,同时报名。
“浙江候补道胡光墉,参见大人。”
“喔,你就是胡光墉!”左宗棠那双眼睛,颇具威严,光芒四射似地,
将他从头望到底,“我闻名已久了。”
这不是一句好话,胡雪岩觉得无需谦虚,只说:“大人建了不世之功,
特为来给大人道喜!”
“喔,你倒是得风气之先!怪不得王中丞在世之日,你有能员之名。”
话中带着讥讽,胡雪岩自然听得出来,一时也不必细辨,眼前第一件事,
是要能坐了下来。左宗棠不会不懂官场规矩,文官见督抚,品秩再低,也得
有个座位,此刻故意不说“请坐”,是有意给人难堪。先得想个办法应付。
念头转到,办法便即有了,捞起衣襟,又请一个安,同时说道:“不光
是为大人道喜,还要跟大人道谢。两浙生灵倒悬,多亏大人解救。”
都说左宗棠是“湖南骡子”的脾气,而连番多礼,到底将他的骡脾气拧
过来了。“不敢当!”他的语声虽还是谈谈的,有那不受奉承的意味,但亦
终于以礼相待了,“贵道请坐!”
听差是早捧着茶盘等在那里的,只为客人不曾落座,不好奉,此时便将
一碗盖碗茶摆在他身旁的茶几上。胡雪岩欠一欠身,舒一口气,心里在想:
只要面子上不难看,话就好说了。
“这两年我在浙江,很听人谈起贵道。”左宗棠面无笑容地说,“听说
你很阔啊!”
“不敢!”胡雪岩欠身问道:“请大人明示所谓‘阔’是指什么?”
“说你起居享用,俨如王侯,这也许地是过甚之词。然而也可以想象得
知了。
“是!我不瞒大人,比起清苦的候补人员来,我算是很舒服的。”
他坦然承认,而不说舒服的原因,反倒象塞住了左宗棠的口,停了一下,
他直截了当地说:“我也接到好些禀贴,说你如何如何!人言未必尽属于虚,
我要查办,果真属实,为了整饬吏治,我不能不指名严参!”
“是!如果光墉有什么不法之事,大人指名严参,光墉亦甘愿领罪。不
过,自问还不敢为非作歹,亦不敢营私舞弊。只为受王中丞知遇之德,誓共
生死,当时处事不避劳怨,得罪了人亦是有的。”
“是不是为非作歹,营私舞弊,犹待考察。至于你说与王中丞誓共生死,
这话就令人难信了。王中丞已经殉难,你现在不还是好好的吗?”
“如果大人责光墉不能追随王中丞于地下,我没有话说,倘或以为殉忠、
殉节,都有名目,而殉友死得轻如鸿毛,为君子所不取,那么,光墉倒有几
句话辩白。”
“你说。”
“大人的意思是,光墉跟王中丞在危城之中共患难,紧要关头,我一个
人走了,所谓‘誓共生死’,成了骗人的话?”
“是啊!”左宗棠逼视着问:“足下何词以解?倒要请教!”
“我先请教大人,当时杭州被围,王中丞苦苦撑持,眼睛里所流的不是
泪水,而是血,盼的是什么?”
“自然是援军。”
“是!”胡雪岩用低沉的声音说,“当时有李元度一军在衢州,千方百
计想催他来,始终不到。这一来,就不能不作坚守的打算。请问大人,危城
坚守靠什么?”
“自然是靠粮食,‘民以食为天’。”
“‘民以食为天,固然不错,如果罗掘俱穷,亦无非易子而食。但是,
士兵没有粮食,会出什么乱子?不必我说,大人比我清楚得多。当时王中丞
跟我商量,要我到上海去办米。”胡雪岩突然提高了声音说:“王中丞虽是
捐班出身,也读过书的,他跟我讲《史记》上赵氏孤儿的故事,他说,守城
守不住,不过一死而已,容易,到上海办米就跟‘立孤’一样比较难。要我
做保全赵氏孤儿的程婴。这当然是他看得起我的话,不过,大人请想,他是
巡抚,守土有责,即使他有办法办得到米,也不能离开杭州。所以,到上海
办米这件事,只有我能做,不容我不做。”
“嗯,嗯!”左宗棠问道,“后来呢?你米办到了没有?”
“当然办到。可是..”胡雪岩黯然低语:“无济于事!”
接着,他将如何办米来到了杭州城外的饯塘江中,如何想尽办法,不能
打通粮道,如何望城一拜,痛哭而回,如何将那批米接济了宁波。只是不说
在宁波生一场大病,几乎送病,因为那近乎表功的味道,说来反成蛇足了。
左宗棠听得很仔细,仰脸想了半天,突然冒出一句话来,却是胡雪岩再
也想不到的。
“你也很读了些书啊!”
胡雪岩一愣,随即想到了,这半天与左宗棠对答,话好象显得很文雅,
又谈到《史记》上的故事,必是他以为预先请教过高人,想好了一套话来的。
这多少也是实情,见了左宗棠该如何说法,他曾一再打过腹稿。但如说
是有意说好听的假话,他却不能承认,所以这样答道:“哪里敢说读过书?
光墉只不过还知道敬重读书人而已!”
“这也难得了。”左宗棠说,“人家告你的那些话,我要查一查。果真
象你所说的那样子,自然另当别论。”
“不然。领了公款,自然公事上要有交代。公款虽不是从大人手上领的,
可是大人现任本省长官,光墉的公事,就只有向大人交代。”
“喔,你来交代公事。是那笔公款吗?”左宗棠问,“当时领了多少?”
“领了两万两银子。如今面缴大人。”说着,从身上掏出一个红封袋来,
当面奉上。
左宗棠不肯接红封袋,“这是公款,不便私相授受。”他说,“请你跟
粮台打交道。”
当时便唤了粮台上管出纳的委员前来,收取了胡雪岩的银票,开收据,
盖上大印,看来是了却了一件公事,却不道胡雪岩还有话说。
“大人,我还要交代。当初奉令采办的是米,不能拿米办到,就不能算
交差。”
“这..”左宗棠相当困扰,对他的话,颇有不知所云之感,因而也就
无法作何表示。
“说实话,这一批米不能办到,我就是对不起王中丞的在天之灵。现在,
总算可以真正有交代了!”胡雪岩平静地说,“我有一万石米,就在杭州城
外江面上,请大人派员验收。”
此言一出,左宗棠越发困惑,“你说的什么?”他问:“有一万石米在?”
“是!”
“就在杭州城外江面上?”
“是!”胡雪岩答说,“已有几百石,先拨了给蒋方伯,充作军粮了。”
左宗棠听得这话便向左右问道:“护送胡大人来的是谁?”
“是何都司。”
于是找了何都司来,左宗棠第一句话便是:“你知道不知道,有几百石
军粮从钱塘江上运到城里?”
“回大帅的话,有的。”何都司手一指:“是胡大人从上海运来的。”
“好!你先下去吧。”左宗棠向听差吩咐:“请胡大人升炕!”
礼数顿时不同了!由不令落座到升炕对坐,片刻之间,荣枯大不相同,
胡雪岩既感慨,又得意,当然对应付左宗棠也更有把握了。
等听差将盖碗茶移到炕几上,胡雪岩道谢坐下,左宗棠徐徐说道:“有
这一万石米,不但杭州得救,肃清浙江全境,我也有把握了。老兄此举,出
人意表,功德无量。感激的,不止我左某一个人。”
“大人言重了。”
“这是实话。不过我也要说实话。”左宗棠说,“一万石米,时价要值
五、六万银子,粮台上一时还付不起那么多。因为刚打了一个大胜仗,犒赏
弟兄是现银子。我想,你先把你缴来的那笔款子领了回去,余数我们倒商量
一下,怎么样个付法?”
“大人不必操心了。这一万石米,完全由光墉报效。”
“报效?”左宗棠怕自己是听错了。
“是!光墉报效。”
“这,未免太破费了。”左宗棠问道:“老兄有什么企图,不妨实说。”
“毫无企图。第一,为了王中丞,第二,为了杭州,第三,为了大人。”
“承情之至!”左宗棠拱拱手说,“我马上出奏,请朝廷褒奖。”
“大人栽培,光墉自然感激,不过,有句不识抬举的话,好比骨鲠在喉,
吐出来请大人不要动气。”
“言重,言重!”左宗棠一叠连声地说,“尽管请说。”
“我报效这批米,决不是为朝廷褒奖。光墉是生意人,只会做事,不会
做官。”
“好一个只会做事,不会做官!”这一句话碰到左宗棠的心坎上,拍着
炕几,大声地说。赞赏之意,真个溢于言表了。
“我在想,大人也是只晓得做事,从不把功名富贵放在心上的人。”胡
雪岩说,“照我看,跟现在有一位大人物,性情正好相反。”
前半段话,恭维得恰到好处,对于后面一句话,左宗棠自然特感关切,
探身说道:“请教!”
“大人跟江苏李中丞正好相反。李中丞会做官,大人会做事。”胡雪岩
又说:“大人也不是不会做官,只不过不屑于做官而已。”
“啊,痛快,痛快!”左宗棠仰着脸,摇着头说,是一副遇见了知音的
神情。
胡雪岩见好即收,不再奉上高帽子,反而谦虚一句;“我是信口胡说。
在大人面前放肆。”
“老兄,”左宗棠正色说道,“你不要妄自菲薄,在我看满朝朱紫贵,
及得上老兄识见的,实在不多。你大号是哪两个字?”
“草字雪岩。风雪的雪,岩壑的岩。”
“雪岩兄,”左宗棠说,“你这几年想必一直在上海,李少荃的作为,
必然深知,你倒拿我跟他比一比看。”
“这,”胡雪岩问道,“比哪一方面?”
“比比我们的成就。”
“是!”胡雪岩想了一下答道,“李中丞克复苏州,当然是一大功,不
过,因人成事,比不上大人孤军奋战,来得难能可贵。”
“这,总算是一句公道话。”左宗棠说,“我吃亏的有两种,第一是地
方不如他好,第二是人材不如他多。”
“是的。”胡雪岩深深点头,“李中丞也算会用人的。”
“那么,我有句很冒昧的话请教,以你的大才,以你在王中丞那里的业
绩,他倒没有起延揽之意?”
“有过的。我不能去!”
“为什么?”
“第一,李中丞对王公有成见,我还为他所用,也太没有志气了。”
“好!”左宗棠接着问:“第二呢?”
“第二,我是浙江人,我要为浙江出力,何况我还有王中丞委托我未了
的公事,就是这笔买米的款子,总要有个交代。”
“难得,难得,雪岩兄,你真有信用。”左宗棠说到这里,喊一声:“来
呀!留胡大人吃便饭。”
照官场中的规矩,长官对属下有这样的表示,听差便得做两件事,第一
件是请客人更换便衣,第二件是准备将客人移到花厅甚至“上房”中去。
在正常的情况之下,胡雪岩去拜客,自然带着跟班,跟班手中捧着衣包,
视需要随时伺候主人更换。但此时只有胡雪岩一个人,当然亦不会有便衣。
左宗棠便吩咐听差,取他自己的藩锦袍来为“胡大人”更换。左宗棠矮胖,
胡雪岩瘦长,这件棉袍穿上身,大袖郎当,下摆吊起一大截,露出一大截沾
满了黄泥的靴帮子,形容不但不雅,而且有些可笑。但这份情意是可感的。
所以胡雪岩觉得穿在身上很舒服。
至于移向花厅,当然也办不到了。一座小关帝庙里,哪里来的空闲房屋,
闽浙总督的官厅,签押房与卧室,都在那里了。不过,庙后倒有一座土山,
山上有座茅亭,亦算可供登临眺望的一景,左宗棠为了避免将领请谒的纷扰,
吩咐就在茅亭中置酒。
酒当然是好酒。绍兴早经夺回,供应一省长官的,自然是历经兵燹而无
恙的窖藏陈酿,菜是湖南口味,虽只两个人对酌,依然大盘长筷,最后厨子
戴着红缨帽,亲自来上菜,打开食盒,只是一小盘湖南腊肉。不知何以郑重
如此?
“这是内子亲手调制的,间关万里,从湖南送到这里,已经不中吃了。
只不过我自己提醒我,不要忘记内子当年委曲绸缪的一番苦心而已。”
胡雪岩也听说过,左宗棠的周夫人,是富室之女,初嫔左家时,夫婿是
个寒士。但是周夫人却深知“身无半亩,心忧天下”的左宗棠,才气纵横,
虽然会试屡屡落第,终有破壁飞去的一日,所以鼓励慰藉,无所不至。以后
左宗棠称居岳家,而周家大族,不会看得起这个脾气大的穷姑爷。周夫人一
方面怕夫婿一怒而去,一方面又要为夫家做面子,左右调停,心力交瘁,如
今到底也有扬眉吐气的一天了。
这对胡雪岩又是一种启示。左宗棠如今尊重周夫人,报恩的成分,多于
一切,足见得是不会负人,不肯负人而深具性情者,这比起李鸿章以利禄权
术驾驭部下来,宁愿倾心结交此人。
因此,当左宗棠有所询问时,他越发不作保留,从杭州的善后谈到筹饷,
他都有一套办法拿出来,滔滔不绝,言无不尽。宾主之间,很快地已接近脱
略形迹、无所不谈的境地了。
一顿酒喝了两个时辰方罢。左宗棠忽然叹口气说:“雪岩兄,我倒有些
发愁了。不知应该借重你在哪方面给我帮忙?当务之急是地方善后,可是每
个月二十五六万的饷银,尚无的款,又必得仰仗大力。只恨足下分身无术!
雪岩兄,请你自己说一说,愿意做些什么?”
“筹饷是件大事,不过只要有办法,凡是操守靠得住的人,都可以干得。”
胡雪岩歉然地说,“光墉稍为存一点私心,想为本乡本土尽几分力。”
“这哪里是私心!正见得你一副侠义心肠。军兴以来,杭州情况最惨,
善后事宜,经纬万端,我兼摄抚篆,责无旁贷,有你老兄这样大才槃槃而且
肯任劳任怨,又是为桑梓效力的人帮我的忙,实在太好了。”左宗棠说到这
里,问道:“跟蒋芗泉想来见过面了?”
“是!”
“你觉得他为人如何?”
“很直爽的人。我们谈得很投机。”
“好极,好极!”左宗棠欣然问道:“地方上的一切善后,总也谈过了?”
“还不曾深谈。不过承蒋方伯看得起,委托我的一个小小钱庄,为他代
理藩库,眼前急需的支出,我总尽力维持。”
“那更好了。万事莫如赈济急,如今有一万石米在,军需民食,能维持
一两个月,后援就接得上了。再有宝号代为支应藩库的一切开销,扶伤恤死,
亦不愁无款可垫。然则杭州的赈济事宜,应当马上动手。我想,设一个善后
局,雪岩兄,请你当总办,如何?”
“是!”胡雪岩肃然答说:“于公于私,义不容辞。”
“我向你致谢了。”左宗棠拱拱手说,“公事我马上叫他们预备,交蒋
芗泉转送。”
这样处置,正符合胡雪岩的希望。因为他为人处世,一向奉“不招忌”
三字为座右铭,自己的身分与蒋益澧差不多,但在左宗棠手下,到底只算一
个客卿,如果形迹太密,甚至越过蒋益澧这一关,直接听命于左宗棠,设身
处地为人想一想,心里也会不舒服。现在当着本人在此,而委任的札子却要
交由蒋益澧转发,便是尊重藩司的职权,也是无形中为他拉拢蒋益澧,仅不
过公事上小小的一道手续,便有许多讲究,足见得做官用人,不是件容易的
事。
这样想着,他对左宗棠又加了几分钦佩之心,因而愿意替他多做一点事,
至少也得为他多策划几个好主意。心念刚动,左宗棠正好又谈起筹饷,他决
定献上一条妙计。
这一计,他筹之已熟,本来的打算是“货卖识家”,不妨“待价而沽”。
这也就是说,如果没有相当的酬佣,他是不肯轻易吐露的。此刻对左宗棠,
多少有知遇之感,因而就倾囊而出了。
“筹饷之道多端,大致不外两途,第一是办厘金,这要靠市面兴旺,无
法强求,第二是劝捐,这几年捐得起的都捐过了,‘劝’起来也很吃力。如
今我想到有一路人,他们捐得起,而且一定肯捐,不妨在这一路人头上,打
个主意。”
“捐得起,又肯捐,那不太妙了吗?”左宗棠急急问道:“是哪一路人?”
“是长毛!”胡雪岩说,“长毛在东南十几年,手头上很不少,现在要
他们捐几文,不是天经地义?”
这一说,左宗棠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对,对,请你再说下去。”
于是胡雪岩为他指出,这十几年中,太平军里有些人积了点钱财,而退
藏于密,太平军一旦失败,很多人当然要治罪。可是虽罪在不赦,却人数大
多,办不胜办。株连过众,拔攘不安,亦非战乱之后的休养生息之道。所以
最好的处置办法是,网开一面,予人出路。只是一概既往不究,亦非良策,
应该略施薄惩。愿打愿罚,各听其便。
“大人晓得的,人之常情,总是愿罚不愿打,除非罚不起。”胡雪岩说,
“据我知道,罚得起的人很多。他们大都躲在夷场上,倚仗洋人的势力,官
府一时无奈其何,可是终究是个出不了头的‘黑人’,如果动以利害,晓以
大义,手头上舍了一笔,换个寻出路的机会,何乐不为?”
“说得是。”左宗棠笑道,“此辈不甘寂寞,不但要抓起来做人,只怕
还要站出来做官。”
“正是这话。”胡雪岩撮起两指一伸,“象这种人,要捐他两笔。”
“怎么呢?”
“一笔是做人,另外一笔是做官。做官不要捐吗?”
左宗棠失笑,“我倒弄糊涂了!”他说,“照此看来,我得赶快向部里
领几千张空白捐照来。”
“是!大人尽管动公事去领。”
“领是领了。雪岩兄。”左宗棠故意问道:“交给谁去用呢?”
胡雪岩不作声,停了一会方说:“容我慢慢物色好了,向大人保荐。”
“我看你也不用物色了,就是你自己勉为其难吧!”
“这怕..”
“不,不!”左宗棠挥手打断了他的话,“你不必推辞了!雪岩兄,你
遇见我,就容不得你再作主张。这话好象蛮不讲理,不是的!足下才大如海,
我已深知。不要说就这两件事,再多兼几个差使,你也能够应付裕如。我想,
你手下总有一班得力的人,你尽管开单子来,我关照蒋芗泉,一律照委。你
往来沪杭两地,出出主意就行了。”
如此看重,不由得使胡雪岩想起王有龄在围城中常说的两句话:“鞠躬
尽瘁,死而后已”。便慨然答道:“即然大人认为我干得了,我就试一试看。”
“不用试,包你成功!”左宗棠说,“我希望你两件事兼筹并顾。浙江
的军务,正在紧要关头上,千万不能有‘闹饷’的活把戏弄出来。”
“是。我尽力而为。”胡雪岩说,“如今要请示的是,这个捐的名目,
我想叫‘罚捐’。”
“罚捐倒也名符其实。不过..”他沉吟着,好久未说下去。
这当然是有顾忌,胡雪岩也可以想象得到,开办“罚捐”可能会惹起浮
议,指作“包庇逆党”。这是很重的一个罪名。然而是否“包庇”,要看情
节而定,与予人出路,是似是而非的两回事。
他心里这样在想,口头却保持沉默,而且很注意左宗棠的表情,要看他
是不是有担当?
左宗棠自然是有担当的,而且这正也是他平时自负之处。他所考虑的是
改换名目,想了好一会,竟找不出适当的字眼,便决定暂时先用了再说。
接着,又有疑问,“这个罚捐,要不要出奏?”他问,“你意下如何?”
“出奏呢,怕有人反对,办不成功,不出奏呢,又怕将来部里打官腔,
或者‘都老爷’参上一本。”胡雪岩说,“利弊参见, 全在大人作主。”
“办是一定要办,不过我虽不怕事,却犯不上无缘无故背个黑锅,你倒
再想想,有什么既不怕他人掣肘,又能为自己留下退步的办法?”
“凡事只要秉公办理,就一定会有退步。我想,开办之先,不必出奏,
办得有了成效,再奏明收捐的数目,以后直接咨部备案,作为将来报销的根
据。”
“好!准定这样办。”左宗棠大为赞赏:“‘凡事只要秉公办理,就一
定会有退步。’这话说得太好了。不过,你所说的‘成效’也很要紧,国家
原有上千万的银子,经常封存内库,就为的是供大征伐之用。这笔巨款,为
赛尚阿之流的那班旗下大爷挥霍一空,所以‘皇帝不差饿兵’那句俗语,不
适用了!如今朝廷不但差的是饿兵,要名省自己筹饷,而且还要协解‘京饷’。
如果说,我们办得有成效的税捐,不准再办,那好,请朝廷照数指拨一笔的
款好了。”
这番话说到尽头了,胡雪岩对左宗棠的处境、想法、因应之道亦由这番
话中有了更深的了解。只要不是伤天害理,任何等饷的办法,都可以得到他
的同意。
* * *
胡雪岩在左宗棠行辕中盘桓了两天,才回杭州。归来的这番风光,与去
时大不相同,左宗棠派亲兵小队护送,自不在话下,最使他惊异的是,到了
武林门外,发现有一班很体面的人在迎接,一大半是杭州的绅士,包括张秀
才在内,其余的都穿了官服,胡雪岩却一个都不认识。此外,还有一顶绿泥
大轿,放在城门洞里,更不知作何用处?
胡雪岩颇为困惑,“是接我的吗?”他问何都司。
不用何都司回答,看到刘不才和小张,胡雪岩知道接自己是不错的了。
果然,小张笑容满面地奔了上来。一把拉住马头上的嚼环,高声说道:“这
里前天晚上就得消息了!盼望大驾,真如大旱之望云霓!”
是何消息,盼望他回来又为何如此殷切?胡雪岩正待动问,却不待他开
口,首先是一名武巡捕在马前打躬,同时说道,“请胡大人下马,换大轿吧!”
“是这样的,”小张赶紧代为解释,“这是蒋方伯派来的差官,绿呢大
轿是蒋方怕自己用的,特为来伺候。”
“是!”那名武巡捕打开拜匣,将蒋益澧的一份名贴与一份请柬递了上
来,“敝上派我来伺候胡大人,特为交代,本来要亲自来迎接,只为有几件
紧要公事,立等结果,分不开身。敝上又说:请胡大人一到就会个面,有好
些事等着商量。”
这一说胡雪岩明白了,小张所说的“消息”,是指他奉委为善后局总办
一事,大家如此殷切盼望,以及蒋益澧立等会面,当然是因为“万事莫如赈
济急”,一切善后事宜,都待他来作了决定,方能动手兴办。
领会及此,他觉得不宜先跟蒋益澧见面。但此刻的蒋益澧等于一省长官,
这样殷勤相待,如果不领他的情,是件很失礼的事,必得找一个很好的借口
才能敷衍得过去。
他的心思很快,下马之顷,已想好了一套说词,“拜烦回复贵上,”他
说:“我也急于要进见,有好些公事请示。不过,这几天来回奔波,身上脏
得不成样子,这样子去见长官,太不恭敬。等我稍为抹一抹身子,换一套干
净衣服,马上就去。贵上的绿呢大轿,不是我该坐的,不过却之不恭,请你
关照轿班,空轿子跟着我去好了。”
于是先到张家暂息,将善后应办的大事,以及要求蒋益澧支持的事项,
写了个大概,方始应约赴宴。
相见欢然,蒋益澧当面递了委札,胡雪岩便从身上掏出一张纸来,递了
过去,上面写的是:“善后急要事项”,-共七条:
第一,掩埋尸体,限半个月完竣。大兵之后大疫,此不仅为安亡魂,亦
防疫疠。
第二,办理施粥,以半年为期。公家拨给米粮,交给地方公正绅士监督
办理。
第三,凡粮食、衣着、砖瓦、木料等民生必需品类,招商贩运,免除厘
税,以广招徕。
第四,访查殉难忠烈,采访事迹,奏请建立昭忠祠。
第五,为战乱所害的妇女,访查其家,派妥人送回。
第六,春耕关乎今年秋冬生计,应尽全力筹办。
第七,恢复书院,优待士子。
“应该,应该!”蒋益澧说,“我无不同意。至于要人,或者要下委札,
动公事,请雪翁告诉我,只要力之所及,一定如命。”
“多谢芗翁成全浙江百姓。不过眼前有件事,无论如何要请芗翁格外支
持。”胡雪岩率直说道:“弟兄们的纪律一定要维持。”
蒋益澧脸一红,他也知道他部下的纪律不好,不过,他亦有所辩解:“说
实话,弟兄们亦是饿得久了..”
“芗翁,”胡雪岩打断他的话说,“饷,我负责,军纪,请芗翁负责。”
蒋益澧心想,胡雪岩现在直接可以见左宗棠,而且据说言听计从,倘或
拿此事跟上面一说,再交下来,面子就不好看了。既然如此,不如自己下决
心来办。
于是他决定了两个办法:一是出告示重申军纪,违者就地正法,二是他
从第二天开始,整天坐镇杭州城中心的官巷口,亲自执行军法。
这一来,纪律果然好得多了。善后事宜,亦就比较容易着手,只是苦了
胡雪岩,一天睡不到三个时辰,身上掉了好几斤的肉,不过始终精神奕奕,
毫无倦容。
左宗棠是三月初二到省城的,一下子轿,约见的第一个人就是胡雪岩。
“惨得很!”左宗棠脸上很少有那样沮丧的颜色,“军兴以来,我也到
过好些地方,从没有见过杭州这样惨的!以前杭州有多少人?”
“八十一万。”胡雪岩答说。
“现在呢?”
“七万多。”
“七万多?”左宗棠嗟叹着,忽然招眼问道:“雪翁,不说八万,不说
六万,独说七万多,请问何所据而云然?”
“这是大概的估计。不过,亦不是空口瞎说,”胡雪岩答道:“是从各
处施粥厂、平祟处发出的‘筹子’算出来的。”
“好极!”左宗棠甚为嘉许,“雪翁真正才大心细,照你看,现在办善
后,当务之急是哪几样?”
“当务之急,自然是振兴市面,市面要兴旺,全靠有人肯来做生意,做
生意的人胆子小,如果大人有办法让他们放心大胆地到杭州来,市面就会兴
旺,百姓有了生路,公家的厘金税收,亦会增加。于公于私,都有莫大的好
处。”
“这无非在整饬纪律四个字上格外下功夫,你叫商人不要怕,尽管到杭
州来做生意。如果吃了亏,准他们直接到我衙门来投诉,我一定严办。”
“有大人这句话,他们就敢来了。”胡雪岩又问,“善后事宜,千头万
绪,包罗太广,目前以赈抚为主,善后局是否可以改为赈抚局。”
“不错!这个意见很好。”左宗棠随即下条子照办,一切如旧,只是换
了个名字。
* * *
赈抚局的公事,麻烦而琐碎,占去了胡雪岩许多的工夫,以至想见一次
左宗棠,一直找不到适当的时间。
这样迁延了半个月,专折奏报夺回杭州的折差,已由京里回到杭州,为
左宗棠个人带来一个好消息,“内阁奉口谕:闽浙总督左宗棠自督办浙江军
务以来,连克各府州县城池。兹复将杭州省城、余杭县城攻拔,实属调度有
方。着加恩赏太子少保衔,并赏穿黄马褂。”此外,蒋益澧亦赏穿黄马褂,
“所有在事出力将士,着左宗棠查明,择优保奉。”
消息一传,全城文武官员,够得上资格见总督的无不肃具衣冠,到总督
行辕去叩贺。左宗棠穿上族新的黄马褂,分班接见,慰勉有加,看到胡雪岩
随着候补道员同班磕头,特为嘱咐戈什哈等在二堂门口,将他留了下来。
等宾僚散尽,左宗棠在花厅与胡雪岩以便服相见。一见少不得再次致贺,
左宗棠自道受恩深重,对朝廷益难报称,紧接着又向胡雪岩致歉,说夺回杭
州有功人员报奖,奏稿已经办好,即将拜发,其中并无胡雪岩的名字,因为
第一次保案,只限于破城将士,以后奏保办理地方善后人员,一定将他列为
首位。
胡雪岩自然要道谢,同时简单扼要地报告办理善后的进展,奉“以工代
赈,振兴市面”八个字为宗旨,这样一方面办了赈济,一方面做了复旧的工
作。左宗棠不断点头,表示满意。然后问起胡雪岩有何困难。
“困难当然很多,言不胜言,也不敢麻烦大人,只要力所能及,我自会
料理,请大人放心。不过,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如今已经三月下旬了,转
眼‘五荒六月’,家家要应付眼前。青黄不接的当口,能够过得过去,都因
为有个指望,指望秋天的收成,还了债好过年,大人,今年只怕难了!”
一句话提醒了左宗棠,悚然而惊,搓着手说:“是啊!秋收全靠春耕。
目前正是插秧的时候,如果耽误了,可是件不得了的事!”
“大人说这话,两浙有救了。”
“你不要看得太容易,这件事着实要好好商量。雪翁,你看,劝农这件
事,该怎么样做法?”
“大人古书读得多,列朝列代,都有大乱,大乱之后,怎么帮乡下人下
田生产,想来总记得明明白白。”
“啊,啊,言之有理。”左宗棠说,“我看,这方面是汉初办得好,薄
太后的黄老之学,清静无为,才真是与民休息。就不知道当个两宫太后,能
否象薄太后那样?”
胡雪岩不惜黄老之学,用于政务,便是无为而治,也不知道薄太后就是
汉文帝的生母。不过清静无为、与民休息这两句话是听得懂,便紧接着他的
话说:“真正再明白不过是大人!要荒了的田地有生气,办法也很简单,三
个字:不骚扰!大人威望如山,令出必行,只要下一道命令,百姓受惠无穷。”
“当然,这道命令是一定要下的。雪翁,你且说一说,命令中要禁止些
什么?”
“是!”胡雪岩想了一下答说:“第一,军饷的来源是厘金,是殷实大
户的捐献,与种田的老百姓无干。今年的钱粮,想来大人总要奏请豁免的,
就怕各县的‘户书’假名追征旧欠。那一来,老百姓就吓得不敢下田了!”
“那怎么行?”左宗棠神色凛然地,“若有此事,简直毫无心肝了,杀
无赦!”
“第二,怕弟兄们抓差拉伕。”
“这也不会。我早就下令严禁,征差要给价。如今我可以重申前令,农
忙季节,一律不准骚扰,而且还要保护。”左宗棠问道:“还有呢?”
“还有就是怕弟兄们杀耕牛!”
“那也不会,谁杀耕牛,我就杀他。”
“大人肯这样卫护百姓,今年秋收有望了。至于种籽、农具,我去备办,
将来是由公家贷放,还是平价现卖,请大人定章程。好在不管怎么样,东西
早预备在那里,总是不错的!”
“不错,不错。请你去预备,也要请你垫款。”左宗棠说道,“除了钱
以外,我这里什么都好商量。”
“是!”胡雪岩答道:“我是除了钱以外,什么事都要跟大人商量,请
大人做我的靠山。”
“那还用说,要人要公事,你尽管开口。”
“有件事要跟大人商量。胡州府属的丝,是浙西的命脉,养蚕又是件极
麻烦的事,以蚕叫‘蚕宝宝’,娇嫩得很,家家关门闭户、轮流守夜,按时
喂食,生客上门都不接待的。如今蒋方伯正带兵攻打湖州,大军到处,可能
连茶水饮食都不预备,可是这一来,蚕就不能养了。还有,养蚕全靠桑叶,
倘或弟兄们砍了桑树当柴烧,蚕宝宝岂不是要活活饿死?”
“噢!”左宗棠很注意地,“我平日对经济实用之学,亦颇肯留意,倒
不知道养蚕有这么多讲究。照你所说,关系极重,我得赶紧通知蒋萝泉,格
外保护。除了不准弟兄骚扰以外,最要防备湖州城里的长毛突围。”
“大人这么下令,事情就不要紧了!”胡雪岩欣慰他说,“江南是四月
里一个月最吃重,唱山歌的话:‘做天难做四月天’,因为插秧和养蚕都在
四月里,一个要雨,一个要睛。托朝廷的鸿福,大人的威望,下个月风调雨
顺,军务顺手,让这一个月平平安安过去,浙江就可以苦出头了!”
“我知道了,总想法子如大家的愿就是。”说到这里,左宗棠眉心打了
个结,“倒是有件事,雪翁,我要跟你商量,看看你有没有高招,治那一班
蠹吏!”
“蠹吏”二字,胡雪岩没有听懂,瞠然不知所答。及至左宗棠作了进一
步的解释,才知道指的是京里户部与兵部的书办。
“户部与兵部的书办。盼望肃清长毛之心,比谁都殷切,在他们看,平
了洪杨,就是他们发财的机会到了。正月二十一,曾老九克了天保城,金陵
合围,洪秀全已如釜底游魂。李少荃的淮军,攻克常州,亦是指顾问事,常
州一下,淮军长驱西进,会合苦守镇江的冯子材,经丹阳驰援曾九,看起来
可以在江宁吃粽子了。”
“没有那么快!”胡雪岩接口便答。
这一答,使得左宗棠错愕而不悦:“何以见得?”他问。
胡雪岩知道自己答得太率直了。左宗棠有句没有说出来的话:莫非论兵
我还不如你?因而很见机地改口:“大人用兵,妙算如神,我何敢瞎议论。
不过,我在上海那两年,听到看到,关于李中丞的性情,自以为摸得很透。
常州如果攻了下来,他未必肯带兵西进,因为,他不会那么傻,去分曾九帅
一心想独得的大功。”
“啊!”左宗棠重重一掌,拍在自己大腿上,“你也是这么想?”
“只怕我想得不对。”
“不会锗!”左宗棠叹口气,“我一直也是这么在想,不过不肯承认我
自己的想法。我总觉得李少茎总算也是个翰林,肚子里的货色,虽只不过湿
熟了一部《诗经》,忠君爱国的道理总也懂的,而况受恩深重,又何忍辜负
君父灭此大盗,以安四海的至意?如今你跟我的看法不约而同,就见得彼此
的想法都不错。
论少荃的为人,倒还不至巴结曾九,只为他老师节制五省军务,帘眷正
隆,不免功名心热,屈己从人。至于他对曾九,虽不便明助,暗底下却要帮
忙,助饷助械,尽力而为,所以金陵克复的日子,仍旧不会远。”
“是的。这是明摆在那里的事,江宁合围,外援断绝,城里的存粮一完,
长毛也就完了。照我看,总在夏秋之交,一定可以成功。”
“那时候就有麻烦了。你先看看这个..”
说着左宗棠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厚甸甸地,总有十来张信笺,他检视
了一下,抽出其中的两张,递了给胡雪岩。
这两张信笺中,谈的是一件事,也就是报告一个消息,说兵部与户部的
书办,眼看太平军失败在即,军务告竣,要办军费报销,无不额手相庆。但
以湘淮两军,起自田间,将领不谙规制,必不知军费应如何报销,因而有人
出头,邀约户兵两部的书办,商定了包揽的办法,多雇书手,备办笔墨纸张,
专程南下,就地为湘淮两军代办报销。一切不用费心,只照例奏送“部费”
即可。在他们看,这是利人利己的两全之计,必为湘淮两军乐予接纳,所以
不但已有成议,而且已经筹集了两万银子,作为“本钱”,光是办购置造报
销的连史纸,就将琉璃厂几家纸店的存货都搜空了。
“这个花样倒不错!”胡雪岩有意出以轻松的姿态,“不过这笔‘部费’
可观。我替殉节的王中丞经手过,至少要百分之二。”
“就是这话罗!”左宗棠说,“我要跟你商量的就是这件事。我前后用
过上千万的银子,如果照例致送,就得二十万银子。哪里来这笔闲钱,且不
去说它,就有这笔闲钱,我也不愿意塞狗洞。你倒想个法子看,怎么样打消
了它!”
“打消是容易,放句话出去挡驾就是。可是以后呢?恐怕不胜其烦了!
军费报销是最罗嗦的事,一案核销,有几年不结的。大人倒仔细想一想,宝
贵的精神,犯得着犯不着花在跟这些人打交道上头?”
“不!”左宗棠大不以为然,“我的意思是,根本不要办报销。军费报
销,在乾隆年间最认真,部里书办的花样也最多。不过此一时,彼一时,那
时是‘在人檐下过,不敢不低头’,如今我又何必低头?户部也没有资格跟
我要帐!”
这话说得太霸道了些。诚然,湘军和淮军的军费,都是在地方自筹,户
部并没有支付过,但在地方自筹,不管是厘金、捐募,总是公款,何至于户
部连要个帐都没有资格?胡雪岩不以左宗棠的话为然,因而沉默未答。
“雪翁,”左宗棠催问着,“有何高见,请指教!”
这就不能不回答了,胡雪岩想了一下答道:“那不是大人一个人的事。”
“是啊!不过事情来了,我可是脱不了麻烦。”
“就是麻烦,也不至于比两江来得大。”
这一说,左宗棠明白了,“你的意思是,策动曾相去顶?”他问。
这是指曾国藩,他以协办大学士兼领两江总督,也算人阁拜相,所以称
之为“曾相”。胡雪岩正是此意,点点头答说:“似乎以曾相出面去争,比
较容易见效。”
“我也想到过,没有用。曾相忧谗畏讥,胆小如鼠,最后还有密折,请
朝廷另简亲信大臣,分任重责。你想,他怎么肯不避嫌疑,奏请免办报销?
何况时机亦还未到可以上折的时候!”
“难处就在这里。”胡雪岩说,“军务究竟尚未告竣,贸贸然奏请免办
报销,反会节外生枝,惹起无谓的麻烦。”
“可是消弭隐患,此刻就得着手。倘或部里书办勾结司员,然后说动堂
官,再进而由军机奏闻两宫,一经定案,要打消就难了。”
胡雪岩觉得这番顾虑,决不能说是多余,而且由他的“书办勾结司员”
这句话,触机而有灵感,不假思索地答说:“既然如此,不妨在第一关上就
拿书办挡了回去。”
“嗯,嗯!”左宗棠一面想,一面说,“你这话很有意味。然而,是如
何个挡法呢?”
“这等大事,书办不能做主,就如大人所说的,得要勾结司官。司官给
他们来盆冷水,迎头一浇,或者表面上敷衍,到紧要关头,挺身出来讲话,
只要有理,户部堂官亦不能不听。”
“话是有理。难在哪里去找这么一位明大体、有胆识的户部司官?”
“不一定要明大体、有胆识。”胡雪岩答说,“只要这位司官觉得这么
做于他有利,自然就会挺身而出。”
“着!”左宗棠又是猛拍自己的大腿,“雪翁,你的看法,确是高人一
等,足以破惑。”略停一下,他又说道:“听你的口气,似乎胸有成竹,已
经想到有这么一个人了。”
“是的。就是杭州人。”
“杭州人,”左宗棠偏着头想,“在户部当司官的是谁?我倒想不起来
了。”
“这个人是咸丰二年的进士,分发户部,由主事做起,现在是掌印郎中
了。他叫王文韶,大人听说过此人没有?”
左宗棠凝神了一会,想起来了:“似乎听人提起过。”他问,“他的字,
是叫夔石吗。”
“正是。王夔石。”
“此人怎么样?很能干吧?”
“很能干,也很圆滑,人缘不错。加以户部左侍郎沈桂芬是他乡试的座
师,很照应这个门生,所以王夔石在户部很红。”
“既然人很圆滑,只怕不肯出头去争!”左宗棠说,“这种事,只有性
情比较耿直的人才肯做。”
“大人说得是。不过,我的意思不是鼓动工夔石出头去力争,是托他暗
底下疏通。我想,为了他自己的前程,他是肯效劳的。”
“何以见得?雪翁,请道其详。”
照胡雪岩的看法,做京官若说不靠关系靠自己,所可凭借者,不是学问,
便是才干。当翰林靠学问,当司官就要靠才干。这才干是干济之才,不在乎
腹有经纶,而是在政务上遇到难题,能有切切实实的办法拿出来。至少也要
能搪塞得过去。王文韶之所长,正就是在此。
可是,做京官凭才干,实在不如凭学问。因为凭学问做京官,循资推转,
处处碍以显其所长,翰林做到兼日讲起注官,进而“开坊”升任京堂,都可
以专折言事,更是卖弄学问的时候。也许一道奏疏,上结天知,就此飞黄腾
达,三数年间便能戴上红顶子。而凭才干做官,就没有这样便宜了!
“为啥呢?因为英雄要有用武之地。做部里司官,每天公事经手,该准
该驳,权柄很大,准有准的道理,驳有驳的缘故,只要说得对,自然显他的
才干。可是司官不能做一辈子,象王夔石,郎中做了好多年了,如果升做四
品京堂,那些鸿胪寺、通政司,都是‘聋子的耳朵’,没有它不象样子,有
了它毫无用处。王夔石就有天大的本事,无奈冷衙门无事可做,也是枉然。”
胡雪岩略停一下又说:“司官推转,还有一条出路就是考御史,当御史更是
只要做文章的差使,王夔石搞不来。而且他也不是什么铁面无情的人,平时
唯恐跟人结怨,哪里好当什么都老爷?”
“我懂了!”左宗棠说,“王夔石是不愿做京官,只想外放?”
“是的,外放做知府,做得好,三两年就可以升道员。”胡雪岩笑笑说
道:“做外官,就要靠督抚了!”
这一下,左宗棠心领神会,彻底明了。因为做外官靠督抚,没有比他更
清楚的。清朝的督抚权重,京官外转府道,督抚如果不喜此人,从前可以“才
不胜任”的理由,奏请“调京任用”,等于推翻朝旨。乾隆初年,虽曾下诏
切责,不准再有这样的事例,可是督抚仍旧有办法可以不使此人到任,或者
奏请调职。至于未经指明缺分,只分省候补任用的,补缺的迟早,缺分的优
瘠,其权更操之督抚。
因此可以想象得到,王文韶如果志在外官,就必得与督抚结缘,而能够
设法搞成免办军费报销,正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良机。因为这一来,湘淮将领,
无不感戴,而天下督抚,就眼前来说,两江曾国藩、闽浙是左宗棠自己、江
苏李鸿章、直隶刘长佑、四川骆秉章、湖广官文、河南张之万、江西沈葆祯、
湖北严树森、广东郭嵩焘,哪一个都花过大把银子的军费,能够免办报销,
个人要见王文韶的情,等他分发到省,岂有不格外照应之理?”
想到这里,左宗棠心头的一个疙瘩,消减了一半,“王夔石果然是能干
的,就是好好抓住这个机会,普结天下督抚之缘。”
他又回想了一下胡雪岩的话,发现有件事令人惊异,便即问道:“雪翁,
你到京里去过没有?”
“还不曾去过。”
“那就怪了!你没有上过京,又是半官半商,何以倒对京官的推迁升转,
如此熟悉?”
“我本来也不懂。前年跟王夔石在上海见面,长谈了好几夜,都是听他
说的。”
“原来如此!不过能说得清源流,也很难得的了。”左宗棠又问:“你
跟王夔石很熟?”
“是的。”胡雪岩又说,“不过并无深交。”
“看你们谈得倒很深。”
“有利害关系,谈得就深了,交情又另是一回事。王夔石没有什么才气,
也没有什么大志,做人太圆滑,未免欠诚恳。我不喜欢这个人。”
左宗棠觉得胡雪岩这几句话,颇对自己的胃口,同时对他的本性,也更
为了解,确是个可以论大事、共患难的人。因而不断点头,表示心许。
“大人的意思是,”胡雪岩问道:“让我写封信给王夔石,请他从中尽
力?”
“是的。我有这个意思。不过,我怕他一个人的力量不够,四处去瞎撞
木钟,搞得满城风雨,无益有害。”
“他一个人的力量,诚然不够,不过事情的轻重,他是识得的。他的本
性也是谨慎小心一路,决不至于飞扬浮躁,到处瞎说。大人这样说,我信上
格外关照,叫他秘密就是。”
“能这样最好。”说到这里,左宗棠向左右吩咐:“拿‘缙绅’来!”
缙绅是京师书坊刻的一部职官录,全名叫做《大清缙绅全书》。由“宗
人府”开始,一直到各省的佐杂官儿,从亲王到未入流,凡是有职衔的,无
不有简历记载。左宗棠索取缙绅,是要查户部的职官。
翻到“户部衙门”这一栏,头一行是‘文渊阁大学士管理户部事务倭仁”。
左宗棠顿时喜滋滋地说:“行了!此事可望有成。”
“喔,”胡雪岩问道:“大人参透了什么消息?”
“这是倭相国是蒙古人。他家一直驻防开封,所以跟河南人没有什么两
样。河南是讲理学的地方,这倭相国规行矩步,虽然有点迂,倒是不折不扣
的道学先生。先帝对此人颇为看重,所以两宫太后亦很尊敬他。能得此老出
头说话,事无不成之理。”
“那么,”胡雪岩问道:“这话可以不可以跟王夔石说?”
“这些情形,王夔石比我们清楚得多。说亦可,不说亦可。”左宗棠又
说,“这倭相国与曾相会试同榜,想来他亦肯帮帮老同年的忙的。”
“既然如此,何不由大人写封信给曾相,结结实实托一托倭中堂?”
“这也是一法。我怕曾相亦有道学气,未见得肯写这样的信。”
“是!”胡雪岩口里答应着,心中另有盘算。兹事体大,而又不与自己
相干。甚至左宗棠亦不必太关切,天塌下来有长人顶,曾氏弟兄所支销的军
费,比左宗棠所经手的,多过好几倍,要办军费报销,曾氏弟兄,首当其冲,
自然会设法疏通化解。如今自己替左宗棠出主意,不需太起劲,不求有功,
先求无过,最为上策。
这样一转念,步子便踏得更稳了,“为求妥当,我看莫如这么办,先写
信透露给王夔石,问问他的意思,看看能不能做得到?要做,如何着手,请
他写个节略来!”
“这样做再好都没有。可是,“左宗棠怀疑地问,“他肯吗?”
“一定肯!我有交情放给他。”
“你不是说,你们没有深交吗?”
“放交情”是句江湖上的话,与深交有别,左宗棠不懂这句话,胡雪岩
便只好解释:“我是说,王夔石欠下我一个情在那里,所以我托他点事,他
一定不会怕麻烦。”
“那就是了。此事能办成功,与你也有好处,曾相、李少荃都要见你的
情。”说罢,左宗棠哈哈一笑。
这一笑便有些莫测高深了。胡雪岩心想,大家都说此公好作英雄欺人之
谈,当然也喜欢用权术。他说这话,又打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哈哈,莫非有
什么试探之意在内?
继而转念,不管他是不是试探,自己正不妨借此机会,表明心迹,因而
正色说道:“大人!我跟王夔石不同,王夔石是想在做官上头飞黄腾达,我
是想做大生意。因为自己照照镜子,不象做官的材料,所以曾相跟李中丞见
不见我的情,我毫不在乎。他们见我的情,我亦不会去巴结他们的。如今,
我倒是只巴结一个人!”说到这里,他有意停了下来,要看左宗棠是何反应?
左宗棠当然要问,而是很关切地问:“巴结谁?”
“还有谁?自然是大人。”胡雪岩说,“我巴结大人,不是想做官,是
报答。第一,大人是我们浙江的救星,尤其是克复了杭州,饮水思源,想列
我今天能回家乡,王雪公地下有知,可以瞑目,不能不感激大人。第二,承
蒙大人看得起我,一见就赏识,所谓‘士为知己者死’,不巴结大人巴结谁?”
“言重,言重!你老哥太捧我了。”左宗棠笑容满面地回答。
“这是我的真心话。大人想来看得出来。”胡雪岩又说,“除此以外,
我当然也有我的打算,很想做一番事业,一个人如果要想有所成就,一半靠
本事,一半靠机会。遇见大人就是我的一个机会,当然不肯轻易放过。”
“你的话很老实,我就是觉得象你这路性情最投缘。你倒说与我听听,
你想做的是什么事业?”
这一问,很容易回答,容易得使人会觉得这一问根本多余。但照实而言,
质直无味,胡雪岩虽不善于词令,却以交了嵇鹤龄这个朋友,学到了一种迂
回的说法,有时便觉谷中带雅。好在他的心思快,敏捷可济腹笥的不足,此
时想到了一个掌故,大可借来一用。
“大人总晓得乾隆皇帝南巡,在镇江金山寺的一个故事?”
左宗棠笑了。笑的原因很复杂,笑的意味,自己亦不甚分明。下称“高
宗”或者“纯庙”,而说“乾隆皇帝”,是一可笑,乾隆六次南巡,在左宗
棠的记忆中,每次都驻驾金山寺,故事不少,却不知指的是哪一个?是二可
笑,“铜钱眼里翻跟斗”的胡雪岩,居然要跟他谈南巡故事,那就是三可笑
了。
可笑虽可笑,不过左宗棠仍持着宽容的心情,好比听稚龄童子说出一句
老气模秋的“大人话”那样;除笑以外,就只有“姑妄听之”了。
“你说!”他用一种鼓励的眼色,表示不妨“姑妄言之”。
胡雪岩当然不会假充内行,老老实实答道:“我也不晓得是哪一年乾隆
皇帝南巡的事,我是听我的一个老把兄谈过,觉得很有意思,所以记住了。
据说..”
据说:有一次乾隆与金山寺的方丈,在寺前闲眺,遥望长江风帆点点。
乾隆问方丈:江中有船几许?方丈答说:只有两艘,一艘为名,一艘为利。
这是扬州的盐商,深知乾隆的性情,特意延聘善于斗机锋的和尚,承应
皇差的佳话。只是传说既久,变成既俗且滥的一个故事。胡雪岩引此以喻,
左宗棠当然知道他的用意,是说他的事业,只是“做大生意”图利而已。
然而,他没有想到,胡雪岩居然另有新义,“照我说,那位老和尚的话,
也不见得对。”胡雪岩很起劲地举手遥指:“长江上的船,实在只有一艘,
既为名,亦为利!”
“奥!”左宗棠刮目相看,“何以见得?”
“名利原是一样东西。”胡雪岩略有些不安地,“大人,我是瞎说。”
这比“既为名,亦为利”,企求兼得的说法,又深一层了。
左宗棠越感兴味,正待往下追问时,但见听差悄悄掩到他身边,低声问
道:“是不是留胡老爷便饭?”
“当然。”左宗棠问道:“什么时候了?”
“未正!”
未正就是午后两点,左宗棠讶然,“一谈谈得忘了时候了。”他歉然地
问,“雪翁,早饿了吧?”
“大人不提起,倒不觉得饿。”
“是啊!我亦是谈得投机,竟尔忘食。来吧,我们一面吃,一面谈。”
于是午饭就开在花厅里。左宗棠健于饮啖,但肴馔量多而质不精,不半
是因为大劫以后,百物皆缺,亦无法讲求口腹之欲,席中盛馔,不过是一大
盘红辣椒炒子鸡。再有一小碟腊肉。胡雪岩知道是左宗棠的周夫人,远自湖
南寄来的,客人非吃不可,而且非盛赞不可,所以下箸便先挟腊肉。
腊肉进口,左宗棠顾不得听他夸赞周夫人的贤德,急于想重抬中断的话
题,“雪翁,”他说,“你说名利原是一样东西,这话倒似乎没有听人说过,
你总有一翻言之成理的说法吧?”
“我原是瞎说。”胡雪岩从容答道:“我常在想,人生在世应该先求名,
还是先求利?有一天跟朋友谈到这个疑问,他说:别的我不知道,做生意是
要先求名,不然怎么叫‘金字招牌’呢?这话大有道理,创出金字招牌,自
然生意兴隆通四海,名归实至。岂非名利就是一样东西?”
“你把实至名归这句话,颠倒来说,倒也有趣。!左宗棠又问,“除了
做买卖呢?别处地方可也能用得上你这个说法不能?”
“也有用得上的。譬如读书人,名气大了,京里的大老,都想收这个门
生,还不曾会试,好象就注定了一定会点翰林似地。”
说到这里,胡雪岩记起左宗棠数上春官,铩羽而归。至今还是一个举人,
所以听见人谈中进士、点翰林,心里便酸溜溜地不好受,自己举这个例,实
在不合时宜。好在他的机变快,就地风光,恰有一个极好的例可举。
“再譬如大人。”他说,“当年我们远在浙江,就听说湖南有位‘左师
爷’,真正了不起!大人名满天下,连皇上都知道,跟贵省的一位翰林说:
叫左某人出来给我办事。果不其然,不做官则已,一做便是抚台。从来初入
仕途,没有一下子就当巡抚的,大人恩遇,空前绝后。这也就是名归实至的
道理。”
这顶高帽子套在左宗棠头上,顿时使他起了与天相接之感,仿佛在云端
里似地,飘飘然好不轻快!不自觉地拈着花白短髭,引杯笑道:“虽蒙过奖,
倒也是实情。一介举人,而入仕便是封疆大使,这个异数,老夫独叨,足令
天下寒儒吐气!雪翁,来,来,我敬你一杯!”
就这杯酒交欢之间,左宗棠与胡雪岩的情谊又加深了,深到几乎可以推
心置腹的地步。因而说话亦越发无所隐讳顾忌。谈到咸丰曾向湖南一位翰林
表示,“叫左某人出来给我办事”时,胡雪岩问说,这位翰林可是现任广东
巡抚郭嵩焘?”
“正是他!”左宗棠的声音不自觉地高了,似乎有些激动似地。
这使得胡雪岩不免困惑。因为他曾听说过,郭嵩焘救过左宗棠,对于己
有恩的故交,出之以这种的异样口吻,听来真有些刺耳。
左宗棠也是善于察言观色的人,而且心里也有牢骚要吐,所以很快地接
下来问:“他跟我的渊源,想来你总知道?”
“知道得不多。”
“那么,我来说给你听。是咸丰八年的事..”
咸丰八年春天,湖南永州镇总兵樊燮,贪纵不法,又得罪了势焰熏天的
“左师爷”,因而为左宗棠主稿上奏,严劾樊燮,拜折之时,照例发炮,骆
秉章坐在签押房里听见声音,觉得奇怪。看时候不是午炮,然则所为何来?
听差的告诉他说:“左师爷发军报折。”
左宗棠在骆秉章幕府中,一向这样独断独行,因而又有个外号叫“左都
御史”。巡抚照例挂两个衔:一个是兵部右侍郎,便于管辖武官,一个是右
副都御史,便于整饬吏治,参劾官吏。
而“左师爷”的威权高过骆秉章,称他“左都御史”是表示右副都御史
得要听他的。这一次参劾樊燮,骆秉章事前亦无所闻,此时才要了奏折来看,
措词极其严厉,但也不是无的放矢,譬如说樊燮“目不识丁”,便是实情,
既已拜折,没有追回来的道理,也就算了。
其时朝廷正倚任各省带兵的督抚,凡有参劾,几乎无一不准,樊燮就此
革了职。只以左宗棠挟有私怨,大为不服,便向湖广总督衙门告了一状,又
派人进京向都察院呈控,告的是左宗棠,也牵连到骆秉章,说湖南巡抚衙门
是“一官两印”。
这是大案,当然要查办。查办大员一个是湖广总督官文,另外一个是湖
北乡试的主考官钱宝青。官文左右已经受了樊燮的贿,形势对左宗棠相当不
利。幸亏湖北巡抚胡林翼,与官文结上一层特殊的关系--官文的宠妾是胡
老太太的义女,所以连官文都称胡翼为“胡大哥”。这位胡老太太的义女,
常对官文说:
“你什么都不懂!只安安分分做你的官,享你的福,什么事都托付给胡
大哥,包你不错。”官文亦真听她的话,所以胡林翼得以从中斡旋,极力排
解,帮了左宗棠很大的一个忙。
“总而言之,郭筠仙平地青云,两年之间,因缘时会,得任封疆,其兴
也暴,应该虚心克已,以期名实相称。不然,必成笑柄,甚至身败名裂!我
甚为筠仙危。”说到这里,左宗棠忽然忍俊不禁了,“曾相道貌俨然,出语
亦有很冷隽的时候了。前几天有人到营里来谈起,说郭筠仙责备‘曾涤生平
生保人甚多,可惜错保了一个毛寄云’。这话传到曾相耳里,你道他如何?”
“以曾相的涵养,自然付之一笑?”
“不然。曾相对人说:‘毛寄云平生保人亦不少,可惜错保一个郭筠仙!’
针锋相对,妙不可言。”
左宗棠说完大笑。胡雪岩亦不由得笑了,一面笑一面心里在想,郭嵩焘
做这个巡抚,可说四面受敌,亏他还能撑得下去!看起来是一条硬汉,有机
会倒要好好结识。
左宗棠却不知怎么,笑容尽敛,忧形于色,“雪翁,”他说,“我有时
想想很害怕!因为孤掌难鸣。论天下之富,苏、广并称,都以海关擅华洋之
利。如今江苏跟上海有曾、李,广东又为曾氏兄弟饷源。郭筠仙虽然官声不
佳,但如金凌一下,曾老九自然要得意,饮水思源,以筹饷之功,极力维持
郭筠仙,亦是意中之事。照此形势,我的处境就太局促了!雪翁,你何以教
我?”
这番话,左宗棠说得很郑重、很深,胡雪岩亦听得很用心、很细。话外
有话、意中有意,是有关左宗棠的前程,也可能有关自己利害的一件大事,
不宜也不必遽尔回答,便以同样严肃的神色答道,“大人看得很远,要让我
好好想一想,才能奉答。”
“好!请你好好替我想一想。”左宗棠又说,“不足为外人道。”
“当然!”胡雪岩神色凛然,“我不能连这个道理都不懂。”
“是,是,”左宗棠歉疚地,“我失言了。”
“大人言重。”胡雪岩欠一欠身子,“等着见大人的,只怕还很多,我
先告辞。”
“也好!”左宗棠说,“以后你来,不必拘定时刻,也不一定要穿公服。
还有,刚才我跟你谈的那件事,不必急,且看看局势再说。”
九
局势的发展,在在出人意表。第一,常州在李鸿章部下郭松林、刘铭传、
周盛波、张树声等部,及常胜军戈登的合力猛攻之下,于四月初六城破,接
着久守镇江的冯子材进克丹阳。大家都以为这两支军队会师以后,一定乘胜
西趋,直扑金陵,为曾国荃助攻。哪知李鸿章尽管朝旨催促,却以伤亡过重,
亟须整补为名,按兵不动。这是为左宗棠、胡雪岩所预料到的,李鸿章不愿
分曾国荃一心想独得的大功,有意作态。第二,天王洪秀全病故天京,其十
六岁长子洪天贵福嗣位称幼天王。
消息外传,都知道曾国荃成大功在即,颇有人高吟杜少陵的“青春作伴
好还乡”,作乱后重整家园之计,而京里重臣、京外督抚,有良心,肯做事
的,亦都在默默打算,曾国荃一下金陵,所得资财,足可用来裁遣将士,恢
复地方。固然,金陵所得,必是用于江南及湘军,但应解的协饷,可以不解,
就等于增加了本地的收入。
象左宗棠就是打着一把如意算盘,认为曾国荃一克金陵,广东便将夏成
浙江的饷源。他曾跟胡雪岩谈过,到那时候,要专折奏派他到广东去会办厘
捐。胡雪岩口头一诺无辞,其实不当它一回事,在他看来,此事渺茫得很,
只是不便扫左宗棠的兴,所以只是唯唯敷衍而已。
* * *
在李鸿章所拨借的炮队协攻之下,曾国荃所部在五月底攻占了“龙膊
子”,其地在江宁城外东北的钟山之巅,居高临下,俯瞰全城。此地一失,
忠王李秀成束手无策了。
曾国荃用兵,独得一“韧”字,苦苦围困到这般地步,要韧出头了,更
不肯丝毫怠慢,下令各营,由四面收束,直往里逼,逼近城下,昼夜猛攻。
而真正的作用是,借无时或已的炮声,遮掩他挖掘地道的声响。
金陵围了两年,曾国荃从朝阳门到钟阜门,挖过三十多处地道,有时是
“落磐”,挖地道的士兵随死随埋,丛葬其中,有时是为太平军所发觉,烟
熏水浇,死者论百计。有一次快成功了,地道内的士兵,忽然发现一支长矛
刺了下来,其实是太平军行军休息,随意将矛一插,而清军轻躁没脑筋,使
劲将那支矛往下拉,太平军始而大骇,继而大喜,掘地痛击,功败垂成,死
了四百人之多,都是朱洪章的部下。
朱洪章是贵州人,也是曾国荃部下高级将领中唯一的非湖南人。因为孤
立其间,不能不格外卖力,免得遭受排挤。曾国荃亦很看重他,一直保到提
督衔记名总兵,派他经理营务处。此时再挖地道,由他与记名提督河南归德
镇总兵李臣典共同负责。
从六月初八开始,日夜不停。挖了七天才挖成,填塞炸药,可以作最后
的攻击了。曾国荃问问下诸将:哪一营“头敌”,哪一营“二敌”?
诸将默无一言。便按官职大小,个别征询。官阶最高的是萧孚泗,已经
补上福建陆路提督,他依旧沉默,便只好问李臣典了。
李臣典倒愿打头陈,但要朱洪章拨一两千精兵给他。朱洪章表示:“既
然如此,不如我来当头。”事情便这样定局,还立了军令状,畏缩不前者斩!
六月十六日正午,由朱洪章下令施放炸药。地道中的炸药有三万斤之多,
进口之处用巨石封固,另外以极粗的毛竹伸入地道,内用粗布包炸药填塞,
作为引线。引线点燃以后,但闻地底隐隐如雷声,却不爆发。天空中的骄阳,
流火烁金一般,炸药绝无不燃之理,万千清军挥汁屏息,等得焦的不堪。这
样过了一个钟头之久,地底连那隐隐雷声都消失了。
过去亦常有不能引发炸药的事情,这一次看起来又是徒劳无功。各营清
军,无不失望,正准备先撤退一批部队,分班休息时,突然间,霹雳之声大
作,仿佛天崩地裂似地,太平门的一段城墙,约有二十多丈长,随烟直上,
耸得者高,成为闻所未闻的奇观。
这有个说法。明太祖建都南京,洪武二年始建都城,征发大量民伕,花
了四年工夫,方始完工,周围六十一里,不但比北京城周四十余里、西安城
周二十四里都大,而且亦是世界第一大城。
南京城不但大,而且高,平均都在四十尺以上。大与高之外,最大的特
色是坚,城以花岗石为基,特为烧制的巨砖为墙,砖与砖之间,用石灰泡糯
米浆水砌合。全城告成,再以石灰泡糯米浆水涂敷,所以在城外随便指一处
敲击,都会显出白印。五百年来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城墙,毕竟还敌不过
西洋的炸药,只是被炸以后,砖砖相砌,过于坚牢,所以才会造成二十余丈
长的整段城墙,飞入空中的奇观。后来知道,这段城墙飞出一里多外,裂成
数段落地,打死了数百人之多。
在当时,朱洪章奋身向前,左手执旗,右手操刀,大呼上城,于是九门
皆破。有所谓“朱登九将”,除朱洪章、李臣典、萧孚泗以外,还有记名总
兵武明良、熊登、伍维寿、提督张诗日、记名按察使刘连捷、记名道员彭毓
橘。
* * *
报捷到京,自然要大赏功臣。据说文宗在日,曾有诺言:平洪杨者封王。
但清朝三藩之后,异姓不王,甚至封公爵的亦没有。因此,亲贸中颇有人反
对实现文宗的诺言,形成难题。最后是慈安太后出了个主意,将一个王爵,
析而为四,曾国藩功劳最大,封侯,其次是曾国荃,封伯,接下来是一个子
爵、一个男爵,封了李臣典和萧孚泗。
朝旨一下,朱洪章大为不服。论破城当日之功,他实在应该第一,首先
登城,生擒勇王洪仁达,占领夭王府。而曾国荃奏报叙功时,却以李臣典居
首,据说,当朱洪章占领天王府,看守到黄昏时分,李臣典领兵驰到,自道
“奉九帅之命接防”。于是天王府归李臣典的控制,看守到第二天上午八点
钟,光天化日之下,天王府无缘无故起火,烧得精光。事后曾国荃奏报,搜
索天王府,除了一颗玉玺以外,什么都没有了。
孪臣典叙功居首的奥妙是如此!朱洪章在“先登九将”中甚至不如萧孚
泗,他还落得一个五等爵未位的“一等男”,而朱洪章所得的恩典,是“无
论提督总兵缺出,尽先提奏,并赏穿黄马褂,赏给骑都尉世职”,虽亦不薄,
但名列第三,太受委屈。
一口气咽不下,朱洪章去找“九帅”理论。曾国荃大概早有防备,应付
之道甚绝,他说:“我亦认为你应居首功。但叙功的奏折,是由我老兄拜发,
听说是他的幕友李某捣鬼。”说着,从靴页子里拔出一把雪亮的刀子,倒持
着递向朱洪章,“你去宰了那个姓李的。”
朱洪章为之啼笑皆非。但李臣典亦如黄粱一梦,赐爵之恩,黄马褂、马
眼花翎之荣,竟不克亲承宠命,恩旨到时,已经一命呜呼。据曾国茎奏报,
说他攻城时,“伤及腰穴,气脉阻滞”,因而于七月初二日不治出缺。却又
有人说,李臣典死在“牡丹花下”,破城之日,玉帛女子,任所取携,李臣
典一日夜之间,御十数女子,褥暑不谨,得了“夹阴伤寒”,一命呜呼!当
然,这是私下传说,反正死因如出于床第之间,真相是再也不能水落石出的。
萧浮泗的封男爵,亦有一段故事。
当城破无可为计时,李秀成在乱军中带着一个亲信书童,出通济门往东
南方向驰去,目的是越过茅山,经傈阳、长兴到湖州,与由杭州撤走的太平
军会合。
走到一处叫方山的地方,撞见八个樵夫,其中有人认识他,却确不定,
便冒叫一声:“忠王!”
李秀成一看行藏被人识破,便长跪相求:“哪位领路带我到湖州。”
这八个樵夫见此光景,大起贪心,一方面想侵吞李秀成所带的钱物,一
方面还想报功领赏。于是这八个人将李秀成主仆骗入山下的“涧西村”,公
推一个姓陶的去向清军报信,目的地是驻扎太平门外的李臣典营中,因为姓
陶的有个同族兄弟是李臣典的部下,托他转报,比较妥当。
姓陶的经过钟山,又饥又渴,想起这里是萧孚泗的防区,营中有个伙伕,
因为供应柴草的关系而熟识,不妨到他那里歇脚求食。
姓陶的得意忘形,休息闲谈之间,透露了擒住李秀成的经过。这个伙夫
便转告亲王,亲兵转报萧孚泗,姓陶的便注定要做枉死鬼了。
一番秘密嘱咐,将姓陶的好酒好肉款待,萧孚泗,自携亲兵二十多人,
烈日下疾驰到涧西村,将孪秀成手到擒来,所带钱财,亦归掌握。姓陶的被
一刀斩讫,借以灭口,不过萧孚泗总算还有良心,没有杀那个伙夫,给了他
五颗上好的珠子,一匹好马,暗示他连夜“开小差”,走得越远越好。
萧孚泗的得封男爵,就以生擒李秀成之功。曾国荃到后来才知道真相,
吩咐赏那八家樵夫,每家一百两银子。结果为亲兵吞没大半,只拿出去一个
“大元宝”--五十两银子,由八家均分。
如果李秀成真是为萧孚泗凭一己之力所生擒,这份功劳,就真值得一个
男爵了。因为天京虽破,幼天王未获,只说已死在乱军之中,对朝廷似难交
代。幸好有个李秀成,论实际,其人之重要又过于幼天王,差可弥补幼天王
下落下明之失。
其时曾国薄已由安庆专船到江宁,抚循将士以外,另一件大事,就是处
置李秀成,委派道员庞际云、知府李鸿裔会审,这李鸿裔,就是曾国荃向朱
洪章所说“捣鬼”的“孪某”。
从六月二十七到七月初六,十天的工夫,审问的时间少,李秀成在囚笼
写“亲供”的时候多,每天约写七千字,总计约七八万言。却为曾国藩大删
大改,所存不过三分之一,方始奏报。其中谈到城破以后,洪秀全两个儿子
的下落,说是“独带幼主一人,幼主无好马,将我战马交与骑坐。”“三更
之后,舍死领头冲锋,带幼主冲由九帅攻倒城墙缺口而出。君臣数百人,舍
命冲出关外,所过营塞,叠叠层层,壕满垒固。幼主出到城外,九帅营中,
营营炮发,处处喊声不绝,我与幼主两下分离,九帅之兵,马步追赶,此时
虽出,生死未知。十六岁幼童,自幼至长,并未骑过马,又未受过惊慌,九
帅四方兵进,定然被杀矣,右九帅马步在路中杀死,亦未悉其是幼主,一个
小童,何人知也?”
这段供词,与曾国藩奏报“幼逆已死于乱军之中”,有桴鼓相应之妙,
不道弄巧成拙,反显删改之迹--幼天王未死,逃到湖州了。
* * *
在增国藩封侯的同时,又有恩旨赏赉东南各路统兵大帅及封疆大臣:亲
王借格林沁,加赏一贝勒,湖广总督官文,赐封一等伯爵,世袭罔替,江苏
巡抚李鸿章一等伯爵,陕甘总督杨岳斌、兵部右侍郎彭玉麟赏给一等轻车都
尉世职,并赏加太子少保衔,四川总督骆秉章、浙江提督鲍超,一等轻车都
慰世职,西安将军都兴阿、江宁将军富明阿、广西提督冯子材,均赏给骑都
慰世职。
东南大员,向隅的只有左宗棠和江西巡抚沈葆祯,上谕中特为交代:“俟
浙赣肃清后再行加恩。”这虽是激励之意,但相形之下,未免难堪,尤其是
李鸿章封爵,使得左宗棠更不服气。往深一层去想,曾国藩节制五省军务,
江西、浙江亦在其列,这两省既未肃清,就是曾国藩责任未了,何以独蒙上
赏?
再有一件事,使左宗棠气恼的是,江宁战败的太平军,只有往东南一路
可退,因而湖州一带,本来打得很顺利的,忽然增加了沉重的压力。如果事
先密商,曾国荃定干何时破城,进兵围剿的策略如何,都能让左宗棠知道,
先期派兵填塞缺口,伏路拦截,又何至于让战败的太平军,如山倒堤崩般涌
过来?然则曾军只顾自己争功,竟是“以邻为壑”了!
朝中当国的恭王,以及上获信任,下受尊重,确能公忠体国,为旗人中
贤者的军机大臣文样,却不知东南将帅之间,存着如此深刻的矛盾,紧接着
大赏功臣的恩诏之下,又有一道督责极严的上谕,让左宗棠看了,更不舒服。
上谕中说:“江宁克复,群丑就歼,无逸出之贼。”这几句话,便使左
宗棠疑心,曾氏弟兄奏报攻陷江宁的战功,不知如何铺张扬厉,夸大其词?
因此对于后面“着李鸿章将王永胜等军,调回长兴,协防湖郡。左宗棠当督
率各军,会合苏师,迅将湖州、安吉之贼,全行殄灭,克复坚城,匆令一贼
上窜”的要求,越起反感。
“你看,”他对胡雪岩说:“曾氏兄弟,不但自己邀功,还断了别人的
建功之路。照字里看,大功已经告成,浙江可以指日肃清,湖州长毛如毛,
攻起来格外吃力,即使拼命拿下来,也讨不了好。因为有曾氏兄弟先人之言,
说江宁的‘群丑就歼,无逸出之贼’,朝廷一定以为我们虚报军功。你想,
可恨不可恨?”
胡雪岩当然只有劝慰,但泛泛其词,不能发生作用,而谍报一个接一个,
尽是太平军的某王某王,由皖南广德,进入浙江境界,越过天目山,直奔湖
州的消息。最后来了一个消息,是难民之中传出来的,飞报到杭州,左宗棠
一看,兴奋非凡。
“这个报告中说,幼天王洪天贵福,在江宁城破以后,由于王洪仁玕、
养王吉庆元、誉王李瑞生、杨王李明成保驾,六月二十一那天,到达广德,
然后由守湖州的堵王黄文金,在五天以后亲迎入湖州城内,并且已得知忠王
李秀成为官军所获的消息,所以改封洪仁玕为“正军师”。
这一下,左宗棠认为可以要曾氏弟兄的好看了,当即嘱咐幕友草拟奏稿,
打算飞骑人奏,拆穿曾国藩所报“幼逆已死于乱军”的谎言。而正当意气洋
洋,解颜大笑之际,胡雪岩正好到达行辕,听得这个消息,不能不扫左宗棠
的兴,劝他一劝。
“大人,这个奏折,是不是可以缓一缓?”
“何缓之有?元凶行藏已露,何敢匿而不报?”左宗棠振振有词他说。
胡雪岩知道用将帅互讦,非国家之福的话相劝,是他听不入耳的,因而
劝以利害,“我们杭州人有句俗语,叫做‘自扳石头自压脚’,大人,你这
块石头扳不得!”他说,“扳得不好,会打破头。”
“这是怎么说?”
“大人请想,这样一奏,朝廷当然高兴,说是‘很好!你务必拿幼逆抓
来,无论如何,不准漏网。抓到了,封你的侯’,大人,抓不到呢?”
“啊,啊!”左宗棠恍然大悟,“抓不到,变成元凶从我手中漏网了!”
胡雪岩是有意不再往下说。象左宗棠这样的聪明人,固然一点就透,无
烦词费,最主要的,还是他另有一种看法使然。
他这一次上海之行,听到许多有关曾氏兄弟和李鸿章的近况,皆由曾、
李的幕友或亲信所透露。有许多函札中的话,照常理而论,是不容第三人入
耳的,而居然亦外泄了!这当然是曾、李本人毫无顾忌,说与左右,深沉的
只为知者道,浅薄的自诩接近大僚,消息灵通,加枝添叶,说得活龙活现,
无端生出多少是非,也没来由地伤害了好些人的关系,因为如此,胡雪岩对
左宗棠便有了戒心。
他在想,这位“大人”的口没遮拦,也是出了名的,如果自己为他设计,
离间曾、李之间的感情,说不定有一天,左宗棠会亲口告诉别人如何如何。
这岂非“治一经、损一经”,无缘无故得罪了曾、李,就太犯不着了!
而左宗棠有他这句话,已经足够。当时很高兴地,一叠连声地说:“吾
知之矣!吾知之矣!”
这样的回答,在胡雪岩却又不甚满意,他希望左宗棠有个具体的打算说
出来,才好秉承宗旨,襄助办事。因而追问一句:“大人是不是觉得愚见还
有可采之处?”
“什么愚见!你的见解太高明了!”左宗棠沉吟着说道:“不过,在我
到底不是翻手为云覆手雨的人,而况李少荃一向为我他也没有再说下去,只
是知道他平日言论的人,都能猜想得到,李鸿章一向为他所渺视。如今与他
修好,仿佛有求于人似地,未免心有不甘。
胡雪岩认为从正面设词规劝,与在私底下说人短处不同,即令密语外泄,
亦是“台面上”摆得出去的话,并无碍于自己的名声,因而决定下一番说词,
促成左、李的合作。
“大人,”他有意问道:“如今唯一的急务是什么?”
“你是指公事,还是指我自己的事?”
“公事也是如此,大人的私事也是如此。一而二,二而一,无大不大的
一件大事是什么?”
“自然是肃清全浙。”
“是,肃清全浙只剩一处障碍,就是湖州。拿湖州攻了下来,就可奏报
肃清。那时候,大人也要封侯拜相了。”
“拜相还早,封侯亦不足为奇。果然膺此分茅之赏,我是要力辞的。”
胡雪岩不知道他这话是有感而发,还是故作矫情,反正不必与他争辩,
唯有顺着他的语气想话来说,才能打动他的心。
“大人这一着高!”他翘着大拇指说,“封侯不希罕,见得富贵于我如
浮云,比曾相、李中丞都高一等了。不过,朝廷如无恩命,大人又怎能显得
出高人一等的人品?”
“这话倒也是。”左宗棠深深点头。
左宗棠终于松了口,胡雪岩也就松了口气。至于如何与李鸿章合作,就
不用他费心了,一切形势,左宗棠看得很清楚,而且谈用兵,亦不是他所能
置喙的。他只提醒左宗棠一点,会攻江宁,李鸿章忤了朝旨,目前急图补救,
所以即使左宗棠不愿与他合作,他自己亦会派兵进窥湖州,表示遵从朝廷所
一再提示的“疆臣办贼,决不可有畛域之分”的要求。
左宗棠亦实在需要李鸿章的支援。
第一是兵力。湖州已成为东南太平军的集结地,各部军队集结在一起,
人数超过左军好几倍。而且逼得急了,会作拼死决战,决不可轻视。
第二是地形。湖州四周,港汊纵横,处处可以设伏邀击,本是易守难攻
之地,当年赵景贤孤城坚持,因势制宜,将地形的利用,发挥到了极致。如
今太平军守湖州的主将黄文金,亦非弱者,且假幼主的名号以行,指挥容易。
而且湖州所贮存的粮食,据报可以支持一年,这又比赵景贤当时的处境好得
多了。
这进取湖州的两大障碍,都不是左宗棠独力所能克服的,而亦唯有李鸿
章可以帮助他克服这两大障碍。论兵力,有苏军的协力,才可以完成对湖州
的包围,当然不是象曾国荃攻金陵那样的四面包围,如果采取这样的方略,
即使兵力部署上能够做得到,亦是不智之举,从古以来,围城往往网开一面,
因为不放对手一条生路,必然作生死的搏斗,就算能够尽歼对手,自己这方
面的伤亡,亦一定是惨重无比。反过来看,留下的一个缺口,正可以激起对
手的恋生之念,瓦解他的斗志。而况在预先安排好的对手逃生路上,可以处
处设伏,反为得计。
论地形,湖州外围的第一要隘是北面出太湖的大钱口,当年赵景贤雪夜
失大钱,导致湖州的不守,以今视昔,情势不殊,要破湖州须先夺大钱,而
夺大钱,苏军渡太湖南下,比左军迂道而北要方便得多。同时最大的关键是,
攻大钱必须要用水师,而这又是左军之所短,苏军之所长。
李鸿章当然要用他之所长,尽力有所作为,既以弥补常州顿兵之咎,亦
以无负赐封爵位之恩。左宗棠自与胡雪岩深谈以后,默默打算,自己这方面
地利、人和都不及李鸿章,如果不能大包大揽,放下诺言,限期独力攻克湖
州,就不能禁止李鸿章驰驱前路,自北面攻湖州。两军不能合作,便成争功
的局面,李鸿章争不过无所谓,自己争不过,让李鸿章喧宾夺主,那就一世
英名付之流水了。
他想来想去,因人成事,利用李鸿章相助,是为上策。自己只要尽到了
地主的道理,客军不能不处处情让,即使苏军先攻入湖州,李鸿章亦总不好
意思径自出奏。只要下了猢州的捷报由自己手中发出,铺叙战功,便可以操
纵了。
打定了主意,暂且做一个能屈能伸的大丈夫,左宗棠亲自提笔,写了一
封极恳切的信给李鸿章,在商略扫荡东南太平军的策略中,透露出求援之意。
李鸿章亦很漂亮,答应将他部下的“郭刘潘杨四军”,全数投入湖州战场。
郭刘潘杨--郭松林、刘铭传、潘鼎新、杨鼎勋四军,是淮军的中坚,
其实李鸿章投入湖州战场的,还不止这四军,另有以翰林从军的刘秉漳,与
曾国藩的小同乡、江南提督黄翼升的水师,亦奉委派,分道助攻。李鸿章的
心思与左宗棠大致相同,有意大张声势,将进攻湖州一役,看得不下如金陵
之复,一方面象押宝似地希望能俘获幼天王,掘得“金穴”,一方面亦是有
心扫扫曾军的兴头。
在湖州的太平军,号称二十万,至少亦有六折之数。左李两方,正规军
合起来不下八万,加上随军的文员、伕役,总数亦在十万以上。彼此旗鼓相
当,发生恶战是意中之事,但胜负已如前定,而且太平军败退的情况,大致
亦在估计之中。因为由于地形的限制,进取的方向,只能顺势而行。左宗棠
所部由湖州东南、西南两方面进逼,苏军则由东北、西北分攻,并从正北进
扼大钱口,以防太平军转入太湖。湖州的东面,是东南最富庶的地区,有重
兵防守,而且东到海滨,并无出路,在湖州的太平军,唯一的出路,只是向
西,如能冲过广德,则江西有李世贤、汪海洋,都是太平军中有名的悍将,
能会合在一起,或者还有重整旗鼓的可能。
战场如棋局,不但敌我之间,尔虞我诈,就是联手的一方,亦在勾心斗
角。李鸿章毕竟还是下了一着专为自己打算的棋,将刘铭传的二十营,陆续
拔队,指向浙皖之交,名为进攻广德,断太平军的归路,其实是想拦截黄文
金,俘幼主,夺辎重。
胡州终于在七月二十六被攻陷了。
如事先所估计的,黄文金果然开湖州西门退走。大队太平军分三路西撤,
到了广德,又分两路,一路向皖南,一路是由黄文金带着幼天王,由宁国过
西天目山,经开化、玉山进入江西境内。刘铭传穷追不舍,其他各军为了争
功,亦无不奋勇当先,连追五日五夜,太平军回击不利,黄文金亦病故于行
军作战的途中。
但是洪天贵福却还是下落不明,比较可靠的传说是由江西南下,打算与
进至广东、福建边境的李世贤、汪海洋会合,然后西趋湖北,与扶王陈德才
联结,自荆襄西入陕西,在关中另起一个局面。这当然是一把如意算盘,但
即令打不成功,这样杀来杀去,如与安徽、河南的捻军台流,亦可大成气候。
因此,朝廷对两次三番、穷追猛打,而竟未能捉住幼天王洪天贵福,深为恼
火。
更恼火的是左宗棠。“全浙肃清”的折子已经拜发,而洪天贵福未获,
就不能算克竟全功,一时还难望分茅之赏。
辩明了“十万”之说,再论纠参部下的责任,言词更为犀利:“至云杭
城全数出窜,未闻纠参,尤不可解。金陵早已合围,而杭州则并未能合围也,
金陵报‘杀贼净尽’,杭州报‘首逆实已窜出’也!”仅是这两句话,便如
老吏断狱,判定曾国荃有不容贼众逸出的责任,而曾国藩有谎报军情的罪过。
但在结尾上,却又笔锋一转,故弄狡猾:“臣因军事最尚质实,故不得不辩。
至此后公事,均仍和衷商办,臣断不敢稍存意见,自重愆尤。”这段话是所
谓“绵里针”,看来戒慎谦和,其实棱角森然,句句暗隐着指责曾国藩的意
思在内。
这通奏折发出,不过半个月便有了回音。由恭王出面的“廷寄”,措词
异常婉转,不说一时还不能封左宗棠的爵,却说“左宗棠自入浙以来,克复
城隘数十处,肃清全境,厥功甚伟。本欲即加懋赏,恐该督以洪幼逆未灭,
必将固辞,一俊余孽净尽,即降恩旨。”是很明显地暗示,左宗棠封爵,不
过尽早间事。
关于他与曾国藩的争辩,亦有温谕:“朝廷于有功诸臣,不欲苛求细故。
该督于洪幼逆之入浙,则据实入告,于其出境则派兵跟追,均属正办。所称
此后公事仍与曾国藩和衷商办,不敢稍存意见,尤得大臣之体,深堪嘉尚。
朝廷所望于该督者,至大且远,该督其益加勉励,为一代名臣,以副厚望。”
上谕中虽未责备曾国藩,但是非好恶,已表现得很清楚。而许左宗棠以
“一代名臣”,更是上谕中难得一见的字样。总之这一场御裁的笔墨官司,
左宗棠占尽上风,而与曾国藩的怨,自然也结得更深了。
曾、左结怨,形诸表面的,是口舌之争,暗中拼命抵拒的,是地盘之争。
而又象在夹缝中受挤,又象首当其冲的是曾国荃。
* * *
曾国荃的本职是浙江巡抚。用兵之时,为了鼓励将帅,不按建制任职,
此省大员在他省领兵,事所常有。但战事告一段落,情形就不一样了。
照常理而论,曾国荃即令破江宁以后有过失,到底百战功高,应该让他
赴浙江巡抚本任,才是正办。无奈左宗棠以闽浙总督兼署浙巡,绝无退让之
意。而曾国藩为曾国荃告病,虽由于忧谗畏讥,以急流勇退作明哲保身之计,
其实亦是看秀了老弟有“妾身不分明”的隐衷,估量他决不能到任,不如自
己知趣。
在朝廷却又有左右为难之苦。一方面东南军务结穴于攻陷湖州、全浙肃
清,不能不敷衍左宗棠的面子,一方面却又觉得真个让簇新的一位伯爵,解
甲归田,不是待功臣之道。因此,对于曾国荃告病,一直采拖延着不作明确
的处置,希望曾、左之间,能够消释嫌怨,言归于好,由左宗棠出面奏请交
卸抚篆,饬令曾国荃到任。
这是个不能实现的奢望。朝廷看看拖着不是回事,决定成全曾国藩的心
愿,许曾国荃辞职。可是空出来的浙江巡抚这个缺,由谁替补?却颇费斟酌。
朝廷也知道左宗棠的意思,最好是让蒋益澧由藩司升任,而浙江藩司一
缺,则由左宗棠保荐。无奈蒋益澧的资望还浅,并且这样处置,在曾国藩的
面子上太难看。朝廷调和将帅,决不肯轻易予人以偏袒某人的印象,所以左
宗棠的意愿是不考虑的了。
要考虑的是:第一,新任浙江巡抚确需清廉练达的干才,因为太平军对
诸省的控制,以浙江为最,善后事宜亦最难办,非清廉干练,不足以胜任。
第二,此人要与左宗棠没有什么恩怨,而又能力曾国藩,甚至李鸿章所支持,
然后浙江的善后事宜,才能取得邻省的援助。第三,战乱已平,偃武修文,
浙江巡抚是战后委派的第一员封疆大吏,也是恢复文治的开始,所以此人最
好科甲出身,如果有过战功,更为理想。
结果选中了一个很理想的人。此人名叫马新贻,字谷山,先世是回族,
从明太祖打天下有功,派在山东卫所当武官,定居曹州府菏泽县,已历四百
余年之久,因此,马新贻除了信回教以外,彻头彻尾是个山东土著。
在马新贻的新命传至浙江的同时,江西传来了一个重要的消息,幼天王
洪天贵福被俘了。
* * *
收束与太平军作战的军务,却还有相当艰巨的镇压起义的大任,需要部
署。
恭王、文祥的计议,犹有三处起义要平眼,才能臻于太平盛世。这三处
是:第一,南撤的太平军余部,第二是中原的捻军,第三是西陲的回民起义。
幸好人才之盛,冠绝前朝,恭王与文祥决定托付四个人去平这三处的起
义。
第一个仍然是曾国藩。在十月初一曾国荃功成身退,率领裁撤的湘军回
湖南的同时,朝中有一道廷寄递到江宁,说“江宁已臻底平,军务业经蒇事,
即着曾国藩酌带所部,前赴皖鄂交界,督兵剿贼,务期迅速前进,勿少延缓”。
这所谓“贼”,便是捻军。
捻军原以皖北为根据地,自经僧王全力攻剿,转战到湖北、河南一带。
张乐行虽死,他的侄子张宗禹亦非弱者,加以陈玉成的旧部赖文光因天京已
破,由关中回师,已成孤军,自然而然地与捻军合流,声势大振。朝廷深知
僧王的马队,追奔逐北,与捻军战来战去的打法,并非善策,一旦疲于奔命,
为捻军反扑,非大败不可。同时,又因为僧王的身分尊贵,连西宫太后都不
能不格外优容,是位极难伺候的王爷,指授方略,则“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稍加督责又怕惹恼了他,索性独断独行。因此,倒不如设法让他交卸军权,
回京享福,才是公私两便之计。
能代僧王指挥数省的,只有一个曾国藩。不仅威望足够,而且他那“先
求稳当,次求变化”,以静制动,稳扎稳打的作风,亦正可救僧王之失。至
于筹饷之责,朝廷也想到了一个必不可少的人。
这个人就是李鸿章。上谕派他接替曾国藩,暂署两江总督,江苏巡抚则
调慈禧太后的恩人,漕运总督吴棠署理。上谕中虽未明言,曾国藩带兵驻扎
皖鄂交界,后路粮台由李鸿章负其全责,可是这样部署的用意是很明白的,
第一,曾、李师生,“有事弟子服其劳”,天经地义,第二,李鸿章带兵,
曾国藩替他筹过饷,如今曾国藩带兵,自然该李鸿章筹饷,第三,两江最富,
是海内最主要的一处饷源,所以谁当两江总督,都有筹饷的责任。
这样的安排,就大局而言,不能算错,只是委屈了曾国藩,便宜了李鸿
章与吴棠,可也就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再有一个是杨岳斌。他是与彭玉麟齐名的水师名将,本名杨载福,因为
同治皇帝这一辈,玉牒谱系上第一字为“载”,不免有犯讳的不便,所以改
名岳斌。当江宁未下以前,他已升任陕甘总督,打算赋以数平回民起义的重
任。回民起义不仅生于陕甘,也生于云南与新疆。云南将次平服,而新疆方
兴未艾,朝廷寄望于新封子爵的鲍超,特降温旨,认为新疆平乱,“非得勇
略出群如鲍超者,前往剿办,恐难壁垒一新”,所以命曾国藩传旨鲍超,在
他回籍葬亲的两月假期一满,“即行由川起程,出关剿办回乱”。恭王和文
祥知道鲍超好名,特地拿乾嘉名将杨遇春,与他相提并论,很灌了一番米汤。
上谕中说,“从前回疆用兵,杨遇春即系川省土著,立功边域,彪炳常。
鲍超务当督率诸军,肃清西陲,威杨万里,以与前贤后先辉映。该提督忠勇
性成,接奉此旨,必即遵行,以副朝廷委任。”话说得很恳挚,而命曾国藩
传旨,亦有暗示他帮着催劝之意。无奈曾国藩对湘军的急流勇退、明哲保身,
早有定算,鲍超是他的爱将,当然要加意保全,所以只是照例传旨,并不劝
驾。
再有一个朝廷寄以重望的,便是左宗棠,他是现任的闽浙总督,由江西
瑞金为鲍超所败,而转入福建境内的李世贤、汪海洋两大部队,顺理成章地
该由他负责攻击。
左宗棠不是怕事的人,对此亦自觉当仁不让,义不容辞,可是朝廷一连
串的处置,却使他既气又急,愤愤不平。
首先大夫所望的是,浙江巡抚派了马新贻,蒋益澧落了空,也就等于是
他失去了浙江这个地盘。其次是李鸿章调署两江,名位已在己之上,使他侵
不舒服。复次是在江西的陕甘总督杨岳斌,奉旨迅即到任,朝廷责成浙江每
月拨给陕甘协饷十万两,并先筹措八万银子,作为杨军的开拨费用。
为此,左宗棠的肝火很旺,每日接见僚属,大骂曾国藩、李鸿章和郭嵩
焘。这样骂了几天,怒火稍减,想想既不肯辞官归田,就得有声有色地大干
一番。军务是有把握的,就是饷源越来越细,得要找个足智多谋的人,趁马
新贻未曾到任以前,好好筹划妥当。
这个人自然非胡雪岩莫属。“雪翁”,他说,“你看,挤得我无路可走
了!你算算看,我该到哪里筹饷?哪里都难!”
两个人将十五行省一个一个地算。除开穷瘠的省份,有饷可筹的富庶之
地,都已为他人早着先鞭,江苏、安徽是两江辖区,曾、李师弟的势力,根
深蒂固;江西沈葆祯,对待曾军的前例,足以令人望而却步;山东、山西供
应京恼,而且两省巡抚阎敬铭、沈桂芬清刚精明,都不是好相与的人;湖北
食用川盐,在沙市设局征盐厘,收入相当可观,可是官文是督抚中唯一的一
个旗人,有理无理,皆受朝廷袒护,不容易打得进去;至于天府之国的四川,
有骆秉章在那里,顾念旧日宾主之谊,自然不好意思唱一出“取成都”。
“福建穷得很,我能筹饷的地方,只有贵省与广东了。广东该给我的饷
不给,可恨郭筠仙,心目中只认得曾涤生、李少荃。此恨难消!”左宗棠停
了一下又说,“至于马谷山,听说倒还讲理,不过既是曾涤生所保,又是李
少茎的同年,不见得肯助我一臂。雪翁,你看我该怎么办?”
胡雪岩默然。因为他觉得自己的处境很难,左宗棠的知遇要报答,而浙
江是自己的家乡,为左宗棠设谋划策,可不能挨地方父老的骂。
胡雪岩一向言词爽利,而且不管天大的难事,一诺无辞,象这样迟疑不
答的情形,可说绝无仅有。左宗棠微感诧异,不免追问缘故。
“不瞒大人说,我很为难。大人现在只有浙江一个地盘,粮饷当然出在
浙江,筹得少了,不够用,筹得多了,苦了地方。说起来是我胡某人出的主
意,本乡本上,我不大好做人。”胡雪岩又说,“如果大人兼署浙江巡抚,
我还可以出出主意,截长补短,见机行事,总还兼顾得到。现在换了马中丞,
我又是分发江西的试用道,是大人奏调我在浙江当差,大人一离浙江,我当
然不能再问浙江的公事,眷后局的差使亦要交卸,何况其他?”
他一路说,左宗棠一路点头,等他说完,做个“稍安毋躁”的手势答道:
“你刚才所说的情形,我完全清楚,我们要好好谈谈。万变不离的宗旨是:
雪翁,你仍旧要帮我的忙。怎么个帮法,我们回头再商量,现在先谈你的难
处。诚如所言,我现在只有浙江一个地盘,粮饷只有着落在浙江,而且要定
一个确数,按月一定汇到,连日子都错不得一天。雪翁,凡事先讲理,后讲
情,情理都站得住,还争不过人家,我当然也有我的手段。”
胡雪岩不知他最后这几句话,意何所指?只能就事论事,问一声:“大
人预备定一个啥数目?”
“你看呢?”左宗棠放低了声音说:“我们自己人,我告诉你实话:我
的兵,实数一万八千,不过筹饷要宽,照两万三千人算。”
胡雪岩的心算极快。士兵每人每月饷银、军粮、器械、弹药、马料,加
上营帐、锅碗等等杂支,平均要五两银子,两万三千人就是十一万五千两。
另加统帅个人的用途,文案、委员的薪水伙食,送往迎来的应酬费用,每个
月非十五万银子不可。
这笔巨数,由浙江独力负担,未免太重,胡雪岩便很婉转他说道:“闽
浙一家。福建拨给浙江的协饷,前后总计,不下三百万两之多,如今福建有
事,当然要帮忙。而况大人带的又是浙江的兵,理当由浙江支饷。不过,浙
江的情形,大人是再明白不过的,如果能够量出为人,事情就好办了。”
成语是量人为出,胡雪岩却反过来说,倒也新鲜,左宗棠便捻着八字胡
子,含笑问道:“何以谓之量出为人?倒要请教。”
“譬如一碗汤,你也舀,他也妥,到嘴都有限..”
“啊!”左宗棠抢着说道:“我懂了!我亦本有此意,第一,陕甘的协
饷,决不能答应,第二,广东解浙江的协饷,有名无实,我要奏请停拨。”
说到这里,他眼珠打转,慢慢地笑了,笑得极其诡秘。
这一笑,大有文章。胡雪岩觉得非搞明白不可,便有意套问一句:“广
东的协饷是个画饼,虽不能充饥,看看也是好的。”
“不然!奏请停拨,就是要让朝廷知道,这是个画饼。雪翁,”左宗棠
突然兴奋了,“你看老夫的手段!画饼要把它变成个又大又厚,足供一饱的
大面饼。你信不信?”
“怎么不信?”胡雪岩紧接着问:“大人变这套戏法,可要我做下手?”
“当然!少了你,我这套平地抠饼,外带大锯活人的戏法就变不成了。”
“大锯活人”四字,虽是戏言,却也刺耳,胡雪岩便用半开玩笑的语气
问道:“大人,你要锯哪一个?”
“哪一个?”左宗棠有种狞笑的神色;“锯我那位亲家。”
胡雪岩骇然。他早知左宗棠跟郭嵩焘有心病,而此心病,不但未能由时
光来冲淡,反有与日俱深之势,但何至于说出“大锯活人”这样的话来?因
此一时愣在那里作声不得。
左宗棠的脸上,也收起嬉笑之态,变得相当认真,眼睁得好大,嘴闭得
好紧,但眼神闪烁,嘴唇自动,竟似湖心中起了极大的波澜似地。这就使得
胡雪岩越发贯注全神,要听他如何“大锯活人”了。
“雪岩!”左宗棠第一次改口,以别字相呼,表示对胡雪岩以密友看待,
“你的书读得不多,我是知道的,不过‘世事洞明皆学问’,照这一层来说,
我佩服你。
“不敢当。”胡雪岩有些局促,但也很率直,“大人有什么话要说,尽
管吩咐,拿顶高帽子套在我头上,就有点吃不消了。”
“你我之间,何用耍什么送高帽子的手段?我的意思是,我的为人,我
的处世,只有你能明白五分,还有五分,你不但不明白,或许还会大不以为
然。这就因为你少读书,如果你也多读过一点书,就会明白我那另外五分,
而且谅解我不得不然,势所必然!”
原来如此,胡雪岩倒有些受宠若惊了,“大人,”他说,“你老跟我谈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我是不懂的。”
“我不跟你谈经,我跟你谈史。雪岩,我先请问你两句成语‘大义灭亲’、
‘公而忘私’怎么讲?”
胡雪岩无以为答,觉得也不必答,老实回复:“大人不要考我了。就从
这两句成语上头,谈你老的打算。”
我不是考你,我的意思是,我的行事,照世俗之见,或许会大大地骂我。
不过,我的行事,于亲有亏,于义无悻,于私有惭,于公无愧。这都非世俗
之见所能谅解,而只有读过书的人,才会在心里说一声:左某人命世之英,
不得不然。”
这段话很掉了几句文,不过胡雪岩也大致还能听得懂,而且听出意思,
他对郭嵩焘要下辣手了!所想不通的是,他有何辣手可对郭嵩焘?
他的疑问,立刻得到了解答。左宗棠起身坐在书桌前面,伸毫铺纸,很
快地画成一幅地图,在那些曲线。圆点之中,写上地名。胡雪岩看出是一幅
闽粤支界的形势图。
“李世贤在漳州。漳州是九月十四失守的,总兵禄魁阵亡,汀漳龙道徐
晓峰殉难。李世贤大概有八千多人,不可轻敌。”左宗棠又指着长汀、连城、
上杭这三角地带说:“汪海洋在这一带,照我的看法,他比李世贤更凶悍。
然而,不足为虑,贼不足平!雪岩,你这几年总也懂得一点兵法了!你看李、
汪二人的出路在哪里?”
这一下好象考倒了胡雪岩,他仔细看了半天,方始答说:“他们是由西
面江西逃过来的,往东是出海,有好长一段路,再说没有船也出不了海。北
面呢,大人带兵压了下来,啊,”胡雪岩恍然大悟,很有把握他说:“这两
个长毛的出路,只有南面的广东,嘉应州首当其冲!”
左宗棠深深点头,拈髭微笑,”对,”他说,“嘉应州首当其冲!到了
那时候充饥的就不是画饼了!”
语中有深意。左宗棠没有说下去,胡雪岩不便问,怕自己猜错了,冒昧
一问,是大大的失言。
谁知左宗棠毫不忌讳,真的拿胡雪岩当可共极端机密的心腹看待,“郭
窍仙一直担心曾涤生‘驱寇人粤’,他没有想到‘驱寇入粤’的是他的亲家。”
他说:“雪岩,到那时候,又另是一番局面了。”
胡雪岩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觉得左宗棠的手段真是太辣了些!虽然,
达正是他所猜想到的;但侧度是测度,听别人亲口证实,感觉又自不同。
“雪岩,”左宗棠问道:“你倒说说看,到那时候是怎么样的一番局面?”
“是。”胡雪岩想了想说,“到那时候,朝廷当然借重大人的威望,拜
钦差大臣,节制福建、浙江、广东三省的军务。郭中丞..”他没有再说下
去,意思是郭嵩煮在左宗棠“大锯活人”的摆布之下,非吃足苦头不可。
“不错,此亦是势所必然之事。到那时候,雪岩,我不会再累浙江了,
不怕郭筠仙不乖乖替我筹饷。不过,”左宗棠沉吟了好一会,“也说不定!
郭筠仙愚而好自用,怕他仍旧执迷不悟。”
“果然如此,大人又怎么办?”
“那就不能怪我了!可惜!”
前后两句话不接气,胡雪岩再机敏也猜不透他的意思,只以此事于减轻
浙江的负担,关系甚大,不能不追问:“大人,可惜些什么?”
“可惜,我夹袋里没有可以当巡抚的人物。”
这是说,如果将来郭嵩焘不能替左宗棠筹得足够的饷,他不惜攻倒他派
人取而代之。这样做法,却真是“公而忘私”、“大义灭亲”了。
“到时候看吧!言之还早。”左宗棠对着他手绘的地图凝视了好一会,
突然拍案而起,“对,就是这么办!”
接着,左宗棠谈了他的突如其来的灵感。他指着地图为胡雪岩解释,自
己的兵力还不够,倘或想用三面包抄的办法,将太平军向广东方面挤,相当
吃力。万一有个漏洞填塞不住,太平军一出了海,不管在福建或浙江的海面,
自己都脱不了干系,岂不是弄巧成拙?
因此,左宗棠想请李鸿章的淮军助以一臂。攻占湖州之役,彼此合作得
还满意,如今再申前请,想来李鸿章不至于拒绝。
“不过,这话我不便开口。”左宗棠说,“如果是我出面相邀,就得替
客军筹响,譬如他派一万人,一个月起码就得五、六万银子,再加上开拔的
盘缠,第一笔就非拨十万银子不可,实在力有未逮。倘或朝廷有旨意,让淮
军自备粮饷,来闽助剿,我们至多备五万银子作犒赏,面子上也就很好看了。
雪岩,你说,我这把如意算盘如何?”
“是好算盘。不过淮军自备粮饷,恐怕李中丞不肯。他出饷,我们出粮,
李中丞就没话好说了,因为他的军队闲摆在那里,一样也是要发饷的。至于
请朝廷降旨,只有请福建的京官在京里活动。”
“那怕不行。”左宗棠摇摇头,“福建京官,目前没有身居高位的,说
话不大有力量。闽浙唇齿相依。浙江在京的大老,雪岩你倒想想看,有什么
人可托?”
“浙江在京的大老,自然要数许六大人,不过,他的吏部尚书交卸了。
倒是他的大少爷,在南书房很红,还有他一位侄少爷,是小军机,专管军
务..”
“对!对!”不等胡雪岩说完,左宗棠便抢着说,“这条路子再好都没
有,请你替我进行。许家杭州望族,你总有熟人吧?”
“他家的人很多,我倒认得几位,不过象这样的大事,也不好随便乱托
人。”胡雪岩想了一会说,“大人,我想到上海去一趟,去看许七大人。一
面拿大人交办的事托他,一面想拿许七大人搬到杭州,出面来办善后。
左宗棠想了一下,觉得胡雪岩这个办法极好,所谓“许七大人”是就小
刀会刘丽川起事之时的江苏巡抚许乃刽,如今逃在上海。他的胞兄,也就是
胡雪岩口中的“许六大人”许乃普,以吏部尚书致仕。因为战争不能南归,
在京里是浙江同乡的“家长”。而且科名前辈,久掌文衡,京中大老,颇加
尊礼。许乃普的长子许彭寿,是李鸿章的同年,也是道光二十七年丁未这一
榜的会元,许乃普还有个胞侄许庚皋,在“辛酉政变”中出过大力,如今是
极红的“小军机”--军机章京领班之一,熟谙兵事,精干方略,对军务部
署有极大的发言权。所以走这条路子,路路皆通,必要时还可以请许彭寿以
同年的交情,写封切切实实的信给李鸿章,更无有不能如愿之理。
至于将许乃钊请回杭州来主持善后,这也是一着非下不可的好棋。因为
马新贻一到任,胡雪岩有不得不走之势,而要找替手,最适当的人选就是许
乃钊。第一,他做过封疆大吏,科名是翰林出身,名符其实的“缙绅先生”,
第二,马新贻不仅是许乃钊的后辈,而且与他的胞侄许彭寿同榜,以“老世
叔”的身分去看马新贻,照例应受“硬进硬出”开中门迎送的礼遇,这样为
地方讲话就有力量得多了,第三,许乃钊公正廉洁,德高望重,足以冠冕群
伦。
因此,左宗棠欣然接纳胡雪岩的建议,而且自己表示,要亲笔写封很恳
切的信,向许乃钊致意。
谈完了公事谈“私事”,而私事也就是公事:胡雪岩的出处。左宗棠打
算将他调到福建,但不必随他一起行动,专驻上海,为他经理一切。胡雪岩
毫不迟疑地答应了下来。
从第二天起,左宗棠便照商定的步骤,积极开始部署,除了战报以外,
一连拜发了好几道奏折。第一道是,浙江的兵恼军需,十分困难,自顾不暇,
应该拨给陕甘的协饷,请饬户部另筹改拨,第二道是,请饬新任浙江巡抚马
新贻,从速到任,至于马新贻未到任前,浙江巡抚请由藩司蒋益澧“护理”,
第三道是,奉旨拨解杨岳斌的“行资”八万两,于无可设法之中,勉强调法
筹拨半数。
第四道奏折与浙江无关。每到夏秋之交,户部照例催各省报解“京饷”,
京饷不止于发放在京八旗禁军的粮饷,举凡王公大臣、文武百官的廉俸,大
小衙门办公的经费,宗庙陵寝的祭把费用,以及专供两宫太后及皇帝私人花
用,每年分三节呈上的“交进银”,无不出在京饷之内,所以协饷可欠,京
饷不可欠。福建欠海关税银十万两,茶税二万两,上谕催解:“务于十二月
内,尽数解齐。倘仍饰辞宕延,致误要需,即由户部查照奏定章程,指名严
参。”
虽奉这样的严旨,左宗棠仍要欠上一欠,因为非如此,不足以表示福建
之穷,必须浙江接济。当然,欠有欠的方法,不是硬顶可以了事的,左宗棠
的方法是,哭穷之外,将他闽浙总督应得的“养廉银”一万两,由票号汇到
户部,作为京饷报解。
第五道是请停止广东解浙的协饷。主要的作用是借此机会让朝廷知道,
广东的协饷,对浙江来说是个“画饼”。所以,停止的理由,不过“现在浙
省军务肃清,所有前项协饷,自应停止”这样一句话,而“停止”以前的帐
目,却算得很清楚,从同治元年正月到这年八月,连闰共计三十三个月,广
东应解浙江协饷三百三十万两,可是实收仅二十八万。其中由厘金所拨者是
二十二万两,曾国藩奏道,广东厘金开办起至这年八月底止,共收一百二十
万,是则浙军“所得不过十成之二”。
第六道是部署到福建以后的人事。奏折的案由是“办理饷需各员,请旨
奖励”,附带请求调用。其中当然有胡雪岩,他本来是“盐运使衔”的“江
西试用道”,左宗棠奏请“改发福建以道员补用,并请赏加按察使衔”。这
报奖的文字,看来并不如武官的“请赏戴花翎”、“请赏加已图鲁称号”来
得热闹起眼,其实是帮了胡雪岩很大的一个忙,因为由“试用道”改为“以
道员补用”,只要一准,立刻可以补任何实缺,而“赏加按察使衔”,便可
以署理桌司,成为实缺道员更上层楼的“监司大员”。在左宗棠来说,这一
保,起码等于三年的劳绩。
不过左宗棠拜发这道奏折时,胡雪岩并不知道,因为他人已到了上海。
拿着左宗棠的亲笔函件去见“许七大人”,谈得十分融洽。将左宗棠所托之
事,一一办妥,只不过耽搁了两夜,陪老母谈一谈战后的西湖,与古应春盘
桓了半天,便即原船回到杭州。
回到杭州,第一个要想见他的不是左宗棠,而是藩司“护理抚篆”的将
益澧,他早就派人在阜康钱庄留下话,等胡雪岩一到,立刻通知,以便会面。
* * *
“雪翁,”与胡雪岩见着了面,蒋益澧哭丧着脸说:“你非帮我的忙不
可!大帅交代下来了,浙江每个月解福建协饷二十万两,按月十二号汇出,
迟一天都不准。这不是强人所难吗?”
听得这话,胡雪岩也吓一跳。战火已使浙江满目疮痍,何来每月二十万
两银子,供养人闽之师?当时估计,每月能凑十万两银子,已经至矣尽矣,
不想左宗棠狮子大开口,加了一倍,而且日子都不准拖,这就未免太过分了。
“雪翁,”蒋益澧又说,“于公于私,你都不能不说话,私,老兄在大
帅面前言听计从,公,俗语说的‘羊毛出在羊身上’,真是逼得非解这个数
目不可,只有让地方受累。雪翁,你也于心不忍吧!再说,我到底不过是藩
司。”
最后这句话,才足博益澧真正的昔衷。目前巡抚的大印握在手里,令出
即行,办事还容易,等马新贻一到任,认为协饷数目太大要减,他当藩司的,
不能不听命。而另一方面左宗棠又是一手提拨他的恩主,且有承诺在先,不
能不维持原数。这一下岂非挤在夹缝里轧扁了头?
想了一会,胡雪岩觉得这个麻烦非揽下来不可,便点点头说:“好的,
我来想办法。”
“这一来有救民!”蒋益澧如释重负,拱拱手问说:“雪翁,谅来胸有
成竹了。是何办法,可以不可以先闻为快?”
“当然,当然!原要请教。”胡雪岩答说,“第一,我想请左大人酌减
数目。”
“酌减?”蒋益澧问,“减多少?”
“总得打个七折。”
“打个七折,每月亦还得要十四万两。”蒋益澧说:“如今军务肃清,
我这个藩司不必带兵打仗,要在本分上做点事。你看蒋益澧细数他该做的事,
最有关国计民生的要政,便是兴修水利。浙江全境皆是土田,近山者瘠,近
水者腴。兼以蚕丝之利,首重栽桑,而桑树的栽培灌溉与水田的要求,没有
什么两样。所以自古以来,在浙江做官,则遗爱在民,久留去思的,无不是
因为在水利方面大有成就之故。
浙江的水利重在浙西,浙西的水利又重在海塘。乾隆六次南巡,都以巡
视浙江海塘为名,可以想见其关系的重大。海塘欲求完固足以捍御海潮,须
用石塘,自战乱以来,海宁一带的石塘没有修过,日渐坍坛,现在要及时修
复,估计费用需上百万银子,迫不得已,只有先办土塘,暂且将就。
“就是办土塘,亦要三十万银子。土塘料不贵,人工贵,战乱之后,壮
丁少了,就是人工贵。”蒋益澧说,“雪翁,这件事我亦要跟你好好商量,
怎么得筹一笔款子,拿海塘修一修?万一海塘溃决,可是件不得了的事,一
想起来,我真连觉都睡不着。”
听蒋益澧这样表示,即令是矫饰之词,胡雪岩亦觉得十分可敬。“三代
以下唯恐不好名”,他的本心不必问。只听他的语气是想做点好事,正不妨
与人为善,趁此机会捧他一捧、扶他一扶,让他做些好事,亦对地方有益。
想到这里,他毫不迟疑地答道:“请放心。我来策划一下,大家量力捐
办,不是难事。”
“那就再好没有。”蒋益澧很欣慰地,“还有西湖的疏浚,也不能再拖
了。西湖水利,关乎杭州、海宁的水田灌溉,明年春天以前,一定要整理好,
这也得好几万银子。雪翁,你倒想,我这个藩司难做不难做?有啥开源之道,
真要好好问你请教。”
“如今只有在盐上动脑筋。”胡雪岩答说,“倘能照我的办法,可以救
得一时之急,一年半载,福建军务,告个段落,浙江不必再负担协饷,那时
候就轻松了。”
“我也是这么想。不过,盐法我不大懂,大帅倒是内行。”
“左大人是内行?”胡雪岩很惊异地问。
“这也无足为怪的。雪翁,你莫非不知道?大帅是陶文毅公的儿女亲
家。”
“啊!啊!原来如此!”
胡雪岩恍然大悟,左宗棠对盐法内行,渊源有自。在他二十六岁时,两
江总督陶澍在江西阅兵事毕,请假顺道回湖南安化原籍扫墓,经过醴陵,县
官照例“办差”,布置公馆时,请主讲醴陵尿江书院的左宗棠,做了一副对
联,陶澍一见,激赏不己,问知县官,出自左宗棠的手笔,当时便请来相见。
* * *
果然,一谈到浙江的盐务,左宗棠立即表示,在他交卸浙江巡抚兼职以
前,有几件必办的事,其中之一就是整顿浙江盐务,改引行票,打算从同治
四年正月起,先试办一年。
“我的办法,一共四款:第一是缉私,第二是革浮费,第三是减价,第
四是清查煎盐的灶户。至于盐课收入,全数提为军晌,除去开销每个月至少
有十万银子,够我一半的数目了。”
这就是说,左宗棠援闽之帅,每个月要浙江负担二十万两的饷银。与蒋
益澧的话,完全相符。胡雪岩很沉着,暂时放在心,先谈盐务。
“大人这四款办法,后面三条是办得到的,就是缉私有些难处。浙盐行
销松江,松江是江苏地面,鞭长莫及。这一层可曾想过?”
“当然想过。”左宗棠答道,“我正要跟你商量,你不是跟我提过,有
个松江漕帮的首脑,人很诚朴能干吗?他肯不肯帮帮浙江的忙?”
“此人姓尤。只要大人吩咐,他一定乐予效劳。”胡雪岩问道:就不知
道这个忙怎么帮法?”
“自然是带队伍缉私。”
胡雪岩是明知故问,等左宗棠有了答复,因话答话,故意摇摇头说:“这
怕办不到。他本人是个‘运子’,不是官儿的身分,说到规矩,见了把总都
要尊称一声‘总爷’。大人请想,他怎么带队伍?就算他肯带,分拨过去的
官兵,也不服他的指挥。”
“这话倒也是。”左宗棠踌躇了,“不过,若非带队伍缉私,又有什么
可以借重他之处?”
“漕帮的底蕴,大人向来深知。尤某的手下,都听他一句话,如果有个
名义,对松江一带的缉私,成效是一定有的。”
“喔,我明白了。”左宗棠思了一会说:“这样办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让尤某自己去招人,当然也不能太多,招个两三百人,保尤某一个官职,让
他管带。这件事,我交代盐运使去办,尤某那里,请你去接头。至于饷银公
费,一概照我营里的规矩,由盐务经费里面开支。”
胡雪岩很高兴,这不但为尤五找到了一条出路,而且于公事亦有稗益,
所以欣然应诺。然后谈到蒋益澧所托之事,亦就是浙江按月协解福建饷银的
数目。
“从前浙江靠福建协饷,前后用过三百万之多,如今浙师援闽,饷银自
然应该由浙江按大人是怎么个主意,请交代下来,好趁早筹划。”
“我已经跟萝泉谈妥当了,浙江每个月接济我二十万。”
“二十万不多,只恨浙江的无气丧得太厉害!”胡雪岩故意沉吟了一会,
然后突如其来地问说:“大人是不是打算到了福建,要奏调蒋杨两位去帮
忙?”
这话问得左宗棠莫名其妙,立即答说:“我并没有这样的打算。而且蒋
杨两位,也巴结到监司大员了,一则福建无可安置,二则,朝廷也未见得会
准。再说,我又何苦为马谷山铺路,腾出这么两个紧要缺分,好方便他援引
私人?”
这番回答,原在胡雪岩意料之中,尤其是最后一点,更有关系,蒋益澧
留仕浙江藩司,并保杨昌浚为浙江桌司,原是左宗棠所下的一着“先手棋”,
用来钳制马新贻,保护他在浙江的饷源,岂肯自我退让?而钥雪岩所以明知
故问,亦正是因话答话,好引人正题的一种手法。
“这就是了!但愿蒋杨二公,安于其位,就等于大人仍旧兼摄浙江抚篆
一样。不过,大人,我有句话,只怕忠言逆耳。”
“不要紧,你我无话不可谈。而况你必是为我打算的好话。”
“是,我是替大人打算,细水长流,稳扎稳打。”胡雪岩很从容地答说:
“浙江的收入不但有限,而且没有确数可以预估。地丁钱粮,已经奉旨豁免,
盐课收入,总要明年春末夏初,才有起色,米捐要看邻省肯不肯帮忙?靠得
住的,只有厘金,市面越来越兴旺,收数自然越来越多,但也要看经手人的
操守。至于支出,第一是善后,第二是海塘,都要大把花银子。大小衙门,
文武官员的经费俸禄,更不能不筹,地方上总也还要养些兵。大人倒想一想
看,倘或每个月先凑二十万银子解粮台,藩库一清如洗,什么事都动不了,
蒋芗泉这个潘司,怎么还当得下去?”
“这,”左宗棠呆了半晌,方始说下去:“这也不至于如你所说的那样
子艰窘吧?”
“当然。我是说得过分了一点。不过大,人,请你也要替马中丞想一想,
人家刚刚巴结到方面大员,自然也想做番事业。如果处处捉襟见时,动弹不
得,那时候怎么办?只有逼蒋芗泉,逼蒋芗泉就是逼大人。”胡雪岩停了一
下又说:“从前江西沈中丞是曾中堂一手提拔的,本省的厘金说截留就截留,
朝廷也不曾责备他耽误了曾家弟兄的‘东征,。马中丞为人虽不如沈中丞那
样子刚烈,然而也不是肯得过且过的人。”
提到沈葆祯与曾国藩交恶的往事,左宗棠不能不起警惕之心。他是最讲
究利害关系,冷静思量,马新贻的脚步站得很稳,亦无弱点可攻,果然为此
有所争执,自己不见的能占上风。而且一闹开来,蒋益澧首当其冲,他一调
离了浙江,每月又何有二十万银子可得?
转念到此,便心平气和地问道:“那么,雪岩,你说呢?我该怎么办?”
胡雪岩率直答说:“只有减个数目。”
“减多少呢?”左宗棠说。
“这我就不敢说了,”胡雪岩答道,“唯有请大人交代下去,官兵弟兄
先委屈些,只要局面一好转,必然补报。”
“好!”左宗棠点点头,“我也不忍太累浙江,就照你的意思,让粮台
重新核算,减到减无可减为止。不过,雪岩,我的处境你是知道的,一直孤
立无援,总要打开一条出路才好。”
“是!”胡雪岩毫无表情地应声。
“你要大大地帮我的忙!”左宗棠问道,“你看,我的出路该怎么打?”
“大人不是已有成算了吗?”
那是指谋取广东而言。左宗棠微微皱着眉说:“驱郭不难,难在孰可取
代?芗泉的资望,当方面之任,总嫌不足。万一碰个钉子,我以后就难说话
了。这一层关系很大,没有把握以前,我不便贸然动手。然而,这话又不能
向芗泉透露。”
胡雪岩很用心地听着,细细体会,辨出味外之味,蒋益澧如果想当广东
巡抚,还得另外去找一份助力。这也就是说,只要朝中有奥援,保证左宗棠
将来举荐时不会驳回,他是乐于出奏的。
想到这里,便又自问:是不是该帮帮蒋益澧的忙?这个忙帮得上帮不上?
前者无须多作考虑,能让蒋益澧调升广东巡抚,于公于私都大有好处。至于
帮得上忙、帮不上忙?此时言之过早,反正事在人为,只要尽力,就有希望。
想停当随即说道:“大人是朝廷柱石,圣眷一直优隆。我在上海听京里
的人说起,恭王很看重大人,醇王尤其佩服。想当初,曾中堂可以保他督办
军务有关省份的巡抚,如今大人又为什么不可以?至于说到芗泉的资望,由
浙藩升粤抚,亦不算躐等,马中丞不就是个现成的例子?当然,广东因为粤
海关的收入与内务府很有关系,情形与他省不同,但是,只要京里有人照应,
亦不是没有希望的事。”
“就是这话罗,要京里有人照应!芗泉在这一层上头,比较吃亏。”
“就眼前烧起冷灶来,也还不晚。”
左宗棠深深看了他一眼,沉吟又沉吟,终于说了句:“你不妨与芗泉谈
谈!”
“是!”
“他的事要靠你。”左宗棠又说,“我更少你不得。你在我这里,既不
带兵,又不管粮台。可是比带兵管粮台更要紧。雪岩,等我一走,你也要赶
紧动身,长驻上海,粮台接济不上,要饷要粮要军装,我就只靠你一个人了!”
这份责任太重,胡雪岩顿感双肩吃力,可是说什么也不能有所犹豫,便
硬着头皮答一声:“是!大人请放心!”
“有你这句话,我真的可以放心了。”左宗棠舒了口气,然后问道:“你
有什么事,要我替你办的?我预备月底动身,还有半个月的工夫。有话你趁
早说。”
胡雪岩早就想过了,左宗棠一走,虽是蒋益澧护理巡抚的大印,有事仍
旧可以商量得通,然而究竟不如托左宗棠来得简捷有力。这半年的相处,自
己从无一事求他,如今却不能再错过机会了。更何况是他先开口相问,倘再
不言,反显得矫饰虚伪,未免太不聪明。
有此了解,便决定“畅所欲言”,先使个以退为进的手法,“想求大人
的事情很多,”他说,“又怕大人厌烦,不敢多说。”
“不要紧,不要紧!”左宗棠连连摆手,“一向都是我托你,欠你的情
很多,你尽管说。”
“是!”胡雪岩说:“第一件,从前的王中丞,死得太惨。当时蒙大人
主持公道,查明经过,据实参奏。不过这一案还没有了,想请大人始终成全。”
“喔,”左宗棠有些茫然,因为事隔两年有余,记忆不清,只好问说,
“这一案怎么没有了?”
“就是同治元年四月里,大人所奏的‘讯明玉履谦贻误情形,那一
案..”
“啊,”左宗棠被提醒了,“你等一下。”
他掀开马褂,从腰带上去取钥匙,钥匙表示权威,大而至于“神机营”、
“内务府”,被指定为“掌钥”,即表示赋予首脑之任,小而至于一家大户
人家的管家,或者象《红楼梦》中的王熙凤,都以掌管钥匙为实权在握的鲜
明表示。只是钥匙甚小。不足以显示其权威的地位,所以多加上些附丽之物,
通常都是“以多取胜”,弄些根本无用的钥匙拴在一起,甚至弄个大铁环串
连,捻在手里“锵朗锵朗”地响,仿佛“牢头禁子”的用心,只要拎着那串
钥匙一抖动,就足以慑服群囚。
可是,真正能见钥匙之重的,却往往只有一枚,左宗棠亦是如此,他只
有一枚钥匙,用根丝绳子穿起,挂在腰带上;此时往外一拉,以身相就,凑
近一个书箱,打开来取出一大叠红薄册。胡雪岩遥遥望去,只见上面写着四
个大字:“奏稿留底”。
检到同治元年四月的那一本,左宗棠戴上墨晶老花眼镜细看了一遍,方
始发问:“雪岩,你说此案未了,未了的是什么?”
“请大人再检当时的批回,就知道了。”
批回一时无从检取,左宗棠答说:“想来你总清楚,说给我听吧!”
“是!”胡雪岩倒有些为难了。
因为当王有龄苦守杭州时,主要的饷源是在绍兴,而在籍团练大臣王履
谦,却不甚合作。同时绍兴有些擅于刀笔的劣绅,包围王履谦,视王有龄以
一省大吏征饷为不恤民困,勒索自肥,无形中竟造成了敌对的局面。
因此,绍兴府知府疹宗元的处境极其困难,当太平军由萧山往绍兴进攻
时,清军的炮船与团练竟发生了冲突。兵力悬殊,寡不敌众,廖宗元的亲兵
被杀了十二个,廖宗元本人亦被打破了头。这本来是应该由王履谦去弹压排
解的,而居然袖手旁观。不外,绍兴失守,廖宗元战死,而王履谦则先其逃
到宁波,出海避难在福建。绍兴不该失而失,以及王履谦的处处掣时,不顾
大局,使工有龄深恶痛绝、在危城中寄出来的血书,表示“死不瞑目”。胡
雪岩亦就因为如此,耿耿于怀,一直想为王有龄报仇雪恨。
当然,就是胡雪岩不作此想,朝廷亦会追究杭州失守的责任,不容王履
谦逍遥法外。第二年,同治元年春天,闽浙总督庆瑞奉旨逮捕王履谦,解送
衢州的新任浙江巡抚左宗棠审问,复奏定拟了充军新疆的罪名。朝旨准如所
请,算是为王有龄出了一口气。
可是这一案中,首恶是绍兴的富绅张存浩,诬赖廖宗无所带的炮船通贼,
以及杀亲兵、打知府,都是他带的头。左宗棠在夏奏中说:“张存浩等因廖
宗元催捐严紧,挟忿怀私,胆敢做出那些不法之事,罪不容赦。应俟收复绍
兴府后,严拿到案,尽法惩处。
如今不但绍兴早已收回,而且全浙亦已肃清。可是严拿张存浩到案一节,
却无下文。胡雪岩所说的“这一案未了”,即是指此而言。
而此刻他的为难,却是一念不忍。论到乱世中人与人的关系,谁负了谁,
谁怎么亏欠谁?本就是难说的一件事。事隔数年,而彼此又都是大动余生,
似乎应该心平气和,看开一步了。
他这临时改变的心意,左宗棠当然不会猜得到,便催问着说:、既然你
托我的事很多,就一件一件快说吧!不要耽误工夫。”
这一下他不能不说实话了。口中谈着,心中又涌现了新的主意,所以在
谈完原来的想法以后,接着又说:“张存浩虽可以请大人宽恩饶他,可他不
能太便宜他。我在想,他也应该将功赎罪,罚他为地方上做些公益。大人看,
是不是可行?
“当然可行。”左宗棠问道:“此人家道如何?”
“从前是富绅,现在的情况,听说也不坏。”
“那好!我来告诉芗泉,转知绍兴府,传他到案,责令他量力捐输,地
方上做件功德之事。”
“能这样,于公于私都过得去了。至于两次殉难的忠臣义士,善后局采
访事迹,陆续禀报,亦要请大人早日出奏,安慰死者。”
“当然。这件事我在动身以前,亦是要做好的。”左宗棠又说:“你再
讲第二件。”
第二件是公私牵连,彼此有关的大事,胡雪岩从马新贻的新命下达、浙
江政局开始变动之初,就希望不再代理藩库,无奈蒋益澧不肯放他,略一提
到,便连连拱手,要求“继续帮忙”,胡雪岩最重情面,不能不勉为其难。
“如今不同了。”胡雪岩谈过前半段的衷曲,接着又说:“大人命我长
驻上海,要粮要饷要军械,缓急之际,唯我是问。这个责任太重,没有余力
再为浙江藩库效劳了。”
所谓“效劳”,就是青黄不接之际,得要设法垫款。左宗棠当然明白他
的意思,但却有不同的看法,“雪岩,浙江藩库每个月要拨我十四万协饷,
由你的钱庄转汇粮台。照这样子,你代理浙江藩库,等于左手交付右手,并
不费事,何必坚拒呢?”他停了一下又说,“依我看,你代理浙江藩库,对
我有利无害,有款子收入,随时可以拨解。如果前方有急用,你调度也方便。”
“不!”胡雪岩说,“第一,我既蒙大人奏调,归福建任用,就不便再代理
浙江的藩库,其次,唯其管了大人这方面的供应,我要跟浙江划分得清清楚
楚,万一将来有人说闲话,也不至于牵涉到大人的名誉。”
“承情之至!你真是处处为我打算。既然你一定坚持,我关照萝泉就是。”
得此一诺,胡雪岩如释重负。因为整个情况,只有他看得最清楚,援闽
之师的协饷虽已减去六万,对浙江来说,仍是极重的负担。新任巡抚莅任后,
自必有一番新酞展布,纵不能百废俱举,光是整修海塘,便需一笔极大的经
费。眼前霜降已过,河工是“报安澜”的时候,一开了年,可就要立刻动手
了!不然从“桃花汛”开始,春夏之交,洪水大涨,可能招致巨祸。那时的
藩库,岂是容易代理的?
当然,海塘经费他可以表示无力代垫,但如马新贻说一句“那么福建的
协饷,请胡道台的钱庄垫一垫”,不论于公于私,他总是义不容辞的吧?事
实确是如此,而且即使不代理浙江藩库,他亦仍得为左宗棠垫款。只是同为
一垫,说法不同。
在浙江来说,既是代理藩库,理当设法代垫,在左宗棠来说,胡雪岩是
为浙江垫款,他不必见情。这一来落得两头不讨好。倘或浙江解不出协饷,
跟他情商代垫,那是私人急公好义,马新贻会感激,左宗棠亦会说他够朋友。
而最要紧的是,浙江藩库向他的钱庄借款,有担保、有利息,不会担什么风
险。
“还有什么事?你索性此刻都说了吧?”
“不敢再麻烦大人了。”胡雪岩笑嘻嘻地说,“其余都是些小事,我自
己料理得下来。”
话虽如此,胡雪岩经管的公事太多,自己的生意,除钱庄以外,还有丝
茶,加上受人之托,有许多闲事不能不管。如今政局变动,又受左宗棠的重
托,要长驻上海,在浙江的公私事务,必得趁左宗棠离浙,马新贻未到任这
段期间内,作个妥善的安排。因而忙得饮食不时,起居失常,恨不得多生一
张口,多长一双手,才能应付得下来。
在这百忙里,左宗棠还是时常约见,有一天甚至来封亲笔信,约他第二
天上午逛西湖。这下,胡雪岩可真有些啼笑皆非了!但亦不能不践约,只好
通宵不睡,将积压已久,不能不力,原来预定在第二天上午必须了结的几件
紧要事务,提前处理。到曙色将透之时,和衣打个盹,睡不多久,一惊而醒,
但见是个红日满窗的好天气,急急漱洗更衣,坐上轿子飞快地直奔西湖,来
赴左宗棠的约会。
轿子抬过残破的“旗营”,西湖在望,胡雪岩忽然发现沿湖滨往北的行
人特别多。当时唤跟班去打听,才知道都是去看“西洋火轮船”的。
胡雪岩恍然大悟,并非有逛西湖的闲情逸致,只是约他一齐去看小火轮
试航。这件事胡雪岩当然也知道。早在夏天,就听左宗棠告诉过他,已觅妥
机匠,试造小火轮。他因为太忙,不暇过问,不想三、四个月的工夫,居然
有了一艘自己制造的小火轮。这是一件大事!能造小轮船,就能造大轮船,
胡雪岩的思路很宽也很快,立刻便想到了中国有大轮船的许多好处。越想越
深,想得出了神,直到停轿才惊觉。
下轿一看,是在西湖四大名刹之一的昭庆寺前。湖滨一座篷帐,帐外翎
顶辉煌,刀光如雪,最触目的是夹杂着几名洋人,其中一个穿西装,一个穿
着三品武官服色,大帽子后面,还缀着一条假辫子。胡雪岩跟他们很熟,这
两个洋将都是法国人,一个叫日意格,已改武就文,被委充为宁波新关的税
务司,所以换穿便服,另一个叫德克碑,因军功保到参将,愿易服色,以示
“归顺”,颇为左宗棠所器重。
看到湖中,极粗的缆绳系着一条小火轮,已经升火待发。胡雪岩亦随众
参观,正在指点讲解时,左宗棠已经出帐,在文武官员肃立站班的行列中,
缓缓穿过,直到湖边站定,喊一声:“请胡大人!”
胡雪岩被唤了过去,行完礼,首先道歉:“没有早来伺候。”又笑着说:
“曾中堂、李中丞都讲究洋务,讲究坚甲利兵,现在都要落在大人后头了。”
这句话恭维得左宗棠心花大开,“我就是要他们看看!”他摸着花白短
髭点头,“所以我特意要请你来看,只有你懂得我的用意。”
胡雪岩不敢再接口,因为随口恭维,无甚关系,一往深处去谈,不知道
左宗棠到底有什么主意,而且他自己对此道亦还不甚了解,不如暂且藏拙为
妙。
好在此刻亦不是深谈的时候,主要的是要看。一声令下,那条形式简陋
的小火轮,发出“卜卜卜”的响声,激起船尾好大一片水花,但机器声时断
时续,就象衰迈的老年人咳嗽那样,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
这时在湖边屏息注视的官员、士兵、百姓,不下上万之多,都为那条只
响不动的小火轮捏把汗,唯恐它动不了。四名负责制造的机器匠,更是满头
大汗,不断地在舱中钻进钻出,忙了好半天,终于听得机器声音响亮了起来,
而且节奏匀净,然后蓦地里往前一冲。胡雪岩情不自禁地说了句:“谢天谢
地,动了!、动是动了,却走不快,蹒蹒跚跚,勉强拖动而已。费了有两刻
钟的工夫,在湖面上兜了个圈子,驶回原处。承办的一名候补知府,领着戴
了红缨帽的机器匠来交差。脸色很深沉的左宗棠,仍旧吩咐,赏机器匠每人
二十两银子。
大家看左宗棠不甚满意,都觉得意兴阑珊,胡雪岩也是如此,站班送走
了左宗棠,急急赶回城去忙自己的公私事务。哪知到得傍晚,左宗棠又派了
戈什哈持着名片来请,说的是:“大帅要等胡大人到了才开饭。”
到了行辕,很意外地发现两位客卿都在,此外就是一个姓蔡的通事。胡
雪岩先见左宗棠,然后与德克碑、日意格行礼,彼此一揖,相将人席。左宗
棠虽是主人,仍据首座,左右两洋将,胡雪岩下首相陪,蔡通事就跟戈什哈
一样,只有站立在左宗棠身后的份儿了。
“办洋务要请教洋人。”左宗棠对胡雪岩说:“我请德参将与日税务司
下船看过,说仿制的式样,大致不差,讥器能够管用,就很难为他们了。不
过,要走得快,得用西洋的轮机。德参将正好有本制船的图册,你不妨看看。”
“是!”胡雪岩试探着问:“大人的意思是..”
“你先听听他们的说法。”左宗棠答非所问,然后略略回头,嘱咐蔡通
事:“你问他们,我想造轮船机器,他们能不能代雇洋匠?”
于是蔡通事用法语传译。德克碑与日意格立即作答,一个讲过另一个讲,
舌头打卷,既快且急,显得十分起劲。
“回大帅的话,”蔡通事说道:“德参将与日税务司说,不但可以代雇
洋匠,而且愿意代办材料,设厂监造。如果大人有意,现在全浙军务告竣,
德参将打算退伍回国,专门为大人奔走这件事。”
“喔!”左宗棠点点头,向胡雪岩深深看了一眼。
胡雪岩会意,随即向两位洋客提出一连串的问询,最着重的是经费。德
克碑与日意格亦只知大概,并不能有问必答。不过洋人倒是守着中国“知之
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古训,决不模棱两可地敷衍。因此以胡雪岩的头脑,
根据已知的确实数字,引伸推比,亦能获知全盘的概算。
这一顿饭吃到起更方散。左宗棠送走洋客,留下胡雪岩,邀到签押房里
坐定,第一句话就说:“雪岩,我想自己造兵轮。”
“胡雪岩吓一跳,“这谈何容易?”他说,“造一个船厂,没有五十万
银子下不来,造一条兵轮总也得二三十万银子,也不能为造一条兵轮设个船
厂。不说多,算造十条,就是两三百万。闽浙两省,加上两江,也未见得有
这个力量。”
“不错!不过,你不要急,等我说完,你就知道我的打算不二办得通,
而且非如此打算不可。雪岩,”“左宗棠顾盼自喜地说,“李少荃的学问,
是从阅历中来的,不过这几年的事,他点翰林,不过靠一部《诗经》熟。我
做学问的时候,只怕他文章还没有完篇。说到汪洋大海中的艨艟巨舶,我从
道光十九年起,就下过功夫..”
这年林则徐在广东查毁鸦片,英国军舰犯境,爆发了鸦片战争,也就是
这一年,陶澍病殁在两江总督任上,左宗棠迁居陶家,代为照料一切,得能
遍读印心石屋的遗书,凡唐宋以来,史传、别录、小说,以及入清以后的志
乘、载记、官私文书,吩是有关海国故事的,无不涉猎。所以谈到“汪洋大
海中的艨艟巨舶”,他不算全然外行。
“如今洋人的火轮兵船,于古无征,不过举一反三,道理是一样的。海
船不可行于江河,不然必致搁浅。可笑的是,衮衮诸公,连这点浅近的道理
都不懂,以致为洋人玩弄于股掌之上!
说起来,李少荃的洋务,懂得实在也有限。”
这番话在胡雪岩听来,没头没脑,无从捉摸,他跟左宗棠的关系,已到
熟不拘礼的程度,当即老实问道:“大人指的是哪件事?”
“不就是咸丰末年跟英国买兵轮那件事吗?”
“喔,我想起来了,是有那么一回事。当时杭州被围,后来杭州失守,
我在宁波生一场大病,一切都隔膜了,只知有这样一件事,对来龙去脉,完
全不清楚。”
“我很清楚。这重公案的始未经过,我细看过全部奏折。可以约略跟你
说个大概,是英国人李泰国与赫德捣鬼,英国代办中号火轮三只,小号火轮
四只,船价讲定六十五万银子,李泰国擅作主张,一加再加,加到一百零七
万银子。至于火轮到后,轮上官兵薪饷、煤炭杂用,每个月要用十万银子。
这还不算,火轮上的官兵,都要由英国人管带..”
“我打句岔,”胡雪岩截断了话问:“这为了什么?”
“喏,你看看这个就知道了。”
左宗棠真是有心人,已将前几年购买英国兵轮的有关上丰谕与奏折,抄
辑成册,这时随手翻开一篇,递给胡雪岩,让他自己去细看。
这一篇抄的是同治二年五月间,总理各国事务大臣恭亲王及文祥等人会
衔的奏折,一开头就说:
“窃臣等前以贼氛不靖,力求制胜之方,因拟购买外洋炮船,以为剿贼
之资,于咸丰十一年五月间专折奏明,奉上谕:“东南贼势蓦延,果能购买
外洋炮船,剿贼必可得力,实于大局有益。”等因,钦此,遵即咨行各该督
抚。
旋据两江督臣曾国藩复奏,“购买外洋炮船为今日救时第一要务。”
读到这里,就不必再往下看了。胡雪岩说道:“如用于剿贼,只需能航
行长江的小炮艇,何至于要花到一百万银子?”
“就是这话罗!衮衮诸公聩聩不明,于此可见。你再看这一篇!”
左宗棠指给胡雪岩看的是,同治二年八月下旬曾国荃的一道奏折,说的
是:查前年廷旨购办轮船七号,不惜巨资,幸而有成,闻皆将到海口矣!惟
近见总理衙门与洋人李泰国商定往复,除轮船实价百万之外,所用西人兵士
每月口粮七万余两,每年大率不下百万两,俱于海关支扣。窃计国家帑藏空
虚,倏而岁增巨款,度支将益不给。
当始议购买之时,原以用中国人力,可以指挥自如,且其时长江梗塞,
正欲借此巨器,以平巨寇。自今夏故克九洑洲,仰仗皇上威福,江路已通,
江边之城,仅金陵省会,尚未恢复,然长江水师,帆樯如林,与陆军通力合
作,一经合围,定可克期扫荡。
臣窃见轮船经过长江,每遇沙诸回互,或趋避不及,时有胶浅之虞。盖
江路狭窄,非若大海之得以施展如意。譬犹健儿持长矛于短巷之中,左右前
后,必多窒碍,其势之使然也,平时一线直行,犹且如此,临阵之际,何能
盘旋往复,尽其所长?是大江之用轮船,非特势力少逊,究亦有术穷之时。
今会其入江,实有不借彼战攻之力,若顿诸海口,则又安闲无所事事。
看到这里,亦可以掩卷了。购造大轮船,非是为了剿匪,当曾国荃上此
奏折时,金陵将次台围,苏州亦正由李鸿章猛攻之中,大功之成,已有把握,
曾国荃自然不想有人来分他的功。而况他所作的譬喻,如“健儿持长矛于短
巷之中,左右前后,必多窒碍”,衡诸海轮行江的实况亦甚贴切。朝廷正以
李泰国狡诈,难以与谋,得此一奏,当然会毅然决然地打消此议。
“然而,今昔异势,”左宗棠说:“福建沿海,非兵轮不足固疆圉、御
外敌。雪岩,你以为如何?”
“是!大人见得远。”胡雪岩答说,“督抚担当方面军务,如今内乱将
平,外患不可不防。倘或外人由闽浙海面进犯,守土之责,全在大人。如果
不作远图,虽不至于闹出叶大人在广东的那种笑话来,可也伤了大人的英
名。”
所谓“叶大人”是指“不战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客死在印度的
两广总督叶名琛。拿他作比,稍觉不伦,但就事论事,却是前车可鉴。左宗
棠很起劲地说:“你说得一点不错!益见得我责无旁贷,雪岩,我决计要办
船厂。”
“只要经费有着,当然应该办。”
“经费不必愁。当初购船,是由各海关分摊,如今当然仍照旧章,不过,
闽浙两海关,格外要出力。”
“那是一定的。不过..”胡雪岩沉吟着不再说下去了。
左宗棠知道,遇到这种情形,便是胡雪岩深感为难,不便明说的表示,
可是他也知道,到头来,难题在胡雪岩也一定会解消。最要紧的是,让他无
所顾忌,畅所欲言。
因此,他出以闲豫的神态,“不必急,我们慢慢谈。事情是势在必行,
时间却不可限。”他神秘地一笑,“等我这趟出兵以后,局面就完全掌握在
我手里了,要紧要慢,收发由心。”
这最后两句话,颇为费解,就连胡雪岩这样机警的人,也不能不观色察
言,细细去咀嚼其中的意味。
看到左宗棠那种成竹在胸,而又诡谲莫测的神态,胡雪岩陡然会意,所
谓“要紧要慢,收发由心”,是指入闽作战的军务而言。换句话说,太平军
余部,他不但自信,必可肃清,并且肃清的日子,是远是近,亦有充分的把
握,要远就远,要近就近。
这远近之间,完全要看他是怎么样一个打算?勤劳王事,急于立功,自
是穷追猛打,克日可以肃清,倘或太平军余部有可以利用之处,譬如借口匪
势猖獗,要饷要兵,那就必然“养寇自重”了。
想到这里,就得先了解左宗棠的打算;“大人,”他问,“预备在福建
做几年?”
“问得好!”左宗棠有莫逆于心之乐,然后反问一句:“你看我应该在
福建做几年?”
“如果大人决心办船厂,当然要多做几年。”
“我也是这么想。”
“做法呢?”胡雪岩问,“总不能一直打长毛吧?”
“当然,当然!釜底游魂,不堪一击,迁延日久,损我的威名。不过,
也不必马到成功。”说到这里,左宗棠拈髭沉思,脸上的笑容尽敛,好久才
点点头说:“你知道的,广东这个地盘非拿过来不可,兵事久暂,只看我那
位亲家是不是见机?他肯急流勇退,我乐得早日克敌致果,不然就得多费些
饷了。你懂我的意思吗?”
“懂!”胡雪岩说,“我就是要明白了大人的意思,才可以为大人打算。”
“那么,如今你是明白了?”
这是提醒胡雪岩该作打算了。他精神抖擞地答说:“只要广东能听大人
的话,事情就好办了。我在想,将来大人出奏,请办船厂,象这样的大事,
朝廷一定寄谕沿海各省督抚,各抒所见。福建、浙江不用说,如果广东奏复,
力赞其成。大人的声势就可观了。”
“正是!我必得拿广东拉到手,就是这个道理。南洋沿海有三省站在我
这面,两江何敢跟我为难。”
“两江亦不敢公升为难,必是在分摊经费上头做文章。说到办船厂的经
费,由海关洋税项下抽拨,是天经地义的事。北洋的律海关,暂且不提,南
洋的海关,包括广东在内,一共五大关:上海的江海关、广州的粤海关、福
建的闽海关跟厦门关、我们浙江的宁波关。将来分摊经费,闽、厦两关以外,
粤海关肯支持,就是五关占其三,浙江归大人管辖,马中丞亦不能不买这个
面子。这一来,两江方面莫非好说江海关一毛不拔?”
“对了!你的打算合情合理,其间举足重轻的关键,就在广乐。雪岩,
我想这样,你把我这个抄本带回去,参照当年购船成例,好好斟酌,写个详
细节略来,至于什么时候出奏,要等时机。照我想,总要广东有了着落,才
能出奏。”
“是的。我也是这么想。”胡雪岩说,“好在时间从容得很,一方面我
先跟德克碑他们商量,一方面大致算一算经费的来源。至于筹备这件大事,
先要用些款子,归我想办法来垫。”
“好极!就这么办。不过,雪岩,江海关是精华所在,总不能让李少荃
一直把持在那里!你好好想个法子,多挖他一点出来!”
“法子有。不过,”胡雪岩摇摇头,“最好不用那个法子!”
“为什么?”
“用那个法子要挨骂。”
“这你先不必管。请说,是何法子?”
“可以跟洋人借债。”胡雪岩说,“借债要担保。江海关如说目前无款
可拨,那么总有可拨的时候。我们就指着江海关某年某年收入的多少成数,
作为还洋债的款,这就是担保。不过,天朝大国。向洋人借债,一定有人不
以为然。那批都老爷群起而攻,可是件吃不消的事。”
这番话说得左宗棠发愣,接着站起身来踱了好一会方步,最后拿起已交
在胡雪岩手里的“抄本”,翻到一页,指着说道:“你看看这一段!”
指的是恭亲王所上奏折中的一段,据李泰国向恭王面称:“中国如欲用
银,伊能代向外国商人借银一千万两,分年带利归还。”可是恭王又下结论:
“其请借银一千万两之说,中国亦断无此办法。”
“大人请看,”胡雪岩指着那句话说:“朝中决不准借洋债。”
“彼一时也,此一时也!”说到这里,左宗棠突然将话锋扯了开去,“雪
岩,你要记住一件事,办大事最要紧的是拿主意!主意一拿定,要说出个道
理来并不难,拿恭工的这个奏折来说,当时因为中国买船,而事事要听洋人
的主张,朝中颇有人不以为然,恭王已有打退堂鼓的意思,所以才说中国断
无借洋债的办法。倘或当时军务并无把握,非借重洋人的坚甲利炮不可,那
时就另有一套话说了,第一,洋人愿意借债给中国,是仰慕天朝,自愿助顺,
第二,洋人放债不怕放倒,正表示信赖中国,一定可以肃清洪杨,光复东南
财赋之区,将来有力量还债。你想想,那是多好听的话,朝廷岂有不欣然许
诺之理?”
这几句话,对胡雪岩来说,就是“学问”,心悦诚服地表示受教。而左
宗棠亦就越谈越起劲了。
“我再跟你讲讲办大事的秘诀。有句成语,叫做‘与其待时,不如乘势’,
许多看起来难办的大事,居然顺顺利利得地办成了,就因为懂得乘势的缘故。
何谓势?雪岩,我倒考考你,你说与我听听,何谓势?”
“这可是考倒我了。”胡雪岩笑道:“还是请大人教导吧!”
“有些事,我要跟你请教,有些事我倒是当仁不让,可以教教你。谈到
势,要看人、看事,还要看时。人之势者,势力,也就是小人势利之势。当
初我几乎遭不测之祸,就因为湖广总督的官文的势力,比湖南巡抚骆秉章来
得大,朝中自然听他的。他要参我,容易得很。”
“是的。同样一件事,原是要看什么人说。”
“也要看说的是什么事?”左宗棠接口,“以当今大事来说,军务重于
一切,而军务所急,肃清长毛余孽,又是首要,所以我为别的事说话,不一
定有力量,要谈入闽剿匪,就一定会听我的。你信不信?”
“怎么不信?信,信!”
“我想你一定信得过。以我现在的身分,说话是够力量了,论事则还要
看是什么事?在什么时候开口?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言听计从。说迟了自
误,说早了无用。”左宗棠笑道:“譬如撵我那位亲家,现在就还不到时候。”
“是的。”胡雪岩脱口说道,“要打到福建、广东交界的地方才是时候。”
左宗棠大笑。笑完了正色答道:“办船厂一事,要等军务告竣,筹议海
防,那才是一件大事。但也要看时机。不过,我们必得自己有预备,才不会
坐失时机。你懂我的意思了吧?”
胡雪岩不但懂他的意思,而且心领神会,比左宗棠想得更深更远。结合
大局,左宗棠的勋名前程,和他自己的事业与利益,了解了一件事:左宗棠
非漂漂亮亮地打胜仗不可!这是一个没有东西可以代替的关键。
由于这个了解,他决定了为左宗棠办事的优先顺序,不过。这当然先要
征得同意,因而这样说道:“大人的雄心壮志,我都能体会得到,到什么时
候该办什么事,我亦大致有数,事先会得预备。如今我要请问大人的是,这
趟带兵剿匪,最着重的是什么?”
这句话将左宗棠问住了,想了一会答道:“自然是饷!”
“饷我可以想法子垫。不过,并不是非我不可,各处协饷,能够源源报
解,何必我来垫借,多吃利息?”
“啊,我懂你的话了。”左宗棠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兵坚
而器不利,则能守而不能攻。我要西洋精良兵器,多多益善。雪岩,这非你
不可!”
“是!愚见正是如此。”胡雪岩欣慰地答说:“我替大人办事,第一是
采办西洋兵器,不必大人嘱咐,我自会留意。至于炮弹子药,更不在话下,
决不让前方短缺。第二是饷,分内该拨的数目,不管浙江藩库迟拨早拨,我
总替大人预备好。至于额外用款,数目不大,当然随时都有,如果数目大大,
最好请大人预先嘱咐一声,免得措手不及。此外办船厂之类,凡是大人交代
过的,我都会一样一样办到,请大人不必费心,不必催,我总不误时机就是。”
“好极了!”左宗棠愉悦异常,“汉高成功,功在萧何。我们就这样说
了,你尽管放手去做,一切有我担待。”
十
左宗棠在同治三年十月底,交卸了兼署浙江巡抚的职司,在杭州全城文
武官员鸣炮恭送之下,启程入闽督师。
在此以前,援闽之师分三路出发。西路以帮办福建军务浙江按察使刘典
所部新军八千人为主力,会同记名按察使王德傍的两千五百人,由江西建昌
入汀州,中路记名提督黄少春,副将刘明灯两部共四千六百人,由浙江衢州,
经福建浦城、建宁入延平,东路由署理浙江提督高连升会同候祉知府魏光邴,
领兵四千五百人,过钱塘江由宁波乘轮船,循海道至福州登陆。
这三路军队的目标,都是闽南李世贤驻厦门之西的漳州,丁大洋在福建、
广东、江西三省交界的武平,而汪海洋则在闽南的东西之间流动。左宗棠的
打算是,决不能让他们出海,由北、西、东三面收紧,压迫太平军南撤。
福建之南就是广东。两广总督毛鸿宾与广东巡抚郭嵩焘,见此光景,心
知不妙。左宗棠如果迫敌入粤,则援闽之师,随之而至,会形成太平军与“友
军”交困的窘境,所以非常着急。
可是由两员副将方耀、卓兴所率领的粤军,不过八千之众,福建延建邵
道康国器,虽是广东人,新统一军,亦多粤籍,却不能算粤军,因为是左宗
棠的部下,并不听命于广东大吏。毛鸿宾与郭嵩焘迫不得已,一面派方耀、
卓兴入闽会剿,明阻太平军,暗挡左宗棠,一面打算奏请起用守镇江的名将
冯子材督办东江军务,自求振作。
当援闽之师未到以前,福建陆路提督林文察已与李世贤接过仗。林文察
是台湾彰化人,咸丰八年以助饷剿淡水之战,授职游击,做了武官,他所统
率的台勇擅用火器,慓悍善战,助林文察当到总兵,获得“巴图鲁”的名号。
王有龄被困杭州时,曾奉命援浙,而阻于衢州,以后归左宗棠节制,很立了
些战功,补实为福建福宁镇总兵,不久招升为福建陆路提督,随即提兵回台,
在他家乡镇压起义。
起义军的首领,是原籍漳州龙溪的戴潮春,他是白莲教的人,在彰化名
义上办团练,实际上与太平军取得着联系。
咸同之交,浙江失控,在福建的清军,多调闽北浙南,戴潮春认为是起
事的好机会,三月间由林戆晟在大墩起事,五天以后,占领彰化,台湾兵备
道孔昭慈被杀。戴潮春称“东王”,“南王”是林戆晟,此外还有“西王”
与“北王”。下面的官职有“大国师”、“左右丞相”、“六部尚书”等等。
这个场面,由于东南战局正在紧要关头,朝廷只应粮道丁日腔的力请,
派了六百人去攻剿,因而局势得以维持一时。及至同治二年秋天,左宗棠控
制浙江,已有把握,才派林文察回台,号召旧部,福建巡抚徐宗干,亦派久
官台湾的丁日健领兵赴援,并授为台湾兵备道,督办全台军务。
于是到了十一月初,夺回彰化,继攻下斗六。到了年底,戴潮春被俘于
张厝庄、林戆晟战死于四块厝,局面可以算是稳定下来了。
不过打垮义军余部,亦很费力,尤其是当李世贤占领漳州以后,戴潮春
的余部准备接应会合,图谋再举。左宗棠深恐李世贤、汪海洋等人出海,正
就是为此。
林文察见此光景,深感为难,一方面要防止死灰复燃,放不得手,另一
方面以福建陆路提督为一省最高武官的地位,对于攻克漳州、汀州等地,责
无旁贷。仔细考虑下来,还是应该回福建,因为能够消灭李世贤,彰化的义
军便失去凭借与指望,不战而自溃。
打定主意,仓卒内渡,同船只带了两百亲兵,他与李世贤交过手不止一
次,不敢轻敌,原意到了福建,先作部署,然后出击。哪知李世贤早有准备,
在万松关设下埋伏,专等他入网。
而林文察则又改变了主意。因为他自感兵力孤单,一路收容了许多散兵
游勇,杂凑成军,如果粮饷充裕、时间从容,而又有得力的帮手,当然可以
将此辈渐渐练成劲旅,否则就只有利用他们急于追求出路,或者怀忿报仇的
心理,淬砺士气,作背城借一之计。林文察老子兵事,默察情势,认为不得
不速战速决,拖下去徒耗粮饷,且难部勒,将不战自溃。
本来左宗棠的檄令,是责成他“力保泉厦”,这是很难的任务,因为漳
州以东,直到厦门、泉州,地势平衍,易攻难守,而况彼此兵力众寡悬殊。
就方略讲,应该以攻为守,就利害关系来看,以少攻多,虽然吃力,但与其
守而败,不如攻而败。因此,在十月初便由泉厦而进,在万松关上扎营。
万松关又名万松岭,在漳州以东二十五里的凤凰山上,为由泉厦渡江入
漳的孔道,扎营刚定,李世贤派一队人马来攻,用意在试探虚实。哪知副将
惠寿不中用,竟让太平军踩了营盘,林文察迫不得已,退扎叫做玉洲的地方,
隔了两天出队攻击,小胜而回。
就在这时候又接到左宗棠的札子,指示他“深沟高垒,勿浪战求胜,俟
浙军到后,协力规复漳州”。林文察这时不能不听命了,驻营在万松岭上,
静候援军,另由水师总兵曾玉明,在九龙江近海澄县地方的海口镇,结扎水
营,以为犄角之势。
这样守到十月底,左宗棠还未进入福建境内,而先行出发的浙军,三路
合围之势,将次形成。李世贤原来是在万松关以西设下埋伏,传候林文察入
网,见他按兵不动,而浙军又已人闽,不能不急着打开一条出路,因而在十
一月初三,发动突袭。
突袭是分水陆两路进行。袭击水营的太平军,皆以烟煤擦脸,有意扮成
狰狞可怖的样子,同时亦用作为“自己人”的识别,曾玉明的水师,猝不及
防,除了用炮艇上的小炮轰击以外,其余各营,都垮了下来。
在西面万松关上的林文察所部,本是越拖越坏的散兵游勇,听说后路被
袭,未战先乱。副将惠寿,游击许忠标,压不住阵,只有溜之大吉,林文察
却不肯逃,结果中枪毙命。渍散下来的乱兵,勉强集结在九龙江东岸,算是
保障泉州门户。
三月以后,左宗棠到了浦城,正式进入福建境界,预定就以此为行辕。
行辕所收到的第一件战报,便是林文察兵败身亡。
这不是马到成功的征兆。左宗棠大为不悦。在他看林文察是挫了浙军的
锐气,也伤了他的威名,虽非死有余辜,却是决不可原谅的。因而出奏时,
便不肯专叙此事,只用一个“督师行抵浦城,现筹剿办情形”的案由,在折
子中斥责林文察不听调度,致有此失,幸亏高连升一军已由福州赶到闽南,
泉厦可保无虞。至于林文察的恤典,申明另案奏请,但可想而知的,恤典不
会优厚。
不过局势很快地稳住了。左宗棠最担心的,就是李世贤向东南横战入海,
所以只要高连升一军,能自福州南下,及时拦堵,先挡得一阵,等苏军郭松
林、杨鼎勋领兵航海而来,控制腹地便有十足的把握了。
为此,左宗棠定下东守北攻西压的策略,最先占领闽南偏北的龙岩,接
着会同粤军方耀所部,攻占闽粤交界的永定。
这两场胜仗才下来,士气大振,指挥更加灵活。左宗棠开始“迫敌入粤”,
首先是由毗连江西的汀洲、连城一带,将汪海洋部下的太平军,往南逼向与
广东交界的武平、上杭一带。其时援闽苏军已陆续到达,与浙军高连升、黄
少春所部,划分防区,而以进取漳州为目标,苏军守漳州之南,浙劳守漳州
之北。这一来,李世贤出海之路彻底被截断了。
到了四月中旬,浙苏各军由南北同时出击,会攻漳州,到了四月二十一,
攻陷漳州。可是李世贤却开西门而走,与汪海洋会师在一起了。
当时的形势是东南方面泉、厦、漳沿海一带,兵力最厚,西北永定有七
千余人防守,东北的漏洞,亦已及时防补,唯有西面最弱,左宗棠几乎毫无
布置。
西面就是广东的大埔、饶平一带,虽有粤军方耀防守,可是决非李世贤、
汪海洋的对手,是谁都看得出来的。然则,左宗棠之意何居?明眼人自然看
得出来。
这个明眼人是远在京城里的军机章京领班许庚身,在五月十二那天,看
到发下来的一个奏折,大为诧异,这个奏折是李鸿章所上,作用是在表功,
所以案由是“援闽苏军,会合浙军分路进逼,于四月二十一日克复漳州府城”,
奏报进攻情形中,有一句话说:“侍逆李世贤潜开西门而遁。”这与同时收
到的左宗棠的战报,情况不符。
左宗棠的奏折,案由是“进逼漳西大捷,现筹办理情形”。并未提到攻
克漳州,更未谈到李世贤由漳州西门而遁,只说:李逆世贤经官军叠次击败,
势日穷蹙,图由漳北小路绕犯安溪,以抄官军后路。其计未成,又图勾结同
安土匪,内讧滋事,经郭松林抽带所部两营驰赴同安,会同道员曾宪德将西
塘、上宅、符井各乡匪巢洗荡。”
再看拜折的日期是四月二十六,拜折的地点是福建省城。福州离漳州不
过两三日路程,二十一攻克漳州,在福州的左宗棠不应该到二十五还不知道。
如果已经知道,二十六拜折何以下报捷?
这是莫大的一个疑窦,但稍作参详,不难明白,左宗棠只为李世贤“漏
网”,不肯报捷,先说他想“绕犯安溪”,又想“勾结同安土匪”,最后说
由郭松林如何如何,是打算将李世贤“漏网”的责任,轻轻推到郭松林头上。
至于左宗棠想“整”郭松林的缘故,亦可以推想得到。原来从林文察战
死以后,福建陆路提督一缺便补了福山镇总兵的郭松林,虽为署任,总是升
官,而如没有左宗棠的奏请苏军援闽,这个武装中最高职衔的提督,未见得
轮得到郭松林。照左宗棠的想法,郭松林的升官,既由援闽而来,而所升的
官,又是福建的缺分,则不论感恩图报,还是循名责实,都该照建制归隶他
的部下。无如郭松林虽经福建巡抚徐宗干一再催促,始终不肯到任。以福建
的武官在福建打仗,却自居于客将的地位,在左宗棠是颇难容忍的,只是当
郭杨两军航海南来之前,李鸿章特为声明,郭松林不履任,他亦“不劝驾”。
左宗棠曾经同意,此时不便出尔反尔!但又有所憾于郭松林,因而此时先作
一个伏笔,一方面隐约其词地表示,追击李世贤是郭松林的责任,另一方面
可以看将来的情况,果真“同安土匪”一时不易收拾,便可正式奏请将郭松
林留在福建,以本省的提督办理本省的军务,天经地义,名正言顺,朝廷不
能不准,李鸿章不能不放,郭松林不能不留。
了然干左宗棠暗中的勾心斗角,再来看李鸿章的“援闽获胜,会克漳州
府”一折,才会恍然大悟,除表功邀赏以外,还有预先为苏军留下卸责余地
的作用。因为折中铺叙战况,对于郭杨两军的防区及部署,说得特别详细,
一则谓:“东山在漳州城南十里,系通漳浦大路,郭松林以八营扼之,又十
里为镇门,系东山、海澄、石码适中之地,杨鼎勋以五营扼之。海澄县为两
军后路,有山径可通漳浦,复派三营分布县城以外,防贼抄袭。”
再则谓:“总兵刘连捷、臬司王开榜在西北,提督高连升、黄少春等军
在东路。自苏军扼扎东山,南路已断。”
三则谓:“败逆向南靖一路纷逃,各营追剿数里,当会同高、黄等军,
折回东南,将东关外放子桥、东岳库及附近南门新桥各贼垒一律荡平。”处
处可以看出,郭杨两军无论防守还是攻击,都以担当漳州南面为主,东面其
次,然而李世贤开西门而遁,责任谁属?不问可知。
这样反复研判下来,许庚身认为左宗棠是在玩弄可怕的权术。从军兴以
来,各省带兵大员,以驱敌出境为惯技,而左宗棠则似乎有意以邻为壑,包
藏着什么祸心。此非早作纠正不可。
因此,他向恭王与文祥等人,指陈利害,奏明两官太后,拟发“廷寄”,
首先指出李鸿章已有奏报,攻克漳州,“侍逆李世贤潜开西门而遁”,接下
来便说:“漳州虽经克复,而渠魁仍未授首,必将与汪逆合谋,计因复逞。
现在东南两路局势既尚稳固,东北一路亦有刘明灯等联络扼守,而西面之漳
浦、云霄、诏安、平和等城,均为贼踞,该逆心思由此路窜走,已无疑义。
粤省饶平、大埔一带,虽有方耀等军防守,尚恐兵力不敷分布,左宗棠等仍
当分拨劲旅,绕赴西路,会同粤军,迎头拦截,杜其窜越之路。”
到此地步,左宗棠知道撵走郭嵩焘的时机成熟了。在此以前,他曾为蒋
益澧下过一次伏笔,并用李鸿章作为陪衬,来提高蒋益澧的地位。这一伏笔,
下在九月初,瑞麟与郭嵩焘交恶之时,而于“恳请收回节制三省各军成命”
的奏折中,附带一提:“恐两广兵事,尚无已时,若得治军之才如李鸿章、
蒋益澧其人,祸乱庶有豸乎!”意思是最好将李鸿章调为粤督,而以蒋益澧
升任粤抚,这是隐约其词的试探,朝廷即令没有明显的反应,但将益澧可当
方面之任的印象,却已在西宫太后与军机大臣的脑中留下了。
此时当然还不能明保蒋益澧升调广东,是用夹片的方式,在“陈明广东
兵事饷事”中,攻郭保蒋。首先就说:“广东一省兵事实足观,而饷事亦不
可问。军兴既久,各省兵事或由弱转强,粤则昔悍而今驽矣!各省饷事或由
匮而渐裕,粤则昔饶而今竭矣!”光是这两句话,便将近两年的督抚一起攻
击在内,当然,郭嵩煮的责任应更重于瑞麟,因为他在任之日比瑞麟久。
接着便专责饷事,而此正是巡抚的职责,其中并无一语提及郭嵩焘的名
字,而大部分的攻击却集中在郭嵩焘身上,特别提到广东富饶之区的潮州厘
税。
左宗棠是这样指责:“臣抵大埔,接晤潮郡官绅士民,询及潮郡厘税,
合计杂货之厘、洋药之厘、汕头行厘、船捐,每年所得,共止三万余两,是
一年所入,不足六千人一月之饷也。潮州为粤东腴郡,而厘税之少如此,外
此已可类推。”
这是有意歪曲事实。从钱江创设就货征税的厘金以来,最难办的就是广
东,当郭嵩焘莅任之初,就曾会同总督毛鸿宾奏明。厂东办厘的情形,有异
于他省,主要的原因是洋人的牵掣。广东的形势,“澳门据其西,香港绕其
东,所有省河扼要海口,其地全属之洋人,而香港尤为行户屯聚之地。一二
大行店皆移设香港,以图倚附夷人,便其私计,一切劝捐抽厘,从不敢一过
问。其有意规避捐输者,亦多寄顿香港,希图幸兔。统计出入各货,凡大宗
经纪,皆由香港转输,是他省但防偷漏之途,而粤东兼有通逃之薮。”
其次是广东的风气与他省不同。广东的士绅,往往包揽税捐,厘金开办
之初,亦由劣绅承包,任令侵渔中饱,而公私交受其病。其后收为官办,则
原来包厘的劣绅,因为失去特权,心有不甘,从中煽动捣乱,聚众捣毁厘局
之事,不足为奇。官府胆怯怕事,不敢惩办祸首,反而撤去委员,或调功府
县地方官,以求妥协,而结果是越迁就,越棘手。
从郭嵩焘到任后,以剔除中饱,讲求合情合理的宗旨整顿厘捐,颇有成
效,从未设局的琼州府、廉州以及惠州的河源等地,次第开办。至于潮州,
就广东而言,偏处东隅,久成化外,直到汪海洋逼近广东边境时,方由潮嘉
惠道张铣,设法开办,数目虽少,但总是一个开端。朝州的民风,因势利导,
好话说在前面,无事不可商量,强制硬压,则偏不服从。张铣的意思是,只
要潮州肯承认厘捐,以后可以陆续增加,而况局势方急,官府与绅民之间,
为此先起争执,是件极危险的事。这个看法。郭嵩焘深以为然,但左宗棠有
意抹煞事实,只强调每年只收得三万银子,却不说这三万银子来之不易,而
只要能收此三万,以后三十万亦有希望。
最恶毒的是,左宗棠又夸大广东海关的收入:“闻海关各口所收,每岁
不下二百万两,其解京之数,无从稽考。此项若能由督抚设法筹办,于正供
固期无误,而于该省筹饷大局,实裨益非浅。特此为二百年旧制,非外臣所
敢轻议。”
接下来便是保蒋益澧了。他说:“臣率客军入粤,偶有闻见,自不敢不
据实直陈。至兵饷兼筹,任大责重,非明干开济之才,不能胜任。浙江布政
使蒋益澧,才气无双,识略高臣数等,若蒙天恩,调令赴粤督办军务,兼筹
军饷,于粤东目前时局,必有所济。”
这就是所谓力保。力保之“力”,端在一句话上:“才气无双,识略高
臣数等”。以节制三省军务的总督,如此推崇,分量实在太重了。
左宗棠以诸葛武侯自命,目空一切,竟这样降心推崇,也实在不类他的
为人。因此有人传出来一个内幕,说是闽浙总督衙门主章奏的幕友,受了蒋
益澧一万银子的红包,力主加这“才气无双,识略高臣数等”十个字。如果
流言属实,算起来是一字千金。
不过,行贿之说,虽不可知,而就事论事,却非有此十字不可。蒋益澧
的才具如何,军机大臣大都了解,无不以为他难当方面之任。是故虽经左宗
棠在奏折中暗示,他可代郭而为粤抚,并利用李鸿章作陪衬,来抬高他的身
价,而朝廷始终装聋作哑。现在左宗棠的这十个字,分量之重,如雷灌耳,
那就装不得聋,作不得哑了。
不过,装聋不许,却可装傻,朝廷有意不理左宗棠的暗示,只如他表面
所请,在同治五年正月初八降旨:“着浙江布政使蒋益澧,驰赴广东办理军
务,兼筹粮饷。”
* * *
当保荐蒋益澧的奏折拜发之时,左宗棠对攻克汪海洋所据守的嘉应州,
已有把握。在十二月十二发动总攻,一仗大捷,汪海洋中乱枪阵亡,十天以
后,克竟全功。左宗棠在年底拜折:“收复嘉应州城,贼首歼灭净尽,余孽
荡平。”
这一下等于击垮了太平军余部,左宗棠本人班师回任,各军遣归本省,
然则蒋益澧“驰赴广东”,办何“军务”,筹何“粮饷”?如果有力者作此
一问,蒋益澧的新命,就可能撤消。左宗棠当然早就计议及此,于是借题发
挥,对郭嵩焘逼得更紧了。
所惜的题目是“高连升带所部赴任”。高连升的本职是“广东陆路提督”,
如今左宗棠节制三省军务的任务告一段落,自回本省,则高连升亦应在广东
履任。提督到职,除本标亲兵以外,无需另带人马,而左宗棠却嘱咐高连升
尽携所部赴新任。表面上的理由是战乱初平,民心不定,“以资镇压”,实
际上是有意给广东出难题,因为高连升所部有五千人,每月至少亦要三万多
银子的饷银,当然归广东负担。
可是,广东欢迎高连升,却不欢迎高连升的部队。于是左宗棠上奏指责
广东,大发牢骚,说是“臣们心自问,所以为广东谋者,不为不至,而广东
顾难之。欲臣一概檄饬高连升所部旋闽。兹则臣所不解也。如谓高连升军饷
仍应由闽支领,则试为广东筹之,应解协闽之饷,约尚有三十余万两,此次
资遣各省难民及嘉应州、滇平县赈恤平粜米粮及臣均拨鲍超一军军米价银,
应由广东解还归款者亦约五万余两。即以此款悉数移充高连升军饷,以闽饷
济闽军,约足一年之需,一年之后,诸患渐平,陆续裁撤此军,亦未为晚。”
各省协饷,哪一省亏欠哪一省,是笔永远算不清的帐,反正能打仗就有
理,打胜仗更有理。左宗棠对这一层了解得最透彻,所以能够侃侃而言,气
壮更显得理直。
左宗棠的折报,常在最后发议论,此折亦不例外,因为打击郭嵩焘的缘
故,殃及广东,亦被恶声:“伏思海疆之患,起于广东,中原盗贼之患,亦
起于广东,当此军务甫竣之时,有筹兵筹饷之者,应如何惩前毖后,以图自
强?若仍以庸暗为宽厚,以倭卸为能事,明于小计,暗于大谋,恐未足纤朝
廷南顾之忧也。合无请旨敕下广东督抚熟思审处,仍檄高连升带所部赴任之
处,出自圣裁。”
这个奏折,象以前所保蒋益澧的奏折一样。左宗棠幕府中得了红包的人,
密抄折底,寄达浙江,蒋益澧虽是粗材,但毕竟也还有高人,告诉他说:高
升之期已不在远,蒋益澧喜不可言,随即刻印了广东巡抚的封条,准备打点
上任了。
这个奏折最厉害之处,是在借瑞麟以攻郭嵩焘,事由瑞麟一咨而起,左
宗棠的咄咄逼人的笔锋,在前面亦都指向瑞麟,这是暗示,如果攻郭无效,
便要转而攻瑞了。瑞麟在广东的政绩如何?朝中大臣,尽人皆知,而恭王与
文祥,较之道光、咸丰两朝若干用事的满洲权贵,虽不知高明多少,但亦认
为瑞麟必须保全,因为第一,军兴以来,督抚十分之九为汉人,此是清朝开
国以来所未有之事。眼前亦仅只湖广、两厂是旗人,倘或左宗棠对瑞麟参劾
不已,逼得朝廷非调不可,一时却没有适当的旗下大员,可以承乏。其次,
瑞麟有兹禧太后的奥援,动他不得。第三,瑞麟虽是庸材,但很听话,尤其
内务府的经费,跟粤海关有很大的关联,能有个听话的粤督在广州,诸事方
便。
因此,朝廷就必须安抚左宗棠,不但为了保全瑞麟,亦因为由“恐未足
纾朗廷南顾之忧”这句话而起了警惕:所以上谕中责备瑞麟,措词相当严厉:
“左宗棠凯旋后,粤省安插降卒,搜诛土匪,善后之事方多,正当留扎劲兵,
以资镇压。瑞麟既咨催高连升赴广东提督本任,何以反令左宗棠将其部曲檄
饬回闽?倘闽军凯撤,而降卒土匪又复滋生事端,重烦兵力,该署督其能当
此重咎那?”
接下来便是悉如左宗棠所谓:“高连升所部五千余人,计每月饷需不过
三万余两。即着左宗棠檄饬该提督带所部赴任,月饷由瑞麟、郭嵩焘按月筹
给,不准丝毫短少蒂欠,致有掣肘之患!”
瑞麟受了这顿申斥,当然很失面子,但前程是保住了,保不住前程的是
未受申斥的郭嵩焘。
朝廷的意思是决意保全瑞麟,牺牲郭嵩焘来换取左宗棠的“忠诚”,不
过上谕于“用人行政”,动辄申明,“一秉大公”,而广东军务的贻误,督
抚同罪,不该一个被黜,一个无事。所以运用“打而不罚”,“罚而不打”
这个不成文的“公平”之理,对瑞麟严加申饬是已打不罚,而对郭嵩焘之下
“打”,正是将“罚”的先声。
不过七、八夭的工夫,有关广东的政局,一日连发两谕,一道是由内阁
“明发”,“着郭嵩焘来京,以蒋益澧为广东巡抚”,另一道是仅次于“六
百里加紧”的紧急军报的“廷寄”,分饬浙江、广东及福建,写的是:马新
贻奏:巡视海口情形,酌议改造战船,粤省军事已定,藩司蒋益澧应否前往
各一折。官军搜捕洋盗,全赖船械得力,方能奏效。马新贻见拟改造红单广
艇三十号,合之张其光原带广艇十只,共计四十号,分派温州等处各要口,
并购买外国轮船一两只,以为游击搜剿之用,所筹尚属周妥,均着照所请行,
仍着马新贻督饬沿海各将并,就见有师船,认真巡缉,搜捕余匪,以靖地方,
毋得稍涉疏懈。本日已明降谕旨,授蒋益澧为广东巡抚。即着蒋益澧赶紧交
卸起程,前赴新任。蒋益澧经朝廷耀膺疆寄,责任非轻,到任后务将军务吏
治及筹饷各事宜,力加整顿,以期日有起色,毋得稍蹈因循积习,致负委任。
将此由五百里各谕令知之。
* * *
左宗棠驱逐郭嵩焘是为了想占得广东这个地盘。这个目的在表面看,算
是达到了,其实不然。
朝廷接纳左宗棠对蒋益澧的力保,虽说是要挟之下,不得不然,但到底
集众人之力对付独断独行的左宗棠,毕竟有其深谋远虑的过人之处。没有多
久,明眼人都可以看得出来,到头来是朝中用事的人,棋高一着。
第一,朝廷已有初步的打算,还要重用左宗棠,因而借他力保蒋益澧这
件事上,特加词色,以为笼络。第二,广东的富庶,早就有名,而且一向是
内务府公私需索之地。十年多来的战乱,广东受损极轻。不过早年为了筹饷,
广东督抚不得不迁就膺专阃之奇的曾国藩的保荐。事平以后,情况不同,收
权之时已到,但一则碍着曾国藩,再则以郭嵩焘的出身与居官的绩效,如无
重大过失,不能随便调动,尤其是有瑞麟在,相形对比,如说要整饬广东吏
治,首先该调的应该是瑞麟而不是郭嵩焘。即令退一步来看,至少亦该瑞、
郭同调,否则谕旨中一再申明的“用人行政,一秉大公”等等冠冕堂皇的话,
就变成欺人之谈了。
难得左宗棠力攻郭嵩焘,恰好可用来作为收权的途径。黜郭不易,要黜
蒋益澧容易得很,因为论他的出身资望与才具,都不适方面之任,将来一纸
上谕。轻易调动,决不会有人说闲话。
再有层好处,便是有蒋益澧的比照,瑞麟当两广总督,便显很够格了。
所以八月间降旨,瑞麟的两广总督真除,由署理变为实授。
同一天--同治五年八月十六,另有两道上谕,一道是陕甘总督杨岳斌
奏:“才力不及,病势日增,恳请开缺”,调左宗棠为陕甘总督。
另一道说:“杨岳斌于人地不甚相宜,办理未能有效,眷顾西陲,实深
廑系。左宗棠威望素著,熟谙韬略,于军务地方,俱能措置裕如,因特授为
陕甘总督,以期迅扫回氛,绥靖边陲。”是特为表明,赋左宗棠以稳定西北
的重任。
照历来的规制,封疆大臣的调动,往往先将预定的人选召赴到京,陛见
称旨,方始明发上谕,然后“请训”出京。如果不经这一番程序,直接降旨
调补,那么新任就该自请陛见请训,意思是此一调动,必含有除旧布新的整
顿之意在内。朝廷的希望如何,必先探询明白,所以应该请训。当然,亦有
例外,例如军情紧急,不容耽误,便可在上谕中明示:“即赴新任,毋庸来
京请训。”对左宗棠的新命,即是如此。
不过,这是表面的看法,实际上另有文章。因为左宗棠由东南旧任赴西
北新任,绕道京师,由山西入秦陇,并不算太费事,而况回民起义势缓,已
经历相当时日,与防患将然,深恐一发不可收拾,愈早平息愈好的情况不同,
而所以阻止他赴京请训,只为左宗棠的手段,军机处及各部院都领教过了,
要饷要人,需索不己,一旦到京,非满足他的要求不到任,岂不麻烦?所以
索性不要他上京。
* * *
调任的上谕到达福州时,已在二十天之后。其时左宗棠正在大办“保案”
肃清福建广东太平军余部,出了力的人,固然个个有份,不普出力的,亦千
方百计,夤缘请托,希冀在保案上加个名字。一时福州城内“冠盖云集”,
热闹非凡,及至传出左宗棠调督陕甘的消息,在福建候补,已搭上了线,可
以借军功升官补缺的人,无不大为失望,因为靠山虽然未倒,却已移了地方,
无可倚恃了。
胡雪岩这时也在福州。左宗棠为了酬谢他在上海接济军火粮饷的功劳,
特地备好一个“附片”,等他到了,方始随折拜发。这个“附片”是专保胡
雪岩加官,不列入名单而单独保荐,称为“密保”,效用与开单“明保”,
不大相同,措词当然极有分量,说是:“按察使衔福建补用道胡光墉,自巨
入浙,委办诸务,悉臻妥协。杭州克复后,在籍筹办善后,极力得力,其急
公好义,实心实力,迥非寻常办理赈抚劳绩可比。迨臣自浙而闽而粤,叠次
委办军人军糈,络绎转运,无不应期而至,克济军需。”是故恳请“破格优
奖,以昭激励,可否赏加布政使衔”。
加官自是胡雪岩所希望的,不过,使他特别兴奋的,还不在布政使这个
衔头,而是加了布政使衔,便可改换顶戴。原衔按察使,臬司是正三品,戴
的是亮蓝顶子,布政使,藩司是从二品,便可以戴红顶子了。
捐班出身的官儿,戴到红顶子,极不容易,买卖人戴红顶子,更是绝无
仅有的事,除非象乾隆年间的盐商那样出自特恩,但亦只有一两个人。是故
饮水思源,想起将有得戴的红顶子,虽出自左宗棠的保荐,但没有王有龄,
何有今日?因而又特地到王有龄的老家去了一趟。赡恤王氏遗属,是胡雪岩
逢年过节的第一件大事,这次登门,完全是感念旧情,哭奠一番。
本来还想亲谒墓门,无奈有件大事在办,忙得不可开交,只好等公事完
了再说。
* * *
这件大事就是打算自己造轮船。左宗棠的意志强毅,蓄志之事,非见诸
实行,不能甘心。当时奉命人闽督师,不能躬亲料理,却并未搁下,委托了
一个他最信任的人,就是胡雪岩。
有关跟洋人打交道的事,胡雪岩必求教千古应春,他的路子很广,认为
造轮船不必找日意格、德克碑。方今泰西各国,讲到轮船、铁路、火器的精
良,美国有后来居上之势。同时美国人不似英国人的狡猾、法国人的蛮模、
德国人的顽固、日本人的阴险,比较易于相处。
可是胡雪岩另有看法,外国在华势力,英国最大、法国其次。要抑制英
国的势力,只有利用法国,美国与英国同种,所以与美国合作,等于帮助英
国扩张势力。同时,日意格与德克碑是原始创议之人,无故背弃,道义有亏。
其实胡雪岩还有一层没有说出来的意思,古应春与他多年相处,亦能揣
摩得到,左宗棠与李鸿章争权夺利,几已成不两立之势,李鸿章办洋务,倚
总税务司英国人赫德为重,然则左宗棠如果再请教英国人,将会逃不了仍由
赫德经手。而赫德与李鸿章互为表里,说不定会向总洋务的恭王与文祥建议,
制造轮船事务以由两江经办为宜。那一来岂不是给李鸿章开了路?
因此,古应春不再有何主张,只实心实力地作胡雪岩跟日意格、德克碑
打交道的助手。实际上只踉日意格一个人接头,因为德克碑已经退伍回国了。
一切建船厂的计划、图样及预算,都由德克碑在法国托人办理,寄给日意格,
再找胡雪岩、古应春洽谈。一年多下来,已经策划得很周详了。
到得左宗棠由广东班师,胡雪岩立即陪着日意格到了福州,左宗棠一看
图说详明,非常高兴,亲自去视察日意格所建议的设厂之地。地在福建海口、
马尾罗星塔一带,水清土实,宜于开槽建坞,兼以密迩省城,稽察方便,所
以一看便即中意。
剩下来的事,就是筹划经费。造厂买机器、雇募师匠,预算开办费要三
十多万银子,厂成开工,材料薪水,每月需银五、六万两,一年就是六七十
万,预计两年以后造出第一艘船,要花下去一百五十万银子。不过以后就可
以省了,五年通计,不过三百多万。
这三百多万银子,从何筹集?当然煞费周章。左宗棠的意思是先办起来
再说,只要有一百万银子,能应付得了头一年,此后欲罢不能,不悉朝廷不
想办法。如果朝廷拿不出办法,好在有胡雪岩,一定可以想出一条维持得下
的路子来。
因而粗粗计算,福建海关及本省厘税,提用之权在自己手里,浙江分属
自己管辖,不会袖手,广东蒋益澧是自己一手提拔,更当效劳。有此三处财
源,尽可放手办事了。
因此,左宗棠在五月中旬,便先奏陈“拟购机器,雇洋匠,试造轮船大
概情形”。同时应诏陈言,以为镇压捻军宜用车战,镇压回民起义则千里馈
粮,转运艰难,应该采用屯田之策。
夏旨对车战、屯田之议,不见得欣赏,试造轮船则以为“实系当今应办
急务”,所需经费,准予在闽海关关税中酌量提用。如果不够,准再提用福
建厘金。同时指示:“所陈各条,均着照议办理,一切未尽事宜,仍着详悉
议奏。”
有此一旨,左宗棠便密锣紧鼓地干了起来,一面关照胡雪岩通知已调汉
口江汉关税务司的日意洛,与在安南的德克碑,商酌一切细节。
日意洛是七月初冒暑到达福州的。第一件事是勘察船厂地址,择定马尾
山下,潮平之时水深亦达十二丈的地方设厂,然后议土木、议工匠、议经费,
大致妥协,订立草约,担保人照胡雪岩的建议,由法国驻上海的总领事白来
尼担保。当然,这个差使必然又落在胡雪岩肩上。
到了八月下旬德克碑直接由安南到达福州,与左宗棠晤见之下,对于所
订草约,并无异同,但对所选定的建厂地点,却有意见,认为马尾山下是淤
沙积成为一块陆地,基址不够坚固。因而左宗棠决定邀请白来尼、日意洛列
福州作客,作一个最后的,也是全面的商议,作成定案,正式出奏。
主意既定,先写信找胡雪岩到福州来谈。正在起劲的时候,忽然奉到调
督陕甘的上谕,在左宗棠虽觉突兀,但稍一细想,便知事所必然,势所必至,
并非全出意外。同时想起历史上许多平定西域的史实,雄心陡起,跃跃欲试,
相当兴奋。
在胡雪岩却是件非常扫兴的事,而且忧心忡仲,颇有手足无措之感。因
此,到总督衙门向左宗棠道贺时,虽然表面从容,一切如常,但逃不过相知
较深的人的眼光。
其中有一个是他的小同乡吴观礼。此人字子俊,号圭庵,本来是一名举
人,才气纵横,做得极好的诗。由于胡雪岩的推荐,入左宗棠幕府,深得信
任,担任总理营务处的职司,是闽浙总督衙门唯一参赞军务,可说是运筹帷
幄的一位幕友。
吴观礼对左宗棠所了解的,是胡雪岩所不能了解的,这就因为是读书多
少的缘故。看到胡雪岩的眉宇之间有落寞之色,当然也就猜想得到他内心的
想法。
“雪岩,”吴观礼问道,“你是不是怕左公一去西北,你失掉靠山?”
话问得很率直,胡雪岩也就老实答道:“是的!以后无论公私,我都难
了!”
“不然!不然!”吴观礼大为摇头。
照吴观礼的看法,出关西征,总得三年五载,才能见功,这当然是一次
大征伐,但情势与镇压捻军不同。捻军出击中原,威胁京幾,在朝廷看,纵
非心腹之患,但患在时腋,不除不能安心,所以督兵大臣,必得克日收功。
事势急迫,不容延误。
西征则在边陲用兵,夭高皇帝远,不至于朝夕关怀,其势较缓,公事自
然比较好办。至于私事,无非胡雪岩个人的事业,有近在东南的左宗棠,可
资荫庇,处处圆通。一旦靠山领兵出关,远在西陲,鞭长莫及,缓急之际呼
应为难。吴观礼认为亦是过虑。
“你要晓得,从来经营西北,全靠东南支持,此后你在上海的差使,会
更加吃重,地位也就更非昔比。事在人为。”吴观礼拍拍胡雪岩的肩说,“你
没有读过《圣武记》,不知道乾隆年间的‘十大武功’。经营边疆,从前都
是派亲贵或者满洲重臣挂帅,如今派了我们左公,是件非同小可的事。洪杨
以来的元戎勋臣,曾相高高在上,左、李两位其次,从此以后,只怕曾、左
要并称了。”
最后一句话,点醒了胡雪岩,满腔忧烦,顿时一扫而空。靠山虽远,却
更高大稳固,了解到这一层。就不必发什么愁了。
“多承指点。”胡雪岩很高兴地说:“索性还要费你的心,西北是怎么
个情形,请你细细谈一谈。
* * *
“我们先谈造轮船。”左宗棠极紧决断地说:“不管朝廷催得怎么紧,
要我赶快出关,这件事非在我手里先定了局。我不会离开福建。”
“是的。”胡雪岩问道:“定局以后,交给哪位?”
“着!你问在要害上了。我蓄志三年,辛苦数月,才能有此结果,倘或
付托非人,半途而废,我是不甘心的。这一层。我还在考虑,眼前还要请你
多偏劳。”
“那何消说得。不过,我亦只能管到大人离福建为止。”
“不然。我离开福建,你还是要管。”左宗棠说.“管的是船厂。这件事
我决不能半途而废,为李少荃所笑。而且我不知道盘算过多少次,这件事办
成,比李少荃所办的洋务,不知道要好过多少倍。”
这就很明白的了,左宗棠是出于争胜之心。他的好胜心是决不因任何人
的规劝而稍减的。胡雪岩知道自己难卸仔肩,非“顶石臼做戏”不可了。不
过,刚才那句“问在要害”上的话,并无答复,还得追问。
“大人这么说,我当然只有遵命。”胡雪岩说,“就不知道将来在福建
还要伺候哪位?”
“不要说什么伺候的话。雪岩,你最聪明不过,没有什么人不能相处的。
唯其我付托了这个人,更得借重你..”
左宗棠没有再说下去,胡雪岩却完全懂了他的意思,他所付托的,是个
很难“伺候”的人。这就更急着要问:“是哪位?”
“沈幼丹。”
原来是丁忧回籍守制的前任江西巡抚沈葆祯。这在胡雪岩却真有意外之
感。细细一想,付托倒也得人,不过以本省人做本省官,而且必是大宫,为
法例所不许。兼以丁忧,更成窒碍。不知左宗棠是怎么想来的?他只有付之
默然了。
“我知道你的想法,我给你看个奏稿。”
奏稿洋洋千言,畅论造船之利,最后谈到主题:
臣维轮船一事,势在必行,岂可以去闽在迩,忽为搁置?且设局制造,
一切繁难事宜,均臣与洋员议定,若不趁臣在闽定局,不但头绪纷繁,接办
之人无从咨防,且恐要约不明,后多异议,臣尤无可诿咎。臣能不能不稍留
三旬,以待此局之定者,此也!惟此事固须择接办之人,尤必接办之人能久
于其事,然后一气贯注,众志定而成功可期,亦研求深而事理愈熟。再四思
维,惟丁忧在籍前江西抚臣沈葆祯,在官在籍,久负清望,为中外所仰。其
虑事详审精密,早在圣明洞鉴之中。现在里居侍养,爱日方长,非若宦辙靡
常,时有量移更替之事,又乡评素重,更可坚乐事赴功之心。若令主持此事,
必期就绪。商之英桂、徐宗斡亦以为然。臣曾三次造庐商请,沈葆祯始终逊
谢不遑。
可否仰恳皇上天恩,俯念事关至要,局在垂成,温谕沈葆祯,勉以大义,
特命总理船政,由部颁发关防,凡事涉船政,由其专奏请旨,以防牵制。其
经费一切,会商将军督抚随时调取,责成署藩司周开锡,不得稍有延误。一
切工料及延洋匠、雇华工、开艺局,责成胡光墉一手经理。缘胡光墉才长心
细,熟诸洋务,为船局断不可少之人,且为洋人所素信也。
“好!我就交给你了!”左宗棠站起身,一面走向书案,一面说道:“现
在要跟你谈第一件大事了!”
十一
他的第一件大事,便是西征。而凡有大征伐,首先要筹划的是兵、饷二
事。左宗棠连日深宵不寐,灯下沉思,已写成了一个筹划的概略,此时从书
案抽斗中取了出来,要胡雪岩细看。
这个节略先谈兵,次筹饷。而谈兵又必因地制宜,西北与东南的地势,
完全不同,南方的军队,到了西北,第一不惯食麦,第二不耐寒冷。因此,
左宗棠在东南转战得力的将领部队,特别是籍贯属于福建、广东两省的,都
不能带到西北。
带到西北的,只有三千多人,另外他预备派遣原来帮办福建军务,现已
出奏保荐帮办陕甘军务的刘典回湖南,招募三千子弟兵,带到西北。这六千
多人,左宗棠用来当作亲兵,至于用来作战的大批部队,他打算在本地招募,
要与“关中豪杰”共事业。
看到这里,胡雪岩不由得失声说道:“大人,照你老人家的办法,要什
么时候才能平得了回乱?”
“你这话,我不大懂。”
“大人请想,招募成军,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练成精锐,更是谈何容易?
这一来,要花一两年的工夫。”
“岂止一两年?左宗棠说道:“经营西域,非十年不足以收功。”
“十年?”胡雪岩吓一跳,“那得..”
他虽住口不语,左宗棠也知道,说的是要费多少饷?笑笑说道:“你不
要急!我要在西北办屯垦,这是长治久安之计。就象办船厂一样,不能急功
图利,可是一旦见效,你就知道我的打算不错了。”
“是!”胡雪岩将那份节略搁下,低着头沉思。
“你在想什么?”
“我想得很远。”胡雪岩答说:“我也是想到十年八年以后。”
“看!”左宗棠拊掌欣然,“你的意思与我不谋而合,我们要好好打算,
筹出十年八年的饷来。”
胡雪岩暂且不答,检起节略再看,大致了解了左宗棠在西北用乒的计划。
他要练马队,又要造“两轮炮车”,开设“屯田总局”。办屯垦要农具、要
种了、要车马、要垫发未收成以前的一切粮食杂物,算起来这笔款子,真正
不在少数。
“大人。”胡雪岩问道:“练马队、造炮车,是致胜所必需,朝廷一定
会准。办屯垦,朝廷恐怕会看作不急之务吧?”
“这,你就不懂了。”左宗棠说,“朝中到底不少读书入,他们会懂的。”
胡雪岩脸一红,却很诚恳地说:“是!我确是不大懂,请大人教导。”
于是左宗棠为胡雪岩约略讲述用兵西域的限制,自秦汉以来,西征皆在
春初,及秋而还。因为,第一,秋高马肥,敌人先占了优势,其次就是严寒
的天气,非关内的士兵所能适应。
“就是为了这些不便,汉武帝元朔初年征匈奴,几乎年年打胜仗,而年
年要出师,斩草不能除根,成了个无穷之累。”左宗棠一番引经据典以后,
转入正题,“如今平回乱,亦仿佛是这个道理,选拔两三万能打的队伍,春
天出关,尽一夏天追奔逐北,交秋班师,如当年卫、霍之所为,我亦办得到。
可是,回乱就此算平了吗?”
“自然没有平,”胡雪岩了然了,“有道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只要花大功夫拿那块地彻底翻一翻,野草自然长不出来了。”
“一点不错!你这个譬喻很恰当。”左宗棠欣慰地说,“只要你憧我的
意思,我就放心了。你一定会把我所要的东西办妥当。”
这项“高帽子”出于左宗棠之口,弥觉珍贵,然而也极沉重。胡雪岩知
道左宗棠的意思是要他负筹饷的主要责任。凝神细想了一会,觉得兹事体大,
而且情况复杂,非先问个明白不可。
“大人,将来要练多少营的队伍。”
“这很难说,要到了关外看情形再说。”
第一个疑问,便成了难题,人数未定,月饷的数目就算不出来。胡雪岩
只能约略估计,以五万人算,每人粮饷、被服、武器,以及营帐锅碗等等杂
支,在五两银子以内开支,每月就要二十五万两。
于是他再问第二问:“是带六千人出关?”
“是的。大概六千五百人。”左宗棠答说,“三千五百人由闽浙两省动
身,另外三千人在湖南招募成军以后,直接出关。”
“行资呢?每人十两够不够?”
“我想,应该够了。”
“那就是六万五千两,而且眼前就要。”胡雪岩又问第三问:“大人预
备练多少马队?”
“马队我还没有带过,营制也不甚了然。只有初步打算,要练三千马队。
“那就至少要有三千匹马。”胡雪岩说,“买马要到张家口,这笔钱倒
是现成的,我可以垫出来。”
“怎么?你在张家口有钱?”
“是的。”胡雪岩说,“我有十五万银子在张家口,原来打算留着办皮
货、办药材的,现在只好先挪来买马。”
“这倒好。”左宗棠很高兴地说,“既然如此,我立刻就可以派委员去
采办了。”
“是!大人派定了通知我,我再派人陪着一起去。”胡雪岩又问,“两
轮炮车呢?要多少?”
“‘韩信将兵,多多益盖’。塞外辽阔,除精骑驰骋以外,炮车轰击,
一举而廓清之,最是扫穴犁庭的利器!”
听这一说,胡雪岩觉得心头沉重。因为他也常听说,有那不恤民命的清
军,常常拿炮口对准村落,乱轰一气。藏在其中的敌手,固然非死即伤或逃,
而遭殃的百姓,亦复不少。
左宗棠所部的洋枪洋炮,多由胡雪岩在上海采办,推原论始,便是自己
在无形中造了孽,为了胡雪岩的购办杀人利器,胡老太太不知道劝过他多少
次,胡雪岩十分孝顺,家务巨细,母命是从,唯独谈到公事上头,不能不违
慈命。好在胡老太大心地亦很明白,知道不是儿子不听话,实在是无可奈何,
因此,只有尽力为他弥补“罪过”,平时烧香拜佛,不在话下,夏天施医施
药施凉茶,冬天舍棉衣、散米票,其他修桥铺路,恤者怜贫的善举,只要求
到她,无不慷慨应诺。
但是,尽管好事做了无其数,买鸟雀放生,总抵偿不了人命,所以胡老
太太一提起买军火,便会郁郁不乐。胡雪岩此时听左宗棠说得那么起劲,不
由得便想起了老母的愁颜,因而默不作声。
“怎么?”左宗棠当然不解,“你是不是觉得我要造两轮炮车,有困难?”
“不是。我是在想,炮车要多少,每辆要多少银子?这笔预算打不出来。”
“那是以后的事。眼前只好算一个约数,我想最好能抽个二十万银子造
炮车。”
“那么办屯田呢?请问大人,要筹多少银子?”
“这更难言了。”左宗棠说:“好在办屯田不是三年五载的事,而且负
担总是越来越轻。我想有个五十万银子,前后周转着用,一定够了。
“是的。”胡雪岩心里默算了一会,失声说道:“这样就不得了!不得
了!”
“怎么?”
“我算给大人听!”胡雪岩屈指数着:“行资六万,买马连鞍辔之类,
算它一百二十两银子一匹,三千匹就是三十六万。造炮车二十万。办屯田先
筹一半,二十五万。粮饷以五万人计,每人每月五两,总共就是二十五万,
一年三百万。合计三百八十七万,这是头一年要筹的饷。”
这一算,左宗棠也愣住了。要筹三百八十六万两的饷,谈何容易?就算
先筹一半,也得一百九十多万,实在不是一笔小数目了。
“而且我想,西北运输不便,凡事都要往宽处去算。这笔饷非先筹好带
去不可!大人,这不比福州到上海,坐海轮两天工夫就可以到,遇有缓急之
时,我无论如何接济得上。西北万里之处,冰天雪地之中,那时大人乏粮缺
食,呼应不灵,岂不是急死了也没用?”
“说得是,说得是!,我正就是这个意思,雪岩,这笔饷,非先筹出来
不可,筹不足一年,至少也要半年之内不虞匮乏才好。”
“只要有了确实可靠的‘的饷’,排前补后,我无论如何是要效劳的。”
接着,胡雪岩又分析西征军饷,所以绝不能稍有不继的缘故。在别的省
份,一时青黄不接,有厘税可以指拨,有钱粮可以划提,或者有关税可以暂
时周转,至不济还有邻省可以通融。西北地瘠民贫,我可腾挪,邻省则只有
山西可作缓急之恃,但莎有限,而且交通不便,现银提解,往往亦需个把月
的工夫。所以万一青黄不接,饥卒哗变,必成不可收拾之势。
这个看法,亦在左宗棠深思熟虑的预见之中。因而完全同意胡雪岩的主
张,应该先筹好分文不短,一天不延的“的饷”,也就是各省应该协解的“‘甘
饷”。
谈到这一层上头,左宗棠便很得意于自己的先见了;如果不是撵走了他
的“亲家”郭嵩焘,便顶多只有福建、浙江两个地盘,而如今却有富庶的广
东在内,要筹的饷,自然先从这三省算起。
三省之中,又必先从福建开始。福建本来每月协济左宗棠带来的浙军军
饷四万两,闽海关每月协济一万两。从入闽作战收功以来,协浙的四万两,
改为协济甘肃,现在自是顺理成章归左宗棠了。至于海关的一万两,已改为
接济船厂经费,此事是他所首创,不能出尔反尔,这一万两只得放弃。
其次是浙江。当杨岳斌接任陕甘总督,负西征全责时,曾国藩曾经代为
出面筹饷,派定浙江每月协解两万。上年十月间左宗棠带兵到广东,“就食
于粤”的计划既已实现,在胡雪岩的侧面催促之下,不得不守减除浙江负担
的诺言。在浙江等于每月多了十四万银子,马新贻是很顾大局的人,自请增
拨甘饷三万两,每月共计五万银子。
“浙江总算对得起我,马谷山为人亦很漂亮,每月五万银子协饷,实在
不能算少了,不过,”左宗棠停了一下说:“有两笔款子,在浙江本来是要
支出的,我拿过来并不增加浙江的负担,你看如何?”
“这要看原来是给什么地方?”
“一笔是答应支持船厂的造船经费,每月一万两。现在设厂造船。全由
福建关税、厘金提拨,这一万两不妨改为甘饷。”这是变相增加福建负担的
办法。胡雪岩心里好笑,左宗棠的算盘,有时比市侩还精,但只要不累浙江,
他没有不赞成之理。因而点点头说,“这一层,我想马中丞决不会反对。”
“另一笔协济曾相的马队,也是一万两,照我想,也该归我。雪岩,你
想想其中的道理。”
“曾相从前自己定过,江苏协济甘饷,每月三万,听说每月解不足。大
人是不是想拿浙江的这一万两,划抵江苏应解的甘饷?”
“是呀!算起米于曾无损,为什么不能划帐?”
就事论事,何得谓之“于曾无损”?胡雪岩本想劝他,犯不上为这一万
两银子,惹得曾国落心中不快。转念又想,若是这样开口一劝。左宗棠又一定
大骂曾国藩,正事便无法谈得下去,因而将到口的话又缩了回去。
这下来就要算广东的接济了。广东的甘饷,本来只定一万,造船经贸也
是一万,仿照浙江的例子协甘,共是两万,左宗棠意思,希望增加一倍,与
福建一样,每月四万。
“这一定办得到的。”胡雪岩说,“蒋中丞是大人一手提拔,于公于私,
都应该尽心。事不宜迟,大人马上就要写信。”
“这倒无所谓,反正蒋芗泉不能不买我的面子,现在就可以打入预算之
内。”
“福建四万、浙江七万、广东四万,另加江海关三万,目前可收的确数
是十八万,一年才两百十六万,差得很多。”
“当然还有。户部所议,应该协甘饷的省份,还有七省。江西、湖北、
河南三省,等我这次出关路过的时候,当面跟他们接头,江苏,河南、四川、
山东四省的甘饷,只有到了陕西再说。我想,通扯计算,一年两百四十万银
子,无论如何是有的。”
“那,我就替大人先筹一半。”胡雪岩若无其事地说。
“一半?”左宗棠怕是自己没有听清楚,特意钉一句:“一半就是一百
二十万银子。”
“是,一百二十万。”胡雪岩说:“我替大人筹好了带走。”
“这,”左宗棠竟不知怎么说才好了,“你哪里去筹这么一笔巨数?”
“我有办法。当然,这个办法,要大人批准。等我筹划好了,再跟大人
面禀。”
左宗棠不便再追着问。他虽有些将信将疑,却是信多于疑,再想到胡雪
岩所作的承诺,无一不曾实现,也就释然、欣然了。
“大人什么时候动身,什么时候出关?”
“我想十一月初动身,沿途跟各省督抚谈公事,走得慢些,总要年底才
能到京。”
“到京?”胡雪岩不解地问,“上谕不是关照,直接出关?”
“这哪里是上头的意思?无非有些人挟天子以令诸侯。他们怕我进京找
麻烦,我偏要去讨他们的厌,动身之前,奏请陛见。想来两宫太后决不至于
拦我。”左宗棠停了一下又说:“至于出关的日期,现在还不能预定,最早
也得在明年春天。”
“那还有三、四个月的工夫。大人出关以前,这一百二十万一定可以筹
足,至于眼前要用,二三十万银子,我还调度得动。”
“那太好了!雪岩,我希望你早早筹划停当,好让我放心。”
这又何消左宗棠说得?胡雪岩亦希望早早能够定局。无奈自己心里所打
的一个主意,虽有八成把握,到底银子不曾到手。俗语说的“煮熟了鸭子飞
掉了”,自是言过其实,但凡事一涉银钱,即有成议,到最后一刻变卦,亦
是常有之事。一百二十万两不是个小数目,西征大业成败和左宗棠封爵以后
能不能入阁拜相的关键都系于此,关系真个不轻。倘或攻败垂成,如何交代?
兴念及此,胡雪岩深深失悔,何以会忘却“满饭好吃,满话难说”之戒?
如今既不能打退堂鼓,就得全力以赴加紧进行。
所苦的是眼前还脱不得身,因为日意格、德克碑与中国官场打交道,大
至船厂计划,小至个人生活,都要找他接头。在左宗棠,对洋人疑信多半,
而有些话怕一讲出来,洋人戆直,当场驳回,未免伤他的身分与威望,因而
亦少不得胡雪岩这样一个居间曲曲转达的人。
这就难了!左思右想,一时竟无以为答,坐在那里大大发愣。这是左宗
棠从未见过的样子,不免诧异,却又不好问得。主宾二人,默然相对,使得
侍立堂下的戈什哈亦惊愕不止,因为平日总见左宗棠与胡雪岩见了面,谈笑
风生,滔滔不绝,何以此刻对坐发呆?
于是,有个左宗棠亲信的戈什哈上前问道:“可是留胡大人在这里便
饭?”
这下使胡雪岩惊醒了“不,不,多谢!”他首先辞谢,“我还要到码头
去送客。”
“送什么人?”左宗棠问。
“福州税务司布浪。”
“喔,他到上海去。”
“是的。”胡雪岩答说,“是驻上海的法国总领事白来尼找他谈公事。”
“谈什么公事?”左宗棠问道:“莫非与船厂有关?”
胡雪岩灵机一动,点点头答说:“也许。”
“那可得当心。”左宗棠说,“洋人花样多。日意格、德克碑办理此事,
起先越过他们总领事,直接回国接头,白来尼当然不高兴。而此刻一切合同,
又非白来尼画押不可,恐怕他会阻挠。”
“大人深谋远虑,见得很是。我看..”胡雪岩故意踌躇着,“办不到
的事。算了!”
“怎么?”左宗棠问:“什么事办不到?”
“我想最好我也走一趟,钉住布浪。只是这里不容我分身。”
左宗棠摸着花白短髭,沉吟了一会,徐徐说道:“速去速回,亦自不碍。”
听得这话,胡雪岩精神一振,“是!”他立即答说,“我遵大人吩咐,
速去速回。如果布浪谈的公事与轮船无关,不过三、五天工夫,就可以回福
州。”
“好!”左宗棠说,“你就请吧!我还有好些大事,跟你商量,尤其是
那一百二十万银子,一天没有着落,我一天心不安。”
胡雪岩这一次不敢再说满话了,只答应尽速赶回。至于在福州,唯一不
放心的日意格与德克碑有萌退之意,深恐事生周折,斡旋无人,以致决裂,
而左宗棠却劝他不必过虑,同时拍胸担保,必定好言相劝,善为抚慰。如果
有什么意见不能相合之处,自会暂且搁下,等胡雪岩回到福州以后再说。
得此保证,胡雪岩才算放心,回到寓处,匆匆收拾行装,赶到码头,与
布浪同船,直航上海。
* * *
到上海第一件事是访古应春密谈。
古应春近年又有新的发展,是英商汇丰银行的买办,照英文译名,俗称
“康白度”,在银行中是华籍职员的首脑,名义上只是管理帐目及一切杂务,
其实凡与中国人的一切交涉,大至交接官场,小至雇用劳工,无不唯买办是
问。而中国人上外国银行有业务接头,更非找买办不可。因此,古应春在汇
丰银行权柄很大,他又有干而勤炔,极得洋东信任,言听计从,这就是胡雪
岩所以首先要找他的缘故。
“我要请几家外国银行的‘档手’吃饭。”他一开口就说:“你倒替我
开个单子看!”
“小爷叔,”古应春问道:“是不是为船厂的事?”
“不是!我要跟他们借钱。”
平时向外国银行借钱,十万二十万银了,只凭胡雪岩一句话,就可以借
到。如今特为要请洋人吃饭,可见得数目不小。古应春想了一下,拿出一本
同治四年的洋商行名簿,翻到“银行”这栏问道:“是不是十家都请?”
胡雪岩看这十家外国银行:
一、阿加剌银行二、利中银行三、利商银行
四、汇泉银行五、麦加利银行六、汇隆银行
七、有利银行八、法兰西银行九、汇丰银行
十、丽如银行
这一看,他倒踌躇了。因为通称外国银行,而国籍不同,尤其英法两国,
一向勾心斗角,各自扩张势力,如今为了左宗棠设厂造船,更加不和。如果
请在一起,彼此猜忌,不肯开诚布公相见,岂不是白费功夫?
于是他问,“分开来请如何?”
“当然可以。不过,小爷叔,照我看,只请有用的好了。一次弄妥当了,
其余的就不必理了。”
“那么,你说,哪些是有用的呢?”
古应春提笔在手,毫不考虑地在五、七、九三家银行上面一勾。这也是
胡雪岩意中,因为汇丰银行在古应春是必不会少的,既有汇丰,便有麦加利
与有利两家,因为这两家是英国银行,与汇丰的渊源较深。
但是,汇丰银行却并非纯然英国银行。它原名“香港上海银行有限公司”,
同治三年刨改总行于香巷,资本定为五百万元,由英国的怡和洋行、仁记洋
行、美国的旗昌洋行,以及德国、中东的商人投资。华商亦有股份加入,古
应春即是其中之一,而且以此渊源,得以充任上海分行的买办。
香港上海银行的上海分行,较总行迟一年成立,派来的总经理名叫麦林,
是英国入,与古应春是旧识,久知地士练可靠,且又是本行的投东,因而延
览他出任买办。古应春接事后第一个建议是“正名”,香港上海银行的名称,
照英文原名直译,固无错误,但照中国的习惯,开店不管大小,总要取个吉
利的名字,用地名,而且用两个地名作为银行的名称,令人有莫名其妙之感,
如果“香港上海银行”之下,再赘以“上海分行”四字,更觉不伦不类,文
理不协,难望成为一块“金字招牌”。
麦林从善如流,接纳了古应春的意见,依照中国“讨口采”的习俗,取
名香港上海汇丰银行,简称汇丰银行或汇丰,无论南北口音,喊起来都很响
亮。而且南北口音,都无甚区别,不比麦加利银行的麦加二字,在上海人口
中便与北方人并不一致。
古应春的第二个建议是,股东的国籍不同,彼此立场不同,就会意见分
歧,形成相互掣肘、无可展布的不利情况。所以主张以英国为主体,逐渐收
买他国股份,同时联络友行,厚集势力,相互支援。亦为麦林所欣然接纳。
汇丰所联络的两家友行,当然是英国银行,亦就是麦加利与有利两行。
有利是上海资格最老的外国银行,创设于咸丰四年。它是英国的海外银行之
一。总行设在伦敦,在印度孟买及上海都有分行。
麦加利银行是英皇发布敕令,特许在印度、澳洲、上海设立分行的股份
有限公司。总行设在伦敦,咸丰七年在上海开设分行,广东人称它为“喳打
银行”,喳打是英文“特许”一词的音译,可是上海人却嫌喳打二字拗口,
索性以它第一任总经理麦加利为名,叫它麦加利银行。
麦加利银行完全是为了便利英商在印度、澳洲、上海的贸易而设,所以
跟胡雪岩在阜康钱庄的同行关系以外,还有“销洋庄”生意上的往来。
“这三家银行当然有用。”胡雪岩砖躇说,“只怕还不够。”
“还不够?”古应春这时才发觉,谈了半天,是怎么回事,还没有弄明
白,只凭彼此相知既久,默契已深,猜测着谈论,毕竟是件可笑的事,因而
扼要问道:“小爷叔,你要借多少银子?”
“至少一百二十万。”
“审银行从来没有贷放过的一笔大数目。”古应春又问,“是替谁借?
是左大人?”
“当然!”
“造轮船?”
“不是!西征的军饷。”
即令是通晓中外、见多识广的古应春,也不由碍愣住了,“向外国人借
了钱来打仗,似乎没有听说过。”他很坦率地说:“小爷叔,这件事恐怕难,”
“我也知道难。不过一定要办成功。”
古应春不再劝阻了,胡雪岩从不畏难,徒劝无效,他知道自己唯一所能
采取的态度,便是不问成败利钝,尽力帮胡雪岩去克服困难。
于是他问:“小爷叔,你总想好了一个章程,如何借,如何还,出多少
利息,定多少期限?且先说出来,看看行得通行不通?”
“借一百二十万,利息不妨稍为高些。期限一年,前半年只行息,下半
年按月拔本,分六期拔还。”
“到时候拿什么来还?”
“各省的西征协饷。”胡雪岩屈指算道:“福建四万、广东四万、浙江
七万,这就是十五万,只差五万了。江海关打它三万的主意,还差两万,无
论如何好想法子。”
“小爷叔,你打的如意算盘,各省协饷是靠不住的!万一拖欠呢?”
“我阜康钱庄担保。”
“不然!”古应春大摇其头,“犯不着这么做!而且洋人做事,讲究直
截了当,如果说到阜康担保的活,洋人一定会说:‘钱借给你阜康钱庄好了。
只要你提供担保,我们不管你的用途。’那一来,小爷叔,你不但风险担得
太大,而且也大招摇。不妥,不妥!”
想想果然不妥,很能服善的胡雪岩深深点头,“外国银行的规矩,外国
人的脾气,你比我精通得多,你看,是怎么个办法?”他说,“只要事情办
通,什么条件我都接受。”
“洋人办事跟我们有点不同。我们是讲信义通商,只凭一句话就算数,
不大去想后果。洋人呢,虽然也讲信义,不过更讲法理,而且有点‘小人之
心’,不算好,先算坏,拿借钱来说,第一件想到的事是,对方将来还不还
得起?如果还不起又怎么办?这两点,小爷叔,你先要盘算妥当,不然还是
不开口的好。”
“我明白了。第一点,一定还得起,因为各省的协饷,规定了数目,自
然要奏明朝廷,西征大事,哪一省不解,贻误戎机,罪名不轻。再说,福建、
广东、浙江三省,都有左大人的人在那里,一定买帐。这三省就有十五万,
四股有其三,不必担心。”
“好,这话我可以跟洋人说。担保呢?”
“阜康既然不便担保,那就只有请左大人自己出面了。”
“左大人只能出面来借,不能做保人。”
“这就难了!”胡雪岩灵机一动,“请协饷的各省督抚做保,先出印票,
到期向各省藩司衙门收兑。这样总可以了吧?”
“不见得!不过总是一个说法。”古应春又说,“照我看,各省督抚亦
未见得肯。”
这一层你不必担心,左大人自然做得到。‘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花样,
他最擅长,”
“好的。只要有把握,就可以谈了。”古应春说:“我想,请吃饭不妨
摆在后面,我先拿汇丰的大板约出来跟小爷叔见个面,怎么样?”
“大板”是“大老板”的简称,洋行的华籍职员,都是这样称他们的“洋
东”。汇丰的“大板”麦林,胡雪岩也曾会过,人很精明,但如上海人所说
的很“上路”,凡事只要在理路上,总可以谈得成功。所以胡雪岩欣然表示
同意。不过还有些话要交代明白。
“老古,”他说,“我的情形本来瞒不过你,这年把你兼了汇丰的差使,
对我个人的情形有些隔膜了。我如今是个‘空心大老倌’,场面扯得太大,
而且有苦难言。福建这面,现银接济跟买军火的垫款,通扯要亏我二三十万,
浙江这面,代理藩库的帐,到现在没有结算清楚。有些帐不好报销,也不好
争,因为碍着左大人的面子,善后局的垫款,更是只好摆在那里再说。这样
扯算下来,又是二三十万,总共有五十万银子的宕帐在那里,你说,怎么吃
得消?”
“有这么多宕帐!”古应春大吃一惊,“转眼开春,丝茶两市都要热闹,
先得大把银子垫下去。那时候,小爷叔,阜康倘或周转不灵,岂不难看?”
“岂但难看?简直要命!”胡雪岩紧接着又说,“说到难看,年内有件
事浦排不好,就要显原形。我是分发福建的道员,本不该管浙西的盐务,不
过浙江总算闽浙总督管辖,勉强说得过去。如今我改归陕甘总督差遣了,将
来必是长驻上海,办西北军火粮饷的转运,浙西盐务,非交卸不可。要交卸
呢,扯了十几万的亏空,怎好不归清?”
“这就是说,年内就要十几万才能过关。”
“还只是这一处,其他还有。一等开了年,阜康总要五十万银子才周转
得过来。如果这笔借钦成功,分批汇解,我可以先用一用,一到明年夏天,
丝茶两市结束,货款源源而来,我就活络了。”
古应春松了口气。“好!”他毅然决然地说,“我一定想法子,拿这笔
借款弄成功。”
“有你,一定可以成功。老古,我还有点意思,说给你听,第一,这件
事要做得秘密,千万漏不得一点风声,不然,京里的‘都老爷’奏上一本,
坏事有余。我告诉你吧,这个做法连左大人自己都还不知道。”
此言一出,古应春大为诧异,“那么,”他忧虑地说,“到谈成功了,
如果左大人说‘不行’,那不是笑话!”
“你放心!决不会闹笑话,我有十足的把握,他会照我的话做。”
“好!再说第二件。”
“第二件,我想托名洋商,其实,有人愿意放款,也不妨搭些份头,多
赚几个利息。”
“这要看情形,如今还言之过早。”
“只要你心里有数就是。”胡雪岩说,“左大人的功名,我的事业,都
寄托在这笔借款上了。”
为了保持机密,古应春将麦林约在新成立的“德国总会”与胡雪岩见面,
一坐下来便开门见山地谈到正题。麦林相当深沉,听完究竟,未置可否,先
发出一连串的询问。
“贵国朝廷对此事的意见如何?”
“平定回乱在中国视为头等大事。”胡雪岩通过古应春的翻译答说:“能
够由带兵大臣自己筹措到足够的军费,朝廷当然全力支持。”
“据我所知,中国的带兵大臣,各有势力范围。左爵爷的势力范围,似
乎只有陕西甘肃两省,那是最贫瘠的地方。”
“不然。”胡雪岩不肯承认地盘之说,“朝廷的威信,及于所有行省,
只要朝廷同意这笔借款,以及由各省分摊归还的办法,令出必行,请你不必
顾虑。”
“那么,这笔借款,为什么不请你们的政府出面来借?”
“左爵爷出面,即是代表中国政府。”胡雪岩说,“一切交涉,要讲对
等的地位,如果由中国政府出面,应该向你们的‘户部’商谈,不应该是我
们在这里计议。”
麦林深深点头,但紧接着又问:“左爵爷代表中国政府,而你代表左爵
爷,那就等于你代表中国政府。是这样吗?”
这话很难回答。因为此事,正在发动之初,甚至连左宗棠都还不知道有
此借款办法,更谈不到朝廷授权。如果以讹传讹。胡雪岩便是窃冒名义,招
摇辱国,罪名不轻。但如不敢承认,便就失去凭借,根本谈不下去了。
想了一会,含含糊糊地答道:“谈得成功,我是代表中国政府,谈不成
功,我只代表我自己。”
“胡先生的词令很精采,也很玄妙,可是也很实在。好的,我就当你中
国政府的代表看待。这笔惜款,原则是我可以同意,不过,我必须声明,在
我们的谈判未曾有结论以前,你们不可以跟任何另一家银行去谈,”
“可以,我愿意信任你。”胡雪岩说,“不过我们应该规定一个谈判的
限期,同时我也有一个要求,在谈判没有结果以前,你必须保守秘密。”
“那是彼此都应该接受的约束。至于限期,很难规定,因为细节的商谈,
往往需要长时间的磋商。”
“好!我们现在就谈细节。”
这等于已确定麦林是作了借款的承诺,连古应春都笑了。“小爷叔,”
他说,“我看交涉是你自己办的好,我只管传译。麦林很精明,也只有精明
的人才能让他佩服。”
于是即时展开了秘密而冗长的谈判,前后三天,反复商议,几于废寝忘
食。麦林原来就佩服精明的人,此时更为胡雪岩的旺盛企图心所感动。更为
胡雪岩的过人的精力所压倒,终于达成了协议。
这一协议并未订成草约、亦未写下笔录,但彼此保让,口头协定,亦具
有道义上的约束力量,决无翻悔。商定的办法与条件是:
第一、借款总数,关平一百二十万两,由汇丰银行组成财团承贷。
第二、月息八厘,付款先扣。
第三、由胡雪岩、古应春介绍华商向汇丰银行存款,月息明盘四厘、暗
盘六厘。
第四、各海关每月有常数收入,各税务司多为洋人,因此,借款笔据,
应由各海关出印票,并由各省督抚加印,到期向各海关兑取。
第五、自同治六年七月起,每月拔本二十万两,半年清偿。
这五条办法中,第三条是洋商与胡雪岩、古应春合得的好处,明盘四厘、
暗盘六厘,即是中间人得二厘的佣金,这也就是说,洋商向中国人借了钱,
转借与中国官场,四厘入、八厘出,所得四厘好处,各半均分。
至于印票必出自海关,是麦林坚决的主张。因为他虽相信胡雪岩与左宗
棠,却不相信有关各省的督抚,到时候印票如废纸,无可奈何,而海关由洋
人担任税务司,一经承诺,没有理由不守信用。
这在胡雪岩却是个难题,因为除江海关每月协解三万两,可以情商上海
道选出印票以外.其余各海关并无协饷之责,就不见得肯出印票。想来想去只
有一个办法,就是奏明朝廷,每月由各省藩司负责将应解甘饷,解交本省海
关归垫。
幸好协饷各省都有海关,每月闽粤两海关各代借二十四万,浙海关代借
四十二万两,加上江海关本身应解的十八万两,共计一百零八万两,所缺只
有十二万。胡雪岩建议左宗棠要求湖北每月协饷两万,由江汉关出十二万两
的印票,合成一百二十万整数。
这些办法,左宗棠完全同意,但等奏准,已在开春、丝茶两市方兴,正
需放款,因而利息提高到一分三厘。这是从未有过的高利贷,于是流言四起,
说胡雪岩从中渔利,尤其是李鸿章一派的人,不但展开口头的攻击,而且亦
有实际的破坏行动。
这个行动很简单,却很有效,就是策动江海关税务司拒绝出具印票。一
关如此,他关皆然,几于功败垂成。
经过胡雪岩的巧妙斡旋,这笔大惜款还是做成功了,是为中国借外债的
开始。而左宗棠的勋业,以及胡雪岩个人的事业,亦因此而有了一个新的开
始。但福者祸所倚,“红顶商人”胡雪岩的结局,相当凄惨,种因亦在于此!
编后小语
胡雪岩自杭州城破,王有龄自缢之后,又转倚左宗棠为靠山,前后周旋,
煞费苦心,为其镇压太平军效力。其后,他向洋商借得巨资,助左宗棠办洋
务和镇压捻、回起义,一时成为中外瞩目之人。因而胡雪岩得左宗棠的出奏
保荐,终将成为一名亦官亦商的“红顶商人”。至此,作者已为胡雪岩由“传
奇性”地飞黄腾达,直至“戏剧性”地中落破产,打下一绝妙的伏笔。
欲知雪岩在其商事达于巅峰并临近衰落之际的骄横奢侈、芜淫无度的生
活情景,以及激烈的官场倾轧和权贵间的复杂争斗,请见高阳先生继《胡雪
岩》(上、中、下)、《红顶商人》之后的又一力作:《灯火楼台》(亦为
本公司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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